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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⑴
那是一双十分丑陋、可怖的脚。
五个趾头弯曲得不成样子,只留一根大脚趾在前竖着,其余的全部弯折,像是黏在脚掌上一样再也站不起来。趾甲小小的,几乎看不见,脚背上的皮,每一道褶子都像是被折叠过的书页,又像老树上的皮,粗糙、皱巴。
这是曾祖母李氏的脚,也是祖母的脚。换句话说,是他们王家所有女性的脚。
囡囡就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那双脚,然后大喊一声,丢下了手中的猪蹄。这声喊惊醒了在藤椅上小憩的曾祖母,唤来了穿着围裙手拿锅铲的母亲。
“叫什么?不知道老太太正打盹儿吗?”母亲怀里抱着弟弟,解开的衣服露出了半个肩膀,她一只手托着弟弟的屁股,一只手挥舞着锅铲,满身的油烟味儿。
囡囡的手猛地举起指向曾祖母,“脚、脚……”她的脸因充血而发红,油腻腻的嘴角有节奏地搐动。母亲闻言转脸看去,就见曾祖母黑着脸抓过腿上的薄毯盖住了那两只脚和未穿上脚的袜子。
“叽叽歪歪个什么劲儿!去做饭!”母亲忙忙应声,拧了下囡囡的耳朵后急匆匆走了。
囡囡望着母亲的背影,忽然觉得害怕,但说不清心里怕的是什么。弟弟背对着她,两只小手捧着他的珍宝不紧不慢地嘬起奶。
脚边那掉落的猪蹄沾满了泥沙,有一群蚂蚁正向它逼近。囡囡呆呆地站着,抓过猪蹄的右手滴下一滴滴的油脂,曾祖母打了个呵欠,招手唤她过去。
她摇了摇头,瞧着曾祖母毯子下的腿。
“过来,我叫你没听见?”曾祖母来气了,松弛暗黄的脸皮往下垂着,薄薄的两片唇紧抿成一条线,眉宇间深深的皱纹像是某个时代遗留下来的痕迹,提醒着后人。
囡囡哭丧着脸向前迈了两步,她小小的身体藏进厚厚的棉衣里,那棉衣将她裹得圆滚滚,走起路来很像是河滩上的鸭子,一步一晃。
“哪来的猪蹄?”
“案、案板上拿的。”她站在曾祖母面前发着抖回道。
“馋死你了。去捡起来洗洗。你娘刚才没看见,要是看见了还不骂死你。”曾祖母伸出手在她浓黑如墨的头发上揉了揉,囡囡低垂着头,不敢与那两只发黄的眼珠对视。
她又一步一晃地回去,笨拙地弯下腰拾起了猪蹄,在看到上面爬着的几只蚂蚁,她皱着眉抬起小胖手用力打了下去,猪蹄再次滚进泥沙。她重复了有五六次,累得气喘吁吁。曾祖母就在她身后看着,一声不吭。
囡囡瘪着嘴回身看她,莫名的恐惧退去之后是满腔的愤怒和委屈。
“看我干啥?”曾祖母说,“去洗了。”
她没动身,说道:“让我娘洗。”
“美死你啦!偷你娘下奶的猪蹄还拿回去让她洗,你看她把不把你屁股打烂。”
囡囡吸了两下鼻子进了屋,没一会儿出来了,提着猪蹄递到曾祖母面前。曾祖母睁开眼,看她被泪打湿的脸,忽然笑出了声。囡囡注意到曾祖母的嘴巴里空空的,一颗牙也没有。
“我可不吃这脏东西。”
“你是没有牙!”囡囡笑得眼弯弯,指着自己的嘴巴说,“我有牙,比你多。”
“闭上嘴,这么大一个蹄子还堵不住你的嘴了。”曾祖母又板起脸,手去拿靠墙的拐棍,那么长一根木棍子立在身前,她威严地说,“再笑,把你腿打折。”
囡囡闭上嘴,啃了一口蹄子,可不等咽下就吐了出来,被她吐出的肉打散了一群转着圈找寻食物的蚂蚁。她偷偷去看曾祖母,没想到曾祖母正瞧着她,四目相对,囡囡只感到心虚。
“没洗干净。”她说完跑进了屋。出来后,曾祖母已经拄着杖歪头睡着了。囡囡小心走过去,站在曾祖母面前上下打量她,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个老女人。在此之前她从未踏足过这里,从没和对方说过话。连面都难见。
曾祖母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但她真的很老,老到身上散发出一股腐朽的味道。满头的白发梳理得很整齐,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一条宽的布花额带围住她的前额。额带下面是苍老的容颜。她紧闭着眼睛,困在梦中。和一位普通老人没什么区别。
她上半身穿着手作的黑布棉袄,外罩着一件灰坎肩,下半身标准的北京人穿的直筒棉裤,裤脚用布条绑得紧紧的。不大的、干瘦的身体仿佛被嵌在了藤椅里。
