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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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娣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喊到喉咙沙哑,日上三竿,赚到了几块钱。父亲用帽子蒙着脸躺在板车上睡觉,她缩紧身子一刻也不敢歇地继续喊,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用力,但在旁人看来,只有一个冻得悉悉索索的小女孩,有气无力地张合嘴巴。
天时阴时晴,那个柿饼般大的太阳不屑于给人们分享暖光,于是就有一会没一会的躲进云层里不露面,即使露面了,也只肯把光洒向小娣对面的墙上,映出那一墙的烂纸破画。
小娣盯着那束光,缓缓伸出一只手,她想要接近那束光,那会是多么温暖啊?太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她想起在这束光里所能看见的所能遇见的一切,抱窝的母鸡、打鸣的公鸡,屋子里葱花饼的香气,妹妹红红的脸颊,妈妈浑圆的肚子……
在她快要触碰到妹妹的头发时,一个带着暖意的东西突然扑进她怀里。霎时,幻想灭了,她睁开眼,在让人感到晕眩的白光中看到一位拄着拐杖驼背的老太太。小娣低下头,鸡蛋筐里躺着一张包在油纸袋里的饼子。再抬眼,老太太已经混入人群,不见踪影了。
谢谢!谢谢!她在心里狂喊这两个字,咬着牙流下两行泪来。她想要吃,她真的饿了,可一回头父亲还在板车上打呼噜,妹妹还在家里等她回去。一直犹豫到饼子凉了,她才定下主意——带回家给妹妹吃。
把饼揣进怀里,她顿时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为了证明这一事情,她特地站起身跺了跺脚。天色还是那样阴沉,小娣却从扑面的寒风中觉出一股暖意。
快些回家吧。快些回家吧。她望着高高的天空,暗自祈祷着。重新蹲下,她数了数鸡蛋,还剩半筐,都卖出去吧,快都卖出去吧。
她不停祈祷,想着暖和的家不停祈祷。在父亲震耳的呼噜声中睁开眼,她感觉到有一道炽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扫视一圈周遭,她发现了那个缩在墙角里光着脚只穿一件单衣和薄裤的女孩子。和自己差不多大,披头散发,两只眼死死盯着她的胸脯,渴望并期盼着什么。
那个女孩的身前只铺了一张布,布上放着几个笸箩。小娣注意到女孩的脚生了冻疮,可对方像感知不到疼痛似的痴痴笑着,紧盯她怀里的饼子。
一瞬间,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笼罩在小娣的心头,她想到了妹妹,想到了自己。她好可怜。她这样想着,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定地向那孩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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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费力地拾来一捆柴火放到灶坑旁,接着她蹲在灶坑边上瞧里面烧得旺旺的火,母亲小心弯下腰用铲子搅着锅里的菜,缕缕白气蒸腾而上,浸湿了母亲的鬓角。
“加点柴火进去。”
妹妹听话地填了木头,炉膛子里的火由红转蓝升腾得更旺,不时还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她看母亲圆滚滚的肚皮偶尔擦过锅沿儿,会想里面的弟弟/妹妹也会闻道这股菜香吗?
母亲的头藏进袅袅白烟里,她只能见到母亲粗大的红手握着锅铲在锅里有力地搅动,一件紫红色的羊毛毛衣被肚皮撑得崩了线,肚皮下的裤子永远都是半松垮的,走几步路就会掉下去。妹妹忽地发现,她好像从未见过那肚皮平坦的样子。在她不多的人生记忆中,母亲的肚子永远都是这样大,这样圆。
“妞儿,饿了吧?”
妹妹摇摇头,说:“不饿。等、姐姐。”其实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胡说,能不饿吗?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母亲伸手朝她要菜盘,“去屋里,我被子里面藏了个鸡蛋,你把它吃了。”
妹妹接过菜摇头:“爸爸吃,妈、妈妈吃……”
“听话,我们都吃过了,你去吃,妞儿听话。”母亲推着她进屋,“你这样瘦,长大会不好看的。”
听着锅里的油滋啦热开,妹妹想了想终是一瘸一拐地朝炕头走去。掀开母亲的褥子,果见一枚煮熟的红皮鸡蛋。妹妹笑着拿起它来剥了皮,张大嘴一口咬下了半个满足地咀嚼起来。
小娣抱着空筐回了家,身后的父亲正要将牛赶回牛栏里。踏进家门,母亲也做好了最后一道菜,此刻用毛巾擦着额头的汗水,气喘吁吁。
“回来了,卖了多少钱?”
“五块四毛二。”
“不少。把筐子给我,洗洗手吃饭吧。”
小娣递出空筐,转身出了屋子去洗手。父亲也拿着东西进了来,站定后他掏出一个纸包交给母亲。
母亲带着疑惑打开一看,惊呼出声:“你买糖做什么?还不如买点肉给孩子们包饺子吃。”
“你不是低血糖吗?肉我也买了点,晚上你做点汤喝,可别亏了我儿子。”
母亲还要说些什么,不巧小娣和妹妹都进了屋,她只好嘟囔着碗筷放起了糖坐下。吃饭时,小娣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就撞进父亲失望又嫌恶的眼神里去。整个饭桌上,只有妹妹和母亲你一言我一语地聊。
雪停了,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的。小娣倒掉刷锅水,望着鸡圈里的母鸡,脑海里再次浮现早晨的一切。她做错了事,这不容置辩。
一只小手凑了上来,她赶忙后退,差点撞倒了妹妹。妹妹笑着拉过她的手,“吃、姐姐、吃。”摊开手掌,半个鸡蛋出现在小娣眼前。
“你哪儿来的?”
“妈妈给我的。”
“……我不吃,你吃。”
“为、为什么?”妹妹歪着头不理解她的做法。
“我不喜欢吃鸡蛋。”
“为、为什么?”妹妹不明白,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追问。她忍着泪,推开妹妹跑进了屋。
父亲拆开纸包用勺子小心挖出勺糖放进刚冲开的鸡蛋水里,搅和两下后交给母亲。“尝尝,好喝吗?”母亲小口抿了一口,点点头。
“一块多钱呢!抵得上鸡蛋了。”
“那你买它做什么?”母亲捧着碗小声嘀咕,“倒不如给妞儿姐妹俩买些布料做衣服。”
“甭说那个了。”父亲卷着烟塞进嘴里点燃,吐出两口呛人的烟雾。“当务之急是保护好你肚子里的我儿子。可别再是那丫头片子了。赔钱货,养不熟。”说完,颇为赞同似的点点头。
母亲又喝了一口鸡蛋水,瞧着屋里的烟,嗫嚅道:“人家说,怀了孕的不能闻烟味。”
“狗屁!”父亲瞪圆了眼睛,“他们懂屁的?我儿子,男子汉大丈夫!不抽烟,不闻烟是个屁的男人?再别跟我说这个,我急了饶不了你。”
“我不说了,不说了……”
小娣悄悄退了出来,拉走了身后懵懂无知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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