给笔友送三轮车
-----正文-----
【八】
孙全看到三轮车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他嘴上说着“这不太好吧”,手却已经在抚摸崭新锃亮的车把。
“有道理。”曹丕往三轮车上一坐,“所以今年暑假,你继续给我送瓜,送到我家!”
孙全搓搓手:“嗯……这车多少钱?”
曹丕胳膊肘挂在车把上:“你管他多少,反正你送一个月的瓜也就差不多了。”
“好,我送货上门!你想什么时候吃前一天跟我说好就行!”孙全学着港台剧里的样子对他一抱拳,“多谢大佬!”
“怎么,你要给我当小弟?”曹丕看着他直笑。
“对,我被大佬的人格魅力折服了。”孙全一手按着心口,神色看上去分外真诚。
权之赤心,不敢有他?
曹丕眨眨眼:“真的?是人格魅力,不是雄厚的财力?”
孙全作深情状朗诵:“绝对是人格魅力……此言之诚,有如大江!”
曹丕心里一动,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开口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仲谋啊……”
而孙全也学着他的样子回:“子桓啊~”
孙全就是孙权。隔了一千多年,孙权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鲜明真实。曹丕能看清他唇上有一点没剃干净的胡茬,能听懂他说的带着南京口音的普通话,还能闻到他身上带着尘土和汗水的气味,其中掺杂着一丝西瓜的清甜。
一千多年前,他曾对孙权充满了好奇,他写了无数封信、御驾亲征广陵,他那样想得到孙权的回应,想见他一面,而这样的期待,最终破灭在黄初七年。
他们曾经真真假假地书信往来,以魏帝和吴主的身份逢场作戏。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虽然他这样写,但终究一辈子都没有跨过大江。
如今千年以过,他们已成为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两人,却可以放下芥蒂,真心相交。
【九】
孙全之后照旧给曹丕送瓜,而曹丕默默记着,一只瓜按照十块钱算,孙全给他送三四十只瓜,钱也就还得差不多了。
天气越来越热,没有空调且把电扇当摆设的教室愈发像个蒸笼,按照学校的要求趴在课桌上午休,能睡得黏在桌面上。于是中午吃完饭曹丕就不回教室了,跑去找孙全。两个人坐在树荫下的小三轮上,分个瓜吃再小睡一会,比在教室午休解乏得多。
有一天成管突击检查,也不知道孙全是从哪里提前得到的消息,干脆带着曹丕跑到了老城区,这里道路两边都是梧桐。这些梧桐树已经扎根在此半个多世纪,枝叶繁茂,遮挡着头顶灼人的日光。
孙全把三轮停在一棵梧桐树下,捧出一只西瓜对半切开,两半都放到曹丕跟前。
“我早上就把它挑出来了,这个肯定甜。”
西瓜的甜味已经在夏天的热空气里散开,曹丕拿了勺子,照着瓜瓤最中心挖下去,然后送到嘴里。
孙全看向他的眼神很期待,等他把第一口咽下去,就赶紧问:“怎么样?”
曹丕说着好甜,又赶紧挖了第二口。
他的吃相不怎么文雅,毕竟这里不是在宫宴上,他们也不是魏帝和吴主。坐在三轮车后面的高中生和坐在车前的瓜贩子,实在用不着讲究太多。
可他很高兴,几乎跟当年酒酣耳热仰而赋诗的时候一样高兴。
不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孙全特地给他留的瓜,直接吃就非常甜、非常解暑了。
曹丕挖了一勺西瓜送到孙全嘴边,说:“孙权,你也吃。”
孙全就这他的手吃了,感叹一句果然是我挑的瓜,然后转身去蹬三轮车。
“带你在这边逛一圈,小时候我哥就这么带我的,把我放在三轮车后面,让我自己吃瓜。”
茂密的梧桐树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只有细碎的金色光点从树叶的缝隙中散落下来。光影从他们身上流过去,像是这一千多年斑驳的时光。
曹丕边吃边絮叨:“你以前也送过我水果,不过是橘子。”
“是吗?史书里写了吗?”孙全蹬着车回问,“那个橘子甜吗?”
“不甜,特别酸。我都写到诏书里了,流传后世。”曹丕揶揄,他终于有机会亲自跟孙权抱怨南方的橘子了。
孙全没有立刻回答,他绷着腰背快速蹬过了一段没有阴凉的路,然后才慢悠悠地说:“要是能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挑甜的给你送去。”
回学校之前,曹丕问了孙全一句,你家是不是在这附近?
