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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醒了。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热得很,乏得很,脑袋好重、好沉,唯独额头有点点凉意。她动了动手臂,抬不起来,动了动腿脚,同样如此。她急得流泪,想开口叫母亲,不成想母亲就在她身旁。
母亲抓着盆里的毛巾,挤尽了水叠两叠换下了囡囡额头上的毛巾,比先前更多的凉钻进囡囡脑袋里,她舒服地眯起眼,睫毛上一滴未干的泪珠陡地坠下。
“还难受不?”母亲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问道。
“嗯。”
“咋会受凉呢?早上我推你起来不见你动弹,做饭回来再看你全身烫得吓人,一直胡言乱语的,差点吓死你娘!”原来是生病了,囡囡放下了心,刚才还疑惑怎么会动不了呢。
弟弟在墙角乱爬,母亲拧着眉回身照他屁股上拍了两下。又问她说:“喝水不?娘给你取来。”
囡囡想要拒绝,可一张嘴嘴唇和喉咙都疼得人难受,也只好喝水了。母亲下了炕去倒水,趿拉着鞋在地上制出一串声响,她听着这音儿,不自禁联想到了脚,一想到脚,夜里那些恐怖的画面和窒息感又围了上来要把她吓死。
“我扶你起来。”母亲披着的布衫的袖子垂在她脸上,感受到一点冰凉,然后母亲的手落在她肩上。囡囡打了一个哆嗦,身上忽然有了力气,虽不多但能支撑起她半个身子。
“我、我自己……起来。”她沙哑的声音让人很难听清是怎么个意思,母亲皱着眉退到一边,看她扶着炕沿慢慢撑起上半身。
水递到她嘴边,润湿了她干裂仅有一点血色的唇,刚开始的几口水她喝得很艰难,每一次的吞咽都带来钝痛和血腥气。等到这阵疼过去了,便是极度的渴,特别口渴,她等不及咽下上一口水就又长大了嘴巴去饮下一口,这样一来越来越多的水从她的嘴角流出,大滴大滴地掉在衣服、枕头、被子上。
母亲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心疼,接过杯子问她:“还喝不喝?”囡囡红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水来了,这一次她喝得没有那么急了,温热的水流缓缓流进她肚腹之中。
她躺回被子里,目光投向墙角里啃指甲玩的弟弟,母亲坐在炕边,桌上放着个针线筐,一双绣花鞋放在筐里,尖头红布白鞋底。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想抓住母亲放在枕边的手,可惜距离是那么的远。
囡囡把头缩进被子里,她害怕被子外面的所有,也害怕看到母亲,母亲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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毽子踢进了小门里,于掉光枝叶的柳树树杈间穿过,落到地上发出轻响。囡囡急忙忙跑过来,隔着小门向里望,似乎这样就能看到那个毽子。起风了,小门轻轻合上。
“毽子呢?”邻家小妹跑过来,嘴里含着饧糖,吐字不清。
她指了指小门,小妹向前走了两步。
“别去!”囡囡叫住她。
“为啥?”
“我曾祖母在里面,她不喜欢别人进去。”
“毽子怎么办?”小妹还想向里看,被囡囡抓住了手,不情愿地后退几步。
“去玩沙包吧,明儿我还给你。”
小妹歪头想了想,笑着应了。“好,看在我要有新鞋子的份上。去我家?”
“新鞋?你娘给你买的?洋人穿的那种?”
