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叁·

热门小说推荐

。。。

-----正文-----

“别动,我看看。”母亲拧着眉掰开她的嘴,上下瞅瞅点头道,“长出来了,别用舌头舔,知道不?省得不长了。到时候缺颗牙多难看!”

“出去玩!”囡囡跳下凳子就要往外跑。

母亲叫住了她,按住她的肩膀弯下腰来说道:“最近咋地了?说你曾祖母也不害怕了。往常不是最怕她?”

她咧开嘴傻笑就是不回答。

“不说算了。既然你不怕她了就帮娘个忙,去她屋里收来脏衣服,放娘这儿来洗。知不知道?”

囡囡一口答应下来,蹦跳着出了屋。

父亲打茅厕回来,弟弟张开手臂要抱抱,他大笑着过去抱起他,用脸上的胡茬子扎得孩子皱了脸。母亲瞧见了张开嘴想要制止,却不知为什么扭过了头去当做看不见。直到弟弟嚎哭起来,她才有了点气势,皱着眉冲过去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喂奶。

父亲没生气,坐到了炕上喝茶,母亲哄好弟弟后把他也放回炕上。弟弟像一只敏捷的猴子,逃出母亲的双手快速爬向墙角,那里有一只红鞋子,他就抓起这鞋子往嘴里放。

“不许咬,松开嘴。”母亲打掉他的小手,拿回了鞋左右看看。

“做好了?”父亲在一旁搭话。

“早做好了。”母亲摆弄着鞋底,想了想说,“是不是太早了点?”

父亲听了这话斜睨向她,冷笑一声问道:“你想让她嫁不出去?你想让我们家蒙羞?你老子、娘多大给你弄的,不忍心就交给老太太去做。”

母亲不再言语,将手里的鞋扔进了针线筐里,那红艳艳的布上还沾着弟弟的口水。尖头红布白鞋帮。

她走进了小院,曾祖母正在藤椅里晒太阳,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令她有些怔愣。一只麻雀啾叫着展翅而去,震落了枝条上的雨珠,哗啦啦掉下来滑进她脖颈里,冰冰凉凉。

“来干啥?”

“收衣裳。”

曾祖母咳嗽几声摆摆手让她进去。囡囡在进屋前小心瞥眼老太太,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身上那股腐朽的味道更重了点。老太太衣服没多少,都放在炕边处,她爬上炕一把抱下来就要走,没想到从衣服里忽然掉下一条白布条,很宽很长,大概是年头多了,布条泛起了一片一片不规则的黄,也不知浆洗了多少次,边角还发硬。

她拿着这布条想不通是用在哪里的。看起来也不干净,索性都抱着交由母亲去洗吧。

“站住。”刚跨出屋门,曾祖母就叫住了她。“拿的什么?”

囡囡上前翻给她看,“你的衣服。”

“布条拿来。”

“……脏了。”

“现在还管它脏不脏做啥?”曾祖母展开手掌,等着囡囡把布条还回去。

囡囡把布条放到曾祖母手中时,不小心碰到了老太太的手,凉得惊人。她下意识缩回了手问道:“做啥用的?”

曾祖母抬眼看她,那双混浊的黄眼珠里盈满囡囡看不透的东西,一瞬间,曾祖母的声音似乎比那日还要低哑,还要柔和。

“你早晚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

“快了,你早晚要知道。”曾祖母闭上了眼,无力地躺在藤椅里,手里紧紧抓着那团成团的白布条。囡囡瞧着曾祖母的脸,有点害怕老太太就这样一睡不醒了。

抱紧了衣服她转身要跑开,不料曾祖母的声音在身后猛地响起:“把毽子拿回去吧。”回过头,邻家小妹的那只花毛毽子就躺在曾祖母的膝盖上。

“咋在这儿呢?”她上前拿起来仔细检查,一点没坏。“送完衣服去还给她,她还想穿着新鞋子踢毽子呐!”囡囡笑着把这东西揣进兜里,但手没拿稳一个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她费劲儿弯下腰去捡,笑意就在眼睛扫视到那双鞋时僵住了。

——尖头,黑花,高鞋底。

那夜的一幕如画卷一般在眼前展开,浓艳的红中是无数双尖头小巧的鞋子,是无数双畸形的脚。她出了一身冷汗,瞳孔放大渐失了焦距,脑袋晕沉沉的,像被什么东西击打了好多下。

浓稠的血染红了土地,地下伸出好多只苍白的手,它们有的失去了皮肉,刚探出地面就被皮鞋重新碾回地底下。她们除了恐惧,就只有从心底蔓延开来的绝望,刺耳悲鸣带来的透骨绝望。

“娘……”

她放开喉咙喊母亲,浑身冒汗抽搐个不停。她好痛,却不知是哪里痛,所有的痛苦化作一只巨大的手,这只手长满汗毛,粗糙磨人,正狠狠掐着她的脖子。她变成了一只拔光了毛的鸡仔,被按在砧板上,等待空中的菜刀落下。

有一根绳子缚住了她的心脏,呼救声止于唇齿,数根铁棍穿透了她的身体,一双染血的小鞋,慢慢长进她肉里。她拼了命地折腾,有好几只手来按住她,她的脸陷于墙内、陷于枕头里,呼吸一次比一次弱。眼泪流干了,痛还未消失。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睁大眼睛猛地坐起,直愣愣瞪着前方,“娘!娘!”母亲不见了,父亲不见了,只有一双双手,抓紧了她,按住了她。一个巴掌打得她头歪到一边,温热的鼻血飞快流出,落在那双新做的小鞋上。