孙全犹豫片刻,点头说了是。
“那好。”曹丕说,“哪天我去找你,你得带我见见你哥,合同补充条款可写了的。”
离下午第一节课开始还有两分钟,他说完就赶紧掉头往教学楼跑了。在跑远之前,他听见孙全在他身后喊了一声:“一定的!”
【十】
周五没有晚自修,曹丕本来打算放学之前去找孙全,可以的话今天就去他家看看。但是刚出校门,曹丕就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转过头,他看见小周律师正从一辆黑色大众上面下来。
“卞主任晚上请客,让我把你也带过去。”
还是铜雀台对面的汉宫秋,两边楼上都打着霓虹灯招牌,对着发光晃得人眼晕。这回卞律师包了个套间,名曰“洛阳厅”。
洛阳魏宫曾经的主人丝毫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来的人很多,上回的几大茄子一应都在,还有不少律所里的律师。大茄子带着的一帮人坐在桌边,老神在在气势非凡;所里的律师穿梭来去,递烟叫人,老的少的都笑得很熟练。
小周律师跟他们卞主任招呼了一下,带曹丕找了个地方先坐着,自己去给几个法关递了烟,然后就回来跟曹丕一道坐着。
“周律师干这行多久了?”曹丕尝试着搭话。
“不长,六七年,大学毕业到现在。”小周自己也抽出一根烟,眼神询问了一下曹丕是否介意,曹丕看着房里吞云吐雾的其他人无奈一笑,小周便也跟着笑了笑,这才把烟点上了。
“你大学就是学这个的?”
“对,政法大学毕业。”
“那你挺厉害的。”曹丕小小地自谦了一下,“我成绩一般,不知道考不考的上政法大学。”
小周眯了眯眼:“建业x中前三十,成绩一般?”
“我妈说的?”曹丕问。
“卞主任不说,但有人会问啊。”小周示意他去看卞律师身边围着的人,“老王、老高他们就挺关心你的成绩。”
曹丕哭笑不得:“我都不认得他们。”
小周吐出一口烟:“今天就该认得了。”
吃饭的时候卞律师果然拉着曹丕认人,两桌人夸他的时候,语气和表情多种多样,看下来好似一出滑稽戏。
李老茄子借着叫曹丕学习的当间儿,又开始了自己的演讲,这回讲的是自家小孩,说幼儿园的老师都夸,十以内加减一会儿就学会了,以后说不定是个爱因斯坦。
“他孩子才上幼儿园?”曹丕问卞律师。
卞律师没回答,倒是小周压低声音说了句:“三婚才生出来的小儿子。”
曹丕忍不住嘲讽:“他够前卫的。”
被卞律师听见,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
之后几个搞联合直法的接过了李大茄子的接力棒,开始吹市容突击效果显著,乱摆摊的现象得到了有效遏制,扣了多少多少东西、罚了多少多少钱。
曹丕想起孙全,忍不住问:“把小贩的东西扣了,他们的损失怎么办?”
这句话让桌上突然安静下来,卞律师给他飞过去一个眼刀子,好在小周律师飞快地救了场:“城市治理嘛,总要有所牺牲才能推动进步。”
吃完饭卞律师带着曹丕去给小周道谢,小周摆摆手说,他才要谢谢主任的照顾,之前跟着老王差点饿死。
“老王这个人是有点那个,但他毕竟做过你师父。”卞律师和了个稀泥。
“知道。”小周点头,“当面我还叫他师父呢。”
卞律师去送一帮老茄子,把曹丕给小周暂且看管。
见母亲离开,曹丕问小周:“周律师,有个案子能不能请教你?”
【十一】
生效的判决难以执行,一直是斯法实践中的一个大问题。就像孙全他哥的赔偿金,判了都几年了,还是看不见个影子。
曹丕问了小周,但小周答,别说是他,就是卞律师,对这事也无能为力。
那天小周律师走之前,给他留下一句:“学法的话,有的事情你得好好想想。”
他还有一年的时间来思考,思考今生到底要走怎样的一条路。
【十二】
期末很快就到了,根据天气预报所言,当日天气晴朗温度极高。考试的时候确实如此,曹丕脑门子上的汗都要滴到卷子上,但考完突然就下了暴雨。
这是天气预报没有预测到的,曹丕顶着书包从教学楼跑到校门口,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如果在平常,卞律师应该会开车来接他,或者安排个谁来接他,但今天有个经济纠纷案,下午四点开庭。别说现在庭审应该还没结束,就算庭审结束了,后面也必然会跟着一个重要的饭局。
至少六点前不会有人来。曹丕心知肚明。
雨声嘈杂,身后的学校和面前车来车往的马路仿佛幻境中的海市蜃楼,而连着传达室的校门是无边沧海中的一叶孤舟,恍惚间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现在不是什么公元2003,而是黄初七年;他不在南京建业x中,而在洛阳魏宫的嘉福殿。
他依旧躺在那张专属于天子的床榻上,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大限将至时的走马灯。
“曹子桓——曹子桓——!”
