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煮茶
2023.3.15返修
-----正文-----
那会儿还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飞机汽车,也没有满大街的流光溢彩,春天夏秋还四季分明。
春天他们把桃花酿在树下埋一年,第二年开春挖开就着小糕点吃;
初夏,他们在落霞满天里纵马跨山河,去幅员辽阔的北方,把乳酪和樱桃混拌在一起,是他最喜欢的东西;
秋天梧叶飞落,是搭台唱戏的好时候,他一身绛色衣衫,站在空荡荡的戏台上,台下有个身影,看着他,目光专注笑容温和。
而冬天,他们在屋内围炉煮茶,须臾间间飞雪漫过松林,林间一声长啸。
终于,万籁寂静。
盖在南枫眼睛上的手没有拿开,傅景峦在他背后说:“别怕,都过去了。”
南枫能感到那人的手在微微颤抖。
另一只停在他肩膀上的手也是。
这次南枫没有推开他。
在那些碎片里,他看到这个男人,曾经陪伴他走过四季交替,掠过大好河山。
像是知己,又像是归宿。
他却全然忘记了。
戏台到大院都像细沙一样飘散在风里,现场露出本来的样貌——一栋被火烧得残破不堪的院子,只有从地上那块写着“文宅”的牌匾,才能微微看出这园子之前的繁荣。
先前被吸入戏台彩绘上的魂相都各自归了位,捧桃童子变成了几张泛黄枯竭的纸片飘落到地上,轻轻一触就散了。
店小二早就昏死在一边不省鱼事。
姜活看着紧紧搂着自己不放的夏无名,礼貌问:“麻烦,可以放开我了吗?”
夏无名没睁眼,他吓得颤颤巍巍差一点就跪地上了。
他问:“结结结结束了么?”
姜活柔声道:“结结结都结束了。”
夏无名苍白着脸,顶着快吐了的晕眩感偷偷睁开一条缝,发现美人没骗他,这才放下心来拍拍心口:“吓死我了,我以为今天小爷要交代在这儿了。”
姜活盯着他没说话,夏无名尴尬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我是第一次见这个啊,被吓到也是人之常情……那什么,以后我尽量,多锻炼锻炼……”
姜活两眼一弯笑了。
他说:“好。”
其实他并没有嘲笑夏无名,他诧异的是,这个话又多胆又小的傻子,刚才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时候,还没忘用整个后背挡住他。
四人回到南枫斋的时候,千灯镇下起了大雪。
湖面结了薄薄一层冰,远近景色通通都被白色掩埋了,从屋顶到地上连成一片。
老板不在,南枫斋不开张,阿泥把二楼小窗开了条缝,可怜兮兮趴在窗口哈气玩儿,像只小狗似的,看他们回来,小孩高兴地一溜烟跑下来。
南枫肩上披了傅景峦的外套,他边脱边往屋里走:“绵绵醒了么?”
阿泥:“醒了哦,刚醒,阿大刚才准备把他接回去呢!今天好冷啊,阿泥都要冻僵了!”
他家大人进屋,小孩按惯例想去接外套,不想一只大手越过他拿了。阿泥僵了一下,讪讪缩回来挠头。
“要冻僵了呢!”他重复。
南枫看了看窗外问:“现在几月?”
如果他没记错,他们走的时候还在秋天。
阿泥扳着手指:“三、四、五、六、……十月呀。”
南枫:“我们去了多久?“
阿泥:“啊?两天不到吧。”
南枫以为是阵里的时间和外面不同步,现在看来不是的,可这金秋十月就落飞雪实在是有些奇怪。
卧室里,绵绵睡眼惺忪地靠在床头发愣,陪在他身边的——是一只羊。
夏无名眼前一亮:“诶这羊哪儿来的?天降飞雪刚好是吃羊肉火锅的好时候。”
羊的脾气很不好,对着太子爷就是一脚,差点踢废了他下半生幸福。
太子爷被养踹了,传出去还了得!夏无名袖子一撸准备和羊好好干上一架。
阿泥赶紧扑过去护着:“不许欺负阿大!”
小孩说一句,那羊就跟着叫一声,一唱一和,屋里热闹得很。
夏无名震惊:“这是……阿大?就是那个修屋顶的阿大?!”
阿泥点头:“这个是阿大哦,他等绵绵醒了把他接回去的。”
夏无名来了兴趣:“诶你告诉我,一只羊是怎么修房顶的?”
这是个好问题。
阿大用鼻孔朝他喷了两下气。他一心只想把弟弟带回去,并不想搭理这个莽夫。
外面的鹅毛飞雪越来越大,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住。气象台还发布了暴雪橙色预警,说是未来二十四小时,这里会有大面积降雪,严重的还会封路,希望本地区有关部门和各级应急机构迅速开展防范应对工作。
姜活想起自己车还露天停着,急急忙忙要下去看,夏无名扭捏了一阵也跟着下去了。
阿泥目瞪口呆地问南枫:“夏叔叔怎么变跟屁虫啦?”