有人抬起了她的脚,绑了布条的脚,用力塞进鞋子里——尖头、红布、白鞋帮。

“啊——!!!”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不等惊走飞鸟便戛然而止了。

母亲叫醒了她,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想要什么?囡囡呆呆地摇头,说了句“水”,但水还没拿来,她就倒了下去。

似醒非醒时,父亲说了句什么,母亲沉默了好久回道:“她睡着了。”

不,囡囡心里想道,她还没睡着。还听得见这阵阵幽怨的哭声……

那毽子始终没还回去。用大公鸡的尾羽做的漂亮毽子。

入冬了,她的病也见好了。时隔多日踏足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了。曾祖母背对着她躺在炕上,时不时重重地咳嗽几声,问她话也不答,送来的饭菜放在桌上没吃几口。囡囡走到院子里,灰暗的天空下起了洁白的雪片,飘飘洒洒,似柳絮,似盐粒。

张开手掌去接,入了手变成了水滴。她仰起脸望灰暗的天,低矮的天,知道自己和天下所有人共呼吸一种空气,共活在一种天之下。这是什么?幸运?不幸?囡囡长大了嘴巴,想发出笑声,出口的却是哭音,呜呜咽咽,微弱无力。

她脱掉了棉衣,跌跌撞撞跑向小妹的家,一路上跌倒了就站起来,身上沾满了污泥。

“小妹!小妹!”她对着紧闭的大门喊。

“小妹!小妹!”她对着这片逼仄的天地喊。

“干啥?”门里有了回应。

她气喘吁吁地回道:“走!踢毽子去。”

门里的人沉默良久,低声说道:“我不去了。”

“……为啥?”

“不能去了。”

“为啥……?”

“你走吧,”小妹的声音里带了重重的鼻音,“学绣花,学做衣服,学做饭!别做别的了。什么踢毽子,跳皮筋,蹦来蹦去的,像男孩子的游戏别做了!学绣花,学洗衣服做饭,长大了好嫁人!”

“你说啥?”囡囡大声问她,可门里的人再没动静了。

囡囡去敲门,没人应,她急得脸通红,跑到了院墙那儿,踩着高高的柴火垛爬上去,小妹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屋里。她的姿势好怪异,囡囡皱着眉头想,眼前出现了曾祖母,祖母和母亲。

那只毽子终究没能还回去。

回到家,她险些撞到父亲,父亲坑坑洼洼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干啥去了?”

“玩。”

“跟我回屋。”父亲抓着她的手,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屋里母亲刚放下弟弟,眼眶红红的,才哭过的样子。

“坐那儿。”父亲指指地上的板凳。

囡囡害怕地后退,双眼无助地看向母亲,母亲掩住脸转过了身,故意躲开她的视线。

“坐那儿。”父亲重复了一遍。囡囡走过去坐下。“她娘,拿出来吧。”囡囡眼睛倏地转向母亲,母亲擤了下鼻涕去翻针线筐里的小鞋子。

“我的?”囡囡轻声说道。

母亲点头不语,强忍着泪水过去。囡囡发现她另只手里握着一条新的白布条。

父亲说:“鞋脱了。”

囡囡看眼母亲后乖乖把鞋脱了。

“赶紧弄,弄完吃饭。”父亲说完推了把母亲。白布条滑出手垂了下来,遮住了囡囡的脚趾,些微凉意激得她缩了缩趾头。

母亲蹲下身,托起她的脚放在膝盖上,囡囡忍了好久还是哽咽出声,她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母亲,“弟弟呢?弟弟也会这样吗?”

“……小宝,小宝不会。”母亲低下头咽下了泪珠。

“弟弟不会?……只有我?”她不可置信地大声说道。泪水大颗大颗坠落,砸在棉衣、白布条上面,晕出暗影。“娘……求求你,不要给我……我不想啊。”

“娘!爹!我好好听话,我再不淘气了!别弄我的脚,别弄我的脚好不好啊!”

“娘!爹!我还要走路呢,还要吃饭啊!我不能没有脚!”白布条缠上了脚,父亲的手按住她的肩膀。

“爹!对不起,饶了我吧!娘,我求你,我给你做牛做马好不好?你饶了我吧!我再不偷你的猪蹄了!娘!你救救我……别夺走我的脚,别夺走我的脚……”

“囡囡,别怪娘……你长大了要学绣花,学做衣服,学做饭。什么踢毽子,跳皮筋,男孩子的游戏就别做了。娘教你绣花、洗衣服、做饭,长大了好嫁人啊。不这样弄,咱们家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

鞋子,鞋子,白布条,女人,女人,逃不掉。红色的火海中,是凄厉的尖嚎,她们一齐大喊:有人夺走了我的脚!他们夺走了我的脚!

白布收紧了,母亲的泪坠在脚背上,洇透了白布条。

白布收紧了,哭声更响,骨头碎裂了,新鞋放身旁。

白布收紧了,小孩哭断肠,母亲一抹泪,绣花鞋穿上脚。

白布收紧了,新鞋已上脚,父母亲去看,三寸金莲刚刚好……

……

弟弟嬉笑着跑出屋子,手里拿着一个鸡蛋向门外走去。西边的太阳要落山了,金黄的光辉斜洒下来,弟弟循着这光望去,对面墙下站着姐姐,个子不高,一身单衣,新做的长裤遮住了脚。

“阿姐!吃鸡蛋吗?”

姐姐傻笑着看他,摇了摇头。手指向高空上的太阳。

起风了,弟弟咋咋呼呼跑出了家,吃完鸡蛋的嘴里哼出一段小曲儿:“大坝子,小坝子,跑出家来踢毽子……”

屋内母亲高声唤人,姐姐痴笑着答应了,踩着小碎步慢慢回了屋。

太阳的光太耀眼了,可落在她身上,倒成了点点擦不尽的热泪。

……那只毽子终究没能还回去。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