曹丕正在恍惚,却突然听见有人叫他,那呼喊冲破嘈杂的雨声,将他从嘉福殿的病榻上拉起来、从幻境拽回现实。
他抬头一看,孙全正踩着小三轮趟过积水踏浪而来,曹丕赶紧又顶上书包,从校门底下跑出去,与他双向奔赴。
停车前孙全还特意减了个速,被车轮带起来的水花渐小渐无。
他在曹丕身边停下,递过去一把旧伞,然后抹掉了脸上的雨水,一甩脑袋:“走,我送你回家。”
曹丕爬上三轮车,没卖完的瓜堆在车斗的一个角落,上面盖着两层塑料布,孙权让他把下面一层抽出来点儿,坐塑料布上。曹丕照做,然后撑开了伞。
瓜淋不到雨,他淋不到雨,只有三轮车前的孙全,整个人都浸透在大雨中。
曹丕往他身边靠了靠,把伞略略倾斜,遮住了孙全头顶。
“别作怪。”孙全把伞推开,“自己挡好雨就行,我早被浇透了。”
孙全卖力蹬三轮,身上的白背心早已吸饱了雨水贴在他的腰背上,清晰地勾勒出了他年轻的身形。
曹丕把手贴上去的时候,孙全恰巧开口:“对了,给你留的瓜在塑料布下面。”
“啊?”曹丕条件反射地收手,掌心还残留着布料湿濡的触感,“哪个瓜?”
孙全在大雨中回头,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指向塑料布:“呃……有点看不清,总之肯定是最好的那个,过会我下来给你……”
他话还没说完,路口就闪现出一辆大奔,车轮下飞起的积水溅了孙权半身。眼看着三轮车的车头就要和大奔车屁股亲密接触,孙全也顾不上一裤子的泥水,赶紧回头扶住车把想拐弯,但依旧听见了呲的一声——车斗一角擦过大奔车门,留了个“轻微伤”。
三轮车急停,颠了一下,两只瓜咕噜咕噜滚出来,曹丕赶紧弃伞护瓜。把瓜放回塑料布下面后,他又抬眼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大奔。
没打转向灯,也不知道超速了没。
但细究起来,不看路的孙全也不是没有责任。
大奔的车门被打开,车主撑着一把伞骂骂咧咧地走了下来,先视察了一下自家爱车的伤势,然后掏出个数码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了好几张,再然后走向孙全:“你他妈的怎么骑车的?”
孙全有点懵,他只知道自己刚才转头跟曹子桓说话来着,心里虚得很,赶紧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车主自觉得理,更加不饶人,“你啊晓得补漆多少钱啊?”
提到钱,孙全就更怂了,说话都磕巴起来:“多……多少钱?”
还没等车主回答,他身后的曹丕突然叫了一声:“王叔。”
车主也是一愣,睁大眼盯着曹丕看了一会,神色由凶恶转为和蔼:“哎呀,是子桓啊,这么大的雨,卞姐没来接你?”
这是事务所里面的王律师,从他下车曹丕就觉得眼熟,想了一会,终于在刚才记起来这么一号人。
王律师年过半百,所里人都叫他老王,照理曹丕也不该喊他叔叔。但这厮对他们卞主任很是尊敬,不耻装嫩,那天汉宫洛阳厅的酒席上,竟然叫曹丕他妈“卞姐”,同时借着个谐音吹捧卞大状铁齿铜牙,替当事人辩解有方,于是曹丕也只能跟着叫他叔。
“我妈在中院,今天下午开的庭。”曹丕的眼神越过老王,看向停在雨中的大奔,“王叔,你车还好吧?”