那么……脚呢?囡囡蹲下身想要掀起那薄毯,可散去的恐惧重新归来,化作一只鹰爪攫住了她的心。她站起身斜睨曾祖母的脸,那张长着老年斑一地疮痍的脸。
突然,她感觉到脖子上有一只手,她感觉到曾祖母下一秒会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那双丑陋、可怖的脚在脑海里不肯离去。再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她连叫都不敢叫,流着泪跑远了。
⑵
她趴在炕上,枕着自己的两条胳膊,横竖睡不着。屋门半开着,一缕缕夜风涌了进来,推搡着木门发出吱呦呦的怪声。夜太黑了,可月亮更亮,半弯的月牙斜挂天际,劈开了浓稠的黑。
她瞥了一眼月亮,蓦地忆起曾祖母的脚来。夜晚的恐惧总是比白日里来得要凶要猛。她埋进枕头里,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想要开口叫母亲。
缓缓转过脸,她借着月色去看,母亲搂着弟弟睡得正熟,弟弟整个人挂在母亲身上,简直像是长进了母亲的身体里。白日里平常的一幕放在黑夜里看,竟然变得如此恐怖和怪异。
囡囡开口唤母亲,声音小如蚊吟,母亲的呼吸声依旧平缓有力。她想靠着母亲躺下,可屁股上的伤还痛得厉害,再来那是父亲的位置。她重新趴下,屋门还在断断续续地响,那声音既恐怖又像似对她的嘲笑。
囡囡双手撑着炕跪下,一只手颤巍巍探向母亲的脚,不等落下倏地收回。大花的棉被盖在身上,她抓紧被角,外面依稀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她哆嗦了一下怯怯地去掀母亲的被子,一刹那间闭紧了眼。
一片空濛之中,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晓得半睁开眼去瞧,大花的棉被下赫然一双小脚!趾头弯曲得不成样子,垫在脚底,脚背和脚后跟高高的,皮肤松弛褶皱……这哪里是脚?这明明是一件被箍在模具里的腐肉。它成了一双鞋的内里,它变成了鞋子。
巨大的恐慌令人心悸,囡囡张大嘴呼哧呼哧喘气,她忘记了疼痛,无意识地松开了手里的被子,跌坐在炕上,除了害怕只有害怕。泪水争先恐后地从她眼眶里流出,鼻涕糊到了下巴上,张大的嘴巴连一个音都发不出。
“脚……”她鼻子酸痛得厉害,她用手捂住合不上的嘴巴,满口的口水于口腔内溢了出来,滴在下巴、脖子、衣服上。“脚……”
囡囡眼前全是脚,曾祖母的,母亲的,这些脚离了主人径自朝她走来,脚掌下是大片血水。她听到了骨头断裂的清脆声,耳畔又传来无数女人的哀嚎,孩子的尖利哭声。一只只白嫩、正常的脚,在她眼前逐渐变得面目全非,它们被掰成一个畸形的样子后塞进了一双小的不能再小的鞋子里。
那是曾祖母的鞋,母亲的鞋……囡囡见过。红色的布,白底鞋帮,上面绣了好多花样儿,尖尖的鞋头向天翘起。一双双不停滴血的脚被大手按进这双鞋里,本就红得可怕的鞋子经过鲜血的浸染后更加的红了,红得刺目、红得灼人。
囡囡在遍地的红色之中,越过小鞋子,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紧接着是一大堆,男人的脸。这些男人却长着女人的手,粗糙满是伤痕的手,他们的胯下,是一个个少了脚的看不见容貌的女人、女孩儿。
囡囡吓得忘记了呼吸,梗着脖子望向他们。一瞬,就见漫天的黏稠的红,就听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利哭声,它们嚎叫着冲向囡囡,化成了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女人的手。那只手带着森森怨气而来,却蓦地停在囡囡脸前,挣扎着,颤抖着,无力地垂落下来。
父亲一边咳嗽一边推门进来,囡囡一下子失了力往后倒去,脑袋重重砸进枕头里,耳朵里是风吹叶响是蝉鸣,脑子里则是嗡嗡的,像是大群振翅而来的蜜蜂,一股脑都涌进了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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