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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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二字有很多种意思,其中蕴含的缠绵缱绻,南枫即便再不通人世,到这里也该清楚了。
联想他梦里的那些片段,还有沉睡的那些年,一句他想问很久的话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当年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景峦找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撑膝紧紧捏着拳头:“当年边关战乱,乌图塔带着暴民四起,我和任青被圣上派去平乱,你要随我一起去,我便没有阻止。这一趟边关之行,是我低估了局势,任青被人诬陷通敌叛国,私下盗窃军需贩卖给乌那暴民,暂时押进边关大牢受审,后来上面又把魏达派来调查此事,乌图塔被当场斩杀。”
南枫站到傅景峦身边,低头看着他,两人贴得很近,彼此身上的香气融合到一起,让南枫觉得很熟悉,好像千百年前,两人曾经也这么靠近过。
“那不是好事?后来呢?”
傅景峦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后来,我忽然就被你封进灵甲里,等再醒来已是百年之后,时移世易,什么都变了,你也……不在了。”
被封印的那一刹那,他曾伸出双手,然而却无济于事,他连拥抱自己的爱人都做不到。
命运兜兜转转又过了一个轮回,岁月如风,岁月如歌,岁月如泣。
这个曾经在战火硝烟里千百年屹立不倒的男人,此刻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傅景峦只觉得自己头顶被一双手温柔地覆着,又象征性地拍了两下。
“傅重山,哭什么,我不是在这么?”
“你找到我了,所以这一次,你要好好抓住我。”
他想把真相找回来,然后好好的,把丢失的几百年补回来。
所以藏镜真的会认主。
南枫把手覆在镜子上面,调动全身的灵力,就觉得有股强大的吸力带着他往前一扯,整个人天旋地转。
再缓过来的时候,便又到了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世界。
满大街都是小洋楼,有人穿长褂有人穿西装,有人一头短发,有人还留着半根小辫。
天上在下雨,满地湿漉漉的水塘,几乎所有的楼上都有金灿灿花绿绿的灯牌,一直在闪,映照到水塘里,连地上都在闪。
南枫有点难受地闭了闭眼。
他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直到背后的喇叭声吓了他一大跳。
路边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在卖东西,有汽车开过去的时候溅了他们一身,开车的摁完喇叭又从窗口伸出头来朝他们吐口水,一副晦气的样子。
小孩们挤作一团,不敢吱声。
有穿短褂的男人拉着奇怪的车跑过去,车上坐着露大腿的女人在照镜子。
这个时代真的很奇怪。
傅景峦站在他身后,轻轻揽着他肩膀。
“你——许了什么愿?”他问。
南枫也有些茫然:“我只说我要找魏达。”
傅景峦有些失语,想把这镜子回炉重造:“这是百多年前的千灯镇,大概是民国时候,边上这个灯红酒绿的叫舞厅,就是黄三那个胭脂盒最初流行起来的地方。”
南枫适应了一会儿,听见有轻盈的音乐声从舞厅里传出来。舞厅门口有张海报,上面写着“化妆舞会”四个字。
有个老板模样的人十分热情地在门口迎接八方宾客,态度也是很好,点头哈腰地说:“敝姓吴,我们这可是号称千灯不夜城,只要您想,我们就没有办不到的。“
南枫忽的偷笑,傅景峦看他,他才迅速拉下嘴角:“咳,我想到那个店小二。”
傅景峦摇头:“开门迎客,生意都是一样的。”
南枫一本正经反驳:“不一样。”
那确实不一样,小老板开门迎客,就全凭的是心情,爱来不来,想走便走,普天之下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很多小车陆续停在舞厅门口,一对对云鬓衣香的男女接连入场,女的大多穿着高开叉的古怪裙子,男的都是西装套,也有一些长衫的。
南枫记得傅景峦的地下室也收了一套西装,标注是民国的,烟灰色挺括的三件套,料子厚实上乘做工考究,还配了一副带链子的眼镜。
南枫想象了一下某人穿上的样子,效果不知道比眼前这群人好多少倍。
他还在胡思乱想着,舞厅里面就骚动起来。
有个穿了西装马甲的男服务员摔在地上,有个看起来挺阔气的公子哥,一边往他身上倒汤水,一边叫嚣:“给老子喝冷的是吧!老子让你一起喝!给我舔!”