这时候周围已经围过来不少人,隐约还能听见紧笛的声音。老王舔了舔嘴唇,神色有点纠结,他说着还好、还好,然后掏出手机,对曹丕说:“子桓啊,我打个电话。”
他回了车里,把车门都带上了,也不知道要打给哪位救星。
曹丕凑到孙全耳边:“没事了,不会要你赔钱的。”
老王下车的时候紧查已经到了,很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含糊地划分了责任,最后和和气气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私了吧。”
说完就收工,坐上紧车扬长而去,周边围观的人也跟着散开。
老王再次跟孙权交谈:“这事你我都有错,以后骑车规矩点。”
孙全跟着点头,继续说对不起,曹丕就坐在他身后看着。
老王踌躇一阵,又开了口:“钱你就不用赔了,做小生意的也不容易。”
“那多不好意思。”孙全劫后余生,有点勉强地笑了笑,“叔,要不我给你几个瓜?”
开大奔的人也不能稀罕他这几个瓜,老王摆手说不用,然后转头看向曹丕:“子桓,这么大的雨,王叔送你回去?”
曹丕看了看孙全,又看了看老王,最终点头,说了声好。
他跟着老王上了“轻微伤”的大奔,关车门前孙全抱着两只瓜跑了过来,塞进曹丕怀里:“这个,刚才说要给你的。”
曹丕在轻微伤的大奔上听着老王打了个电话,老王叫电话那头的人“韩老板”,还提到了广阳集团。
这个韩老板好像移民了。
下车前他把两个瓜都给了老王,态度很坚定,这回老王没能拒绝。
【十三】
暑假开始了,但是于曹丕等建业x中的准高三生而言,这和上学期间区别不大。
七月份的气温更为惊人,有时候能超过人的体温,但怎么也上不了40度。曹丕有点希望天热到40度,因为那样学校会暂停补课。但转念一想,就算热到40度,孙全还是一样要在大太阳下面卖瓜躲城管,于是又不那么希望天更热了。
最近孙权送来的瓜都是冰镇过的,他好像和小卖部的老板聊熟了,有一次曹丕还看见老板送孙全冰棍,而孙全推辞半天才收下。
他想把冰棍给曹丕,说过会曹丕就要回那个蒸笼一样的教室了,赶紧吃点冰的凉快一下。
曹丕坚持和他对半分,而孙全颇为别扭,说小情侣才分冰棍吃。
但他俩最后还是坐在三轮车上把冰棍分了。孙全每一口都吃得很小心,融化滴落到手指上的糖水他都要仔细舔干净。吃完他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哪天瓜卖的好,他给弟弟妹妹买冰棍吃。
曹丕把他这句话记住了,那周五,他去买了好几支雪糕,用一个塑料袋提到孙全跟前,说:“走,带我见你哥。”
孙全的家在“棚户区”,周围很多房子的墙上已经写了大大的“拆”字;孙全家也没有空调风扇,大热天他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坐在屋檐下写作业。一边写,一边用手拍绕着小腿飞的蚊子。
看见孙全回来,三个小孩都迎上来叫二哥,对着曹丕也乖巧地喊“哥哥好”。
与第一眼看见孙全的时候不同,这三个小孩曹丕只能猜测他们前世的身份,心里也没有那个声音笃定地告诉他这几个孩子就是当年东吴的谁谁谁。
他给小孩们发了雪糕,几个孩子不是很敢要,于是曹丕当着他们的面自己开了一支,又递给孙全一支。见他俩吃起来,三个孩子这才撕开了包装。
孙全拿来几只碗,让弟弟妹妹把碗放在雪糕下面,防止融化的雪糕滴在地上浪费。分完碗,他对曹丕道:“我大哥在屋里,带你进去?”
“好啊。对了,你哥叫什么名字?”曹丕跟着他往屋里走,屋里虽然开了窗,但是依旧闷热。曹丕猜测,“你哥该不会叫孙策吧?”
“我叫孙安,安全的安。”爽朗的声音从窗边的铁架床上传来,“你好啊,魏文帝。”
孙安长得比孙全好看,加上这样的性格,相当符合当年那个“美姿仪,好笑语”的孙伯符。不过孙伯符年仅二十六岁就被刺杀于丹徒,而孙安虽然瘫痪在床,但好歹年近而立依旧活着。
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但无论如何孙安还是很开朗,他叫孙全“仲谋”,叫曹丕“魏文帝”,说这屋里现在就差蜀汉的人了。
期间曹丕文人病发作了一下,说“魏文帝”的“文”是谥号,是驾崩之后才有的。然后孙安立刻抱拳,叫了他一声“陛下”。但想想又觉得不对,说你也不是我们东吴的陛下啊。
“孙权有段时间认曹丕当老大了。”孙全说,“所以叫声陛下也不算错。”
孙安指了指曹丕:“那他是你老大?”
