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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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

天微微亮，院里的公鸡打完了一个长鸣，小娣在被窝里艰难翻了个身，此时她的意识尚未清醒，还沉湎于光怪陆离的美梦中。半睡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了父亲老孙的声音，父亲在呼唤她的名字，一声声，那么急促，那么低沉。

“丫头！死丫头！”

一阵冷风擦面而过，她往被子里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要避开寒冷，但下一秒，一个冰凉的、粗糙的宛若冬日檐下的积雪结成的冰溜子一样的东西覆上了她的脸，将她冻得一哆嗦，从梦中惊醒。

父亲老孙那张黢黑皱巴的脸，一下子映入了她眼中。

“爸爸！”

她惊呼出声，想要坐起来，可是妹妹的两条腿还压在她身上，沉得好比半袋子面，让她暂时起不来身。

父亲冷着脸沉声道：“还睡！还睡！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是怎着也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

小娣悄悄推开妹妹的腿，看了眼半开的屋门，犹豫了一下猛地掀开被子，从炕上站了起来。“我现在就起。”就着暗灰的天光，她找来墙角被妈妈充当垫脚的棉袄，抖了两下后穿在身上。等穿好袜子再抬眼，父亲已经到了屋外，母鸡咯咯哒的鸣叫也断断续续传进屋来。

穿戴整齐，她悄悄走出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弄好了？”

屋外的冷空气冻得她鼻头泛酸，她眨巴眨巴眼睛，把还算暖和的双手‍‌‍‎‌插‌‍进‌‌棉袄的兜里，应声道：“都好了。”

“那走吧。”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支卷好的旱烟点着了火塞进嘴里，缕缕灰蓝色的烟雾在一片苍白之中愈显身姿。父亲走到牛栏里牵出了那头刚过三岁生日的小黄牛，熟练地套上板车后将其赶出了院子。

小娣抬脚要跟上去，谁知父亲咬着烟含混地说道：“去把那两筐鸡蛋拿上。”她只得转身环顾四周，最后在窗台下的一个水缸上发现了两筐攒了好些日子的鸡蛋。

坐上板车，父亲在前面拿着一根鞭子抽牛的屁股，她就在后面护好两筐鸡蛋。牛哞哞叫着小跑起来，自家的两扇大木门慢慢退出她的视线。

在晃动的板车上，她抵不住好奇开口问道：“爸爸，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父亲扔掉手里的烟头，沉声回应：“赶集。看好那两筐鸡蛋，坏一个你就别想吃饭了。”

小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鸡蛋放在自己腿上，自言自语道：“妈妈今天会做葱花饼吃吗？妹妹的棉袄破了个洞，不知道妈妈会不会给她补上啊？爸爸，今天可真冷啊。”

⑵

到了镇上的集市，一直阴沉的布满乌云的天空，终是咬咬牙一狠心撒下了漫天绒絮。小娣没戴帽子，一张脸和手连同两只耳朵都被冻得通红，来时的路上，她曾多次想要把手塞进衣兜里汲取暖意，可想到在板车上摇摇晃晃的鸡蛋筐，父亲的叮嘱，只能硬着头皮忍受风雪的摧残。

也不是光有寒冷，她看到雪晶落在自己的睫毛上，从而感受到其带来的几秒清凉，她看到了雪花的样貌，多么可爱，美得不可方物。让她暂时忘却了寒冷。

车停下了，小娣终于寻到机会解放双手了，她把两只通红的小手探到嘴边，一次次的从嘴里哈出热气企图快速唤醒这两只麻木的手。父亲又点了一支烟，烟卷上红红的火光使小娣想入非非，父亲看起来一点都不冷，是抽烟的原因吗？要是自己也来一根，手是不是就没这么疼了？

“拿上鸡蛋。”

耳边传来父亲的说话声，小娣点点头跺了跺同样又冰又痛的双脚，带着两筐鸡蛋紧跟在父亲身后。集市上人挤人，各种声音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笼罩了灰暗的天空，小娣长得太矮了，她的视线里只有各色的粗大腿，和一个又一个闪着红光的烟头。

她像是误入此地的一个球一只蚂蚁，被大家来回推搡、挤压。她感到害怕和喘不上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空气变得这样稀薄，她拼力向前走着，伸着一只手想要抓住父亲的衣角，另一只手死死护住鸡蛋。她像是一只母鸡一条可怜的狗。

在她满心恐慌自己只看得到满眼大腿的时候，天忽然亮了，刺骨的寒风被她大口大口吸进肺里，扎得鼻子和喉咙很疼很疼。

父亲站在牛车边上，一眼就能从人群中抓到她，那双泛黄的眼珠射进小娣的心里，父亲紧皱的眉头登时令她刚才在人群中因推搡挤出的热汗变为冷汗，紧贴在衣服上。

“鸡蛋呢？半天不见个人影。”

小娣低着头把筐举向父亲。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心里忽然有种隐隐的疼痛，说不清，刺得眼睛也痛。

父亲一下站直了身子，嘴里骂句脏话一巴掌拍到小娣的头上。“没用的赔钱货！怎么看的鸡蛋？都破了！破了还值钱吗！？你告诉我！”

小娣缩着脖子往筐里看了看，原来在刚才的人流中，鸡蛋已经破了，黄黄的蛋液抹在别的鸡蛋上，蹭到她衣服上，一片脏浊。

“我好好看着的，刚才还好好的呐。”小娣瘪了嘴巴，红着眼看向父亲，拿起一个鸡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刚才没坏呢！刚才还好好的呢！”她越说，眼睛越模糊，泪水扑簌簌往下掉，热乎的，滚烫的，滴在了她手上，又凉得可怕。

“滚一边去！鸡蛋都看不好。败家娃子。”父亲又抽了她一巴掌，抢过一筐鸡蛋摆在旁边的胶丝袋子上。“去，卖鸡蛋。一斤一块八，会不会吆喝？问你呢！吭声啊！”见她还在哭，父亲失了耐性一把抓起她的胳膊将她甩到那简易的摊位上。

人来人往，宽阔的道路被挤得如同独木小桥，大家站在上面，只知道看前面的路，而不见路两旁的景物。

小娣擦干泪水，拢着袖子蹲在地上，略略抬高了头，尖声尖气地吆喝起来：“卖鸡蛋！卖鸡蛋！一斤一块八！卖鸡蛋！”

“大点声儿！没吃饭啊？你这样喊，谁来买咱家鸡蛋？”

“卖鸡蛋！卖鸡蛋！一斤一块八的鸡蛋！卖鸡蛋！卖鸡蛋！”

她蹲在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渴望听到某一种声音，带着暖意到前来对她说“给我来一斤。”可惜人来人往，她只得到一个或两个的冷眼，剩下的只有各色的粗大腿，或快或慢地从她摊前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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