服务员约莫四十上下,涨红着脸辩解这汤是温热的,是怕他们烫口。
男人不听,反倒掏出一叠钱,得意洋洋地拍他脸上”来,给爷舔,舔干净了这钱就是的!”
边上有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气呼呼的,她浓妆艳抹围着裘皮狐袄,身边好几个下人伺候着,看起来更像是这里的头牌,她身后是点头哈腰的经理。
周围人窃窃私语,大部分都掩面而笑,经理按着服务员的头,逼他道歉。
服务员开始不肯,梗着脖子,经理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他颓然丧下来,颤抖着咬着牙根缓缓趴在地上。
有水珠从他脸上落下,淌进地板里。
公子哥笑得更大声了,那叠钱雪花般飘落到服务员身上,一片又一片,落在汤汁里染了色,变成乌糟糟的一团,发出难闻的气味。
舞女手里捏了个化妆包,露出珐琅彩胭脂盒的一角。
南枫盯着那胭脂盒看,傅景峦顺着他视线寻过去,低头在他耳边说:“看起来和黄三那个很像,不过那个年代这胭脂盒是潮流,所以不好判断是不是同一个。”
南枫低头迅速拨弄了一下耳朵,惹来身边人的轻笑,他瞪过去,傅景峦迅速敛了神色,往后台示意。
“要不,我们去看看?”
珐琅彩胭脂盒被好端端摆在后台化妆间里,屋里充斥着一股脂粉气,挂满了上台要穿的各种衣服,露背露肩高开叉缀满亮片的,还有百老汇风格插满鸡毛的比基尼,总之有点晃眼。
南枫在现世里也从来没进过这样的屋子,感觉像是个变态,让他很不自在,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虽说理论上,在幻阵或者回忆里,当事人应该是看不见他们的,但他总觉得做贼心虚,反观傅景峦倒是自在得很。
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南枫有点恼羞成怒,冷着个脸去拿起胭脂盒,翻开里层的时候,发现下面确实有那个熟悉的鹰纹标记。
果真是流行的物件儿,人手一个?
傅景峦接过胭脂盒,翻到底面,在外沿侧边上南枫看到个缺口,比对手机里那张图,简直一模一样。
傅景峦:“服务员之前摔地上,应该刚好撞到舞女,胭脂盒碎了一角。”
南枫:“所以,你觉得是同一个?”
他说话的时候看到傅景峦背后,化妆室大门轻轻开了一条缝。
南枫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刚才进来的时候把门关好了。
门缝里露出一双眼睛,闪了一下又消失了,没多久又闪了一下,像是有人在外面偷窥。
这幻境里的人应该是看不到他们的,要么就是之前南枫一直能觉察到的,每次都在幻阵里窥伺他的人,要么——就是回忆里,窥伺这间休息室的人。
傅景峦对南枫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上。
大概是发现休息室没人,很快一个影子侧身闪进来,直奔桌上的胭脂盒去。
南枫和傅景峦都有点诧异,他们以为偷窥的是个变态,结果就是贼——还是刚才外面那个服务生。
他显然业务不熟练,偷东西的时候太慌张,碰倒了桌上不少瓶瓶罐罐,又心急慌忙去扶,这一来一回就浪费了跑路的时间。
化妆间的门刚好被拉开。
舞女站在门口,惊恐万状地要叫。
她被男人捂住嘴,一把扯进屋。
后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舞女在挣扎,越是挣扎男人就越紧张,情急之下紧紧掐住了她脖子,面容扭曲,斗大的汗珠从两鬓落下,嘴里还在叨叨什么。
凑近了才能听到他是在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也不想杀你的,是你不好!都是你!”
他手上的力道越用越大,半分钟之后,舞女不动了,铁青着脸双眼怒睁,鼻子里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
男人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喘着气飞快踹着胭脂盒跑了。
傅景峦和南枫也被这粗暴的手法震惊了,缓了好一会儿傅景峦才问南