南枫说:“他有病,不理。”
傅景峦走到窗口去看雪,他说:“这雪起码要两天,通市里的路应该已经封了。”
南枫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司天监的了不起啊,比天气预报还准。
很快姜活和夏无名满身落雪地飞奔回来了。
夏无名:“歇了吧,我俩车都没火了。”
阿泥想了想,瓮声瓮气地说:“那今晚你们要不住下吧?雪太大啦!”
夏无名一边抖肩坎上的落雪一边问:“我们三个大活人呢,住得下么?”
“阿泥不占地方哦!”小孩原地一缩,变成了个团子,这娃真好养活。
夏无名把毛团子撸来撸去:“行啊,小不点谢谢啦,我睡哪都行。”
傅景峦转过来幽幽看着他:“这儿总共两间,你想和谁睡?”
南枫斋二楼就两间,一间是南枫一间是阿泥睡的,没有客房。
南枫这天很早就洗漱睡了,他从阵里出来之后一直犯困,全身发冷昏昏欲睡,要不是他知道自己是个妖,都要以为是大冷天的感冒了。
身边卧榻陷下去一半的时候,他隐约有察觉。
南枫没有和人分榻而卧的习惯,所以习惯性地想让那人去旁边的卧榻上睡,但他闻到了乌木味。
从背后密密拢过来,像之前经历的几次,让他忽然觉得舒服,觉得找到了绝佳的归宿甚至因此犯了懒,所以南枫忽然不动了,迷迷瞪瞪就此睡去。
入梦是一片苍茫白雪,他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蹦跶,但和先前几次的院落雪景不同,这次他梦见的是雪山孤寒,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人陪他玩,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好像过了很久。
好在他还有面镜子。
那是一面很大很神奇的镜子,和他人一样高,每次站到镜子前面,他好像都能看见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有漂亮的江河湖海,苍翠巍峨的名山大川,那些都是他从没见但十分向往的景色。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那座叫千灯的小镇。
那儿有时绿意盎然,满目飞花,小朋友穿着漂亮衣服拉着大人满大街地跑;有时又阴雨绵绵,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漏了雨,行人打着伞行色匆匆,那些漂亮的伞面在雨里绽放,汇成漂亮的花海。
他看入了迷,从晨起到日落,怎么看都不会厌。
到了晚上镇上会有万家灯火亮起来,特殊节庆的时候,他们还会放一种叫“孔明灯”的东西,漂亮的灯笼飘飘荡荡地往上,再往上,再差一点点他好像就能够到了。
他拈着指尖偷偷释放灵力,便很快有红色的星光在雪山颠升腾起来,像极了人间。
也很好看。
过不了多久,他就又想法了用雪泥捏了个雪兽出来,一边捏一边念念有词:“一只阿泥六条腿,一只眼睛没有嘴”,但他技术实在不好,想不出雪兽应该是什么样子,捏来捏去,最后在手里还是变成了个团子。
“算了。”他有点气馁,“从今以后你就叫阿泥团子吧!说好了啊,你得陪着我,我到哪你到哪,我不离开你你不丢下我,嘿,再告诉你个小秘密,我打算偷偷去下面玩,你去不去?”
他抱着阿泥说话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火光倒映在眼底。
他把阿泥揉成个球,装在衣袖里带到下界去。
下界和他想的一样有趣,到处是他没看过也没尝过的,清风伴着郎朗的读书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叫“戏园子”的东西,这些市井烟火交织在一起,成就了斑斓的人间。
所有的一切他都很喜欢,但他又很快发现,这些喜欢是需要用货币去换的,没有那些圆圆的东西,他寸步难行。
他不懂那些东西哪里来,只能和阿泥躲在戏园子边上的大枫树里观察。
那里的人真好看啊,衣服花花绿绿的,桌上的茶点小碟小碟的很是精致,他很想尝一口,于是只能伸长脖子去看,看那些人愉快满足的表情,就好像他自己也吃到了。
树叶沙沙作响,红枫树断了一小截,掉在院落里。
墙角下,有个青袍锦衣男子捡了片枫叶抬头看——这是一双沉静的眼睛,能装下山川大河,笑起来的时候又有落英飞花在里头。
他把他们带回去,备了满满一大桌好酒好菜,还给他取了名字,说你既在南陈,又与我相会于枫树下,也算是有缘,就暂且叫你南枫吧。
南枫,南风,南风过秋一川红。
后来他就爱上了绛色宽袍。
再后来这个名字就一直伴随他。
以至于千年之后,他醒来,万般诸事皆忘,唯有这个名字,是万万不会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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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观象台今日在北京还留存完好,当然我这是架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