“对啊!”孙全点头,“你是我大哥,他是我老大。”
【十四】
人在喜剧里看到演员哭,反而会笑;人在悲剧里看到演员笑,反而会哭。
曹丕敏感了两辈子,走出棚户区,远远看见孙全家窗里模糊的灯光时,眼泪就下来了。
孙全问他哭什么,还给他擦眼泪。但是曹丕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答“想到往事”。
“你觉得我哥是孙策?但三国的时候,孙策跟你没什么往事吧?”孙全手背上都是他的眼泪,放在他眼前晃了晃,“魏文果然‘涕泣涟涟’啊。”
曹丕在下一秒突然撞进了他的怀里,孙全愣了一会,用双臂把他轻轻环住了。
他们在月下,在城市最破旧的角落无言相拥。
之后曹丕有机会就会问卞律师一些法律问题,什么分包发包、破产清算还有涉外民事相关,遇到小周律师也会问。但小周似乎知道得比卞律师多一点,直接猜到了曹丕想问的具体案件。
“要不你带我去见见当事人吧。”小周道,“说不定知道更多情况,我能稍微帮帮他。”
曹丕先带他去找了孙全。最近对摊贩查得越来越严了,孙全干脆转换阵地,跑到一个新建不久的开放式小公园里面卖瓜,而且找准一早一晚的时间,认准晨练的老年人和晚上逛公园的小情侣来推销他的瓜。
曹丕带着小周找到他的时候正是晚上,隔着专供小情侣谈恋爱的朦胧路灯,孙全看见了小周,手里的瓜差点掉了。
“怎么,你见过周律师?”曹丕问。
孙全这回答得很正经:“好像真的见过,太眼熟了。”
“可能我长了个大众脸。”帅气的周律师睁眼说瞎话。
当晚孙全就带着曹丕和小周律师回了家,孙安看见小周的时候,比孙全还震惊。曹丕觉得如果不是他瘫痪了,他会从床上跳下来站到周律师跟前。
周律师坐到床边,盯着孙安看了一会,这才开始询问案情。
或许他们前世是认识的,曹丕突然意识到,所以小周律师就是……
离开之前,周律师和孙安握了手,小周抓得很紧,像是握住了什么曾经失去过的人或事。
“你的案子我接了。”小周律师说,“我回去收集收集材料,告广阳集团韩综菲法转移资产。”
“那律师费……”孙安有些局促。
小周笑了笑:“这个到时候再说,我可以给你风险代理,打不赢不收钱。”
过了几天,小周律师在所里和老王吵了一架,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老王暴跳如雷,指着小周说自己带了个狼心狗肺的徒弟,而周律师听他骂完,问了句“韩老板移民,是你建议的吧?”
说完去找卞主任递交了辞呈。
之后曹丕在孙全那儿见过他,问他为什么要从律所离开,他说一个所里的律师不好对簿公堂,老王可还是韩综的代理律师。
这是个一时半会打不出结果的案子,但小周就是要打下去,打到执行。
“92年的时候我刚刚上大一,讲法基的老教授,第一节课在黑板上写了‘公义’两个字。”小周说,“我不信这两个字很久了,现在再相信一次。”
【十五】
七月底,孙全已经送了曹丕三十多个瓜。
其实两天前曹丕就跟他说过,可以不用再给他送瓜了,钱已经还得差不多了。但孙全依旧坚持,说除了钱,还有帮他哥联系律师的费用。
“对了,你哥的事情怎么样了?”听他一提,曹丕就想起来这事儿了。
小周律师已经离开律所一个月,曹丕这段时间都没看见他,不过偶尔去所里蹭空调做作业的时候,会听见老王的抱怨。
“卞姐,我跟你说,小周这个人不行……”
“现在的小年轻越来越不尊重老同志了!”