“不是咧,我娘做的。娘说洋人那些鞋不经穿,都是糊弄孩子的,那么大的鞋子不适合我们中国女人穿。”
“啥意思?”囡囡问她。
“我问她她不说了。”
两人一前一后,囡囡紧抓着小妹的衣角,在快要走出这条甬道时,她突然转头回看那里。一阵风吹开了小门,恍惚间,曾祖母的脸闯进了她的视线,那张暗黄、苍老的脸上,那两只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看过来,紧盯着她。
她瞳孔一震,身体如同触电般抽搐了几下,愣在原地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等她缓过劲儿来眨了眨眼再次看去,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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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炕上陪弟弟玩,其实说是陪也不尽然,这小家伙自己一个人就行,啃指甲、啃脚趾、嗦指头……能一个人玩到睡着,只是需要有人在一旁看着罢了。才十一个月大,养得胖乎乎的,身上盖着一小被,嘻嘻哈哈笑得口水流进脖子里。
囡囡摸了摸弟弟的手,又瞧瞧自己的手,不一样,她想,很不一样。大人和孩子有太多不一样。她的视线随着弟弟的手臂下移,最后定格在对方的小胖腿上。她不敢继续向下看,连看自己的也不敢。
“囡囡,一会儿帮娘把这饭菜送到你曾祖母那儿去,我手头有活走不开。”母亲把一托盘放到桌上后就走了出去,那盘内的饭菜正对着香烟缭绕的佛龛。
“我能不能不去……”她侧过身子朝门那里喊。可母亲的回答听来有些不清楚。
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踢到了她的腿,囡囡低头看去,是一只脚,白白嫩嫩,正常的脚,也小极了,但很正常。她应该害怕的,此刻的心却平静得很。她紧绷着神经把弟弟的脚塞回被子里,小心扭过头去瞧自己的。
因这几天害怕没有让母亲洗,有些脏了,也小小的,很正常。她的脚五个趾头是挺直的,趾甲圆润,脚背没有那么高,脚掌底下只是皮肉,没有趾头。它不像一只鞋,它不是一个模具。
还好……囡囡松了口气。她不知道曾祖母的脚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她也不敢看母亲的脚,就让母亲的脚上挂着一块纱吧,看不清也就猜不定。她下了炕对着佛龛里的观世音菩萨,菩萨悲悯众生的慈悲模样儿,多少让她的心得到了安慰。
“别把我的脚变成猪蹄……我一定好好听话……我不想穿小鞋子……”
端着饭菜到了那扇小门前,花毛毽子又浮现在脑海。悄悄推开门,院里静静的,曾祖母的藤椅放在屋外,今儿没日阳儿,曾祖母也就没出来。踩着沙地向前,几天前来这的记忆再次复活,这里有棵矮柳,台阶下有个水缸,藤椅在屋檐下。一切都简单极了。这样一看,也没什么可怕的。
囡囡踏进屋门,小声唤道:“曾祖母,曾祖母……”
南边炕上的人动了动,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是曾祖母那张脸,囡囡停在门边不敢上前。
“你娘呢?让你来送。四五岁小孩儿磕了碰了咋整。”曾祖母的声音很低,较之先前柔和了不少。她伸出手唤囡囡过去。
“娘有事,叫我来。”囡囡怯怯上前,想把饭菜放到桌上,可惜个子太矮,压根儿摸不到,好在曾祖母帮了她一把。
“也是,不这样你也不来。对不对。”
囡囡低头不语。
“多大了?”
“五岁半。”
曾祖母乐了,咧开了没牙的嘴巴,“五岁就五岁,六岁就六岁,咋整个五岁半?”
“娘说的。”
“不用想也是她。”曾祖母扫眼饭菜,“吃了没?”
“吃了。”
“不像,看着瘦了呢?”曾祖母用筷子夹起一块儿肥瘦相间的肉,递到囡囡嘴边,“人老嚼不动,你吃了吧。”
她不动,瞧着面前的肉既馋又怕。平日里这肉只许父亲和曾祖母吃,再来就是弟弟,她和母亲是很难尝到肉的。除了偷……想到这里,她摸了摸屁股,伤虽然好了,但痛感好像还在。
“挨打了?”她的小动作躲不过曾祖母的眼。“让你娘抓个正着?打得厉害不?”
囡囡点头。曾祖母笑了,说道:“活该!”
她瘪了嘴什么也不敢说。那块肉再次向前一递,曾祖母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囡囡咽了口口水,小心张大嘴巴把肉吃了进去。
“好吃不?”
她重重点头。好吃,炖得也烂乎。
吃完了肉,她不好意思马上就走,便站在炕下等曾祖母吃完饭。一碗稀粥,一个窝窝头,一盘热菜,一块肉。肉被她吃了,不算。她无所事事地开始打量这间屋,除却桌椅板凳,柜橱、炕,也没啥了,空空的,没什么人气儿。
“我吓人吗?”曾祖母突然一句话惊到了她,她立即回身看去,就听曾祖母继续说,“总摆这么个脸,我还能吃了你?”
老太太放下筷子,一摞碗盘。眼睛瞧着别处,随意说道:“行了,回去吧。别吓得你再抹泪揉眼的。”
曾祖母把托盘丢给她,自个儿从棉衣内口袋里掏出手绢擦嘴,囡囡端着碗筷一步三回头。出了屋门,她立在萧瑟的冷风中,见屋内曾祖母的身躯即使套了厚厚的外衣,看起来也还是单薄、瘦小。
她咂了咂嘴,望着寒风里摇摆的柳枝,内心顿觉茫然。曾祖母,并没有那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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