“他嗎的,别看他现在吊得一比,就小周,他赚再多钱我也瞧不起他……”
曹丕吹着空调看戏,开心得有点忘形,一不小心在已经被胶带粘过的地方又写了个错别字。
老王越烦躁,越说明孙全那里会有好消息。
但孙全告诉他,还没能立案呢。
“怎么回事?”曹丕问。
孙全摇头:“不知道,但周律师让我们不要急,法愿就是这个效率。”
其实七天内就该立案……曹丕记得,但他没有跟孙全说。
之后的一周气温飙上了39℃,一家工厂的老板死抠不肯开空调,结果热死了两个工人,事情闹上新闻之后,建业x中决定,给学生放假一周。
曹丕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子建,跟他说如果要来南京,就这周来吧。
他在放假的第一天拼命写作业,想着等子建来了可以带他好好玩玩,还可以让他见见孙全。
在那封《求自试表》里,子建可是说过“虽未能擒权馘亮,庶将掳其熊率,歼其丑类”。
曹丕在律所里坐了整整一天,写完了十张卷子。所里的小律师看见,纷纷对着卞主任夸她儿子自觉认真学习好。
卞主任听得心情舒畅,说我家子桓学习上确实没怎么让我烦心过。
说完关心了一番儿子,让曹丕也休息一会,劳逸结合。
曹丕盯着卷子上的铅字看久了,眼睛确实有点酸。他出去晃了一圈,路过老王办公室的时候,隔着窗户看见里面的老王正笑的银邪。
老王也隔着窗户看到了他,于是曹丕只好对着老王点头笑了笑。
他去厕所洗了把脸,再经过老王的办公室,听见里面在讲电话。
“……小呛比,拉人去法愿门前静坐,找死!”
晚上曹丕去小公园看孙全。
昨天他和孙全说过,自己今天一天都在律所,家里没人就不用送瓜了,所以孙全还以为今天不会看见曹丕。
那天热得反常,曹丕估摸着白天能有三十六七度,就算现在到了晚上,气温也不会低于三十。
孙全看见他过来,顺手就给开了个瓜,说今天热得要死,你晚上不回家吹空调,跑来这里干嘛?
曹丕回他:“刚从律所吹了一天空调出来,晚上没太阳,也没多热。”
孙全让他上车吃瓜,然后把三轮车骑到了秦淮河边上。
从水面吹来的风又凉快又舒服,曹丕对孙全说:“要不你以后在河边卖瓜吧,吹吹风还能凉快点。”
孙全听完就笑了:“诶哟,这儿中午可不凉快,连棵树都没有。而且成管喜欢沿着秦淮河抓人。”
“也是。”曹丕啃瓜,“算我缺乏社会经验。”
“没有这种社会经验也不是坏事。”孙全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片刻后再度开口,“我明天可能不会出来卖瓜。”
“为什么?”曹丕啃完瓜,拿着孙全的毛巾擦了擦手。
孙全给他把剩下的瓜装起来:“没什么,我去法愿有点事。”
【十六】
2003年还是纸媒和电视新闻的天下,能登上当地报纸的头条、被当地新闻报道,那都是有相当大的影响的。
那天下午,曹丕在律所写完了这七天的所有作业,于是翻了翻今天的报纸。报纸上头版头面,登了一张法愿大门的照片。
门前都是人,老的少的、健全的残疾的,手里拿着横幅、衣服上写着“还钱”,一个个都顶着大太阳往那一坐。
曹丕在照片一角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形似孙全。
他心里忐忑起来,赶紧看了看报纸上的内容,发现聚集此处的民众已经被城市管里综合行正直法橘的人驱散。
还是散了好。
但他身上依旧一阵一阵地发冷,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站在空调出风口。
他要去找孙全。
晚上曹丕又去了公园,孙全并不在,几个打牌的老头告诉他,卖瓜的小伙子下午就收摊啦,还问他们现在几点了,到五点了没。
五点是法愿下班的时间。
现在五点早过了,曹丕想打电话问问孙全,不过孙全根本没有电话,他只能打给卞律师要小周律师的电话号码。
卞律师不给他号码,还让他晚上来汉宫秋色吃饭。
“妈,我有事,很重要的事。”曹丕挂了电话,跑到公交车站,上了一辆开往棚户区的车。
没有月亮的夜晚,棚户区就像灯火辉煌的城市里的一块黑斑。
曹丕在弯弯绕绕的小道上差点迷路,转了几圈发现自己好像回到了之前走过的地方。想起这块治安不是很好,他突然害怕,而且有点想哭。
身后突然有人叫了声:“曹子桓?”
曹丕转头,看见拎着个铁皮水桶的孙全。
他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你家到底在哪啊?!”
孙全有点慌了,他放下水桶,走过来一手环住曹丕的肩膀,一手指着不远处的小道:“就,就在那边……别哭,别哭啊,跟我回家……”
曹丕在进门之前擦干了眼泪,推开门,孙全的两个弟弟正在家里洗澡。大的那个穿着背心裤衩,小的那个坐在一个红色的塑料澡盆里,大的按着小的,正在警告他不许玩水。
孙全把铁皮水桶里的水倒进一只大缸,然后出去把碳炉子上烧着的一壶水提回来,把热水倒进了澡盆里。
“烫!”小的抱怨,尝试着翻出澡盆。
“马上就冷了。”大的把他按了回去。
处理完弟弟洗澡的事,孙全这才坐到曹丕身边,对他说:“以后你晚上不要一个人过来,这里不安全。”
曹丕看他一眼:“那你跑到法愿门口拉条幅就安全了?”
“这个……还好吧?那么多人呢……”孙全挠头。
“你知不知道这个可以叫扰乱工共秩序!”曹丕压低了声音,“别被拘了。”
孙全回头,看了看两个弟弟,还有坐在床上的孙安,沉默片刻后,他答道:“我会注意。”
【十七】
虽说按照文化传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事实上,有的时候,事情闹大了才好办。
事情不闹大,可以悄悄地把你打发了,或者干脆晾着——反正我在里面,你在外面;哪怕我出来了,偌大的城市,你要到哪里去找?
反正像孙全这样的瓜贩、像孙安这样的搬砖工人,都是没有门路的人。
不过闹大了的事也有闹大了的办法,找个长相正义、出身寻常,能干事又能忍的年轻人,推出去说两句话,承受一下大家的怒气,这事儿就可以接着拖了。
但是坏就坏在有个懂行的,嗎的这帮人里面竟然有个律师,对里头的人门儿清。几句话搞得一身西装站在太阳地下的小年轻汗出如雨,顶不住压力跑回去请上面救急了。
最后李大茄子讲话的照片被登上了报纸,虽然脸上打了马赛克,但曹丕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盯着报纸傻笑,子建凑过来看了一眼:“哥,这有啥好笑的?”
曹丕收起报纸:“没什么,我想起一件高兴的事。”
子建抱住他的胳膊:“哥,带我出去玩玩呗。”
“你想去哪里?”
曹子建想了想:“秦淮河、紫金山、夫子庙、明城墙……”
曹丕打断了他:“想得倒挺多,我带你去哪你就去哪吧!”
他带子建去见了孙全。
今天孙全终于正常卖瓜了,大概是因为他哥的事情有了眉目,吆喝的声音都比之前中气足。
看见曹丕来,他又顺手开了个瓜。曹丕要给他付钱,他就把瓜往子建跟前一放:“我送给弟弟的,见面礼。”
“这是我弟。”曹丕把钱塞进他手里。
孙全又把钱塞到子建口袋里:“小朋友叫我一声哥也不是不可以,对吧?”
不得不说,孙全哄小孩有一套,估计平常在家没跟他自己的弟弟妹妹玩闹。他能跟子建天南地北地胡扯,子建讲奥特曼、数码宝贝,他能搭两句,尽管他也没怎么看过电视;子建讲弹钢琴的事情,他也能听下去,尽管他可能长这么大都没摸过钢琴。
中午曹丕请了一顿肯德基,子建吃完汉堡鸡块还想吃冰淇淋。曹丕给了他钱,让他给自己也带一个。子建又问孙全要不要,孙全摇头,说自己吃饱了。
子建在柜台前排队的功夫,孙全悄悄问曹丕:“这就是才高八斗的曹植?”
曹丕哼了一声:“你还是坐断东南的孙权呢。”
孙全笑了笑:“你说是就是。”
子建的冰淇淋买回来,曹丕拿起一个就往孙全嘴上怼,孙全往后一仰,曹丕站起来撑着桌子,还是怼了上去。
曹丕把冰淇淋塞给他:“自己吃掉!”
【十八】
曹丕发现弟弟有时候跟上辈子一样气人,比如自己不得不顶着高温“自愿”补课,而子建却可以呆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
还没在家里休息够的建业x中高二学子,周一又带着满满的怨气回了学校。
今天依旧高温,学校高抬贵手免了晚自修。工厂热死人的事情已经没有那么多人讨论了,新的话题已经出炉,但建筑工人在法愿门口静坐,这就跟学校补课就没什么关系了。
曹丕热得上课走神,他看向窗外的大太阳,想着今天下午放学,去找孙全买个瓜吧,顺便送根雪糕过去。
他记得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是正治,任课老师上了年纪了,每次下课前都要说“你们应该是我带的最后一届了,我好好带,你们好好学”。那天太热,老人家也受不了了,提前十分钟解放学生。下课前,照旧开口:“你们……”
“应该是我带的最后一届了!”下面立刻有人接上。
学生们笑了,老头子也笑了,摆摆手:“都早点回家吧。”
值日生冲上去擦黑板,板刷几下擦过去,原本重点内容的板书只剩下“双刃剑”和“监督”这一半。
曹丕骑着车到小公园,远远的,看见那块绿化带上站了许多人。
乘凉的大爷没有打牌下棋,小情侣没有牵手闲逛,他们站在外围,往中间看去,小声说话或不说话。
但那边依旧乱哄哄的,好像有什么人在叫嚷,曹丕骑车靠近,听见一声呐喊冲破人群:
“我没有扰乱交通!我的车!”
曹丕心里一紧,丢下自行车穿过人群,看见几个成管正把孙全的三轮推走。
他们把三轮车的前轮架到开着的汽车后备箱里,用绳子固定好,见孙全追过来,又分出两个人去拦住他。
曹丕继续往前挤,一个成管把他也推开。
“那是我朋友。”他指了指孙全。
“那也不能放你过去,今天领岛特地要求查这里。”成管看着他身上的校服,“学生,怎么跟这种人做朋友?”
怎么不能?曹丕一咬牙推开成管,十七岁的男孩子力气并不比成年人小多少。
他们分明一千多年前就是朋友,只是这辈子才见面而已!
这时候架着三轮车的汽车已经发动,几个成管纷纷上车。孙全看了曹丕一眼,然后两步冲上前抓住了三轮车车斗的一角。
“快放手!”曹丕在后面叫。
汽车已经启动,孙全还没来得及松手,他被拖行了一小段才松开,然而汽车转弯的那一甩,又让他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红绿灯刚好交替的十字路口。
曹丕想让他站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等红灯的司机有的看见的这个瓜贩,有的没有,比如停在最前面的那辆车就直接开了过去,等到车轮轧到孙全的身体,那人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他赶紧下车去看,然而他还有同时赶到的曹丕,都看见了缓缓蔓延开的血迹。
孙全的脸上有灰尘有汗水,但是莫名的白。曹丕整个人都在发颤,走到孙全身边就直接跪了下去,他想拿出手机打120,但是没拿稳。手机掉在了孙全流出来的一滩血上。
他手撑在马路上去捡手机,马路被太阳晒得滚烫,孙全的血也是滚烫的,黏糊糊的粘在他手心。
但是他再伸手去抓住孙全的手,摸到的却是凉的。
他一边按手机键一边叫孙全的名字,按键上糊了血,他手上打滑按错了一次,旁边同样慌张的司机已经拨通了120。
“子……桓……”孙全的口鼻也在流血,流了很多,甚至差点把他自己呛到。他重复叫着曹丕,音调里像是有咕嘟咕嘟冒出的血泡。
曹丕让他不要说话,但孙全的嘴依旧在开合。
于是曹丕明白了,孙全要他听。
他凑上前,膝盖跪在那一滩血里,靠到了孙全唇边。
“这……这辈子,大哥……没被刺杀,公瑾在他……他身边,你……你也……好好活。”
他也想起来了。
【十九】
救护车到的时候孙权已经没有呼吸了,撞人的司机看着也要哭出来了,瘫坐在地上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嘴里颠三倒四。
孙权的血已经渗入柏油路,剩下的部分也在高温下几乎干透。曹丕还跪在上面,直到两个不知姓名的路人把他架起来。
他也记不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家的了。
卞律师自然没有回来,家里只有子建。子建看见他一身的血,吓得魂都要飞了。
“不是我的血。”曹丕说这话的时候还很平静,他让弟弟先回房间,自己要去洗个澡。
他也没有立刻洗澡,而是就这样带着一身的血,在沙发上坐到天完全黑下来。
在黑暗中,曹丕摸到了家里的座机,他拿起听筒,拨通了卞律师的电话。
电话那头很乱,卞律师说自己在汉宫秋的饭局上。
曹丕哦了一声,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妈,我要学法。”
说完,他挂断电话,终于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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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慕容雪村《原谅我红尘颠倒》、风月转摧残太太《五百个夏日》,同时文中也有对这两部作品拙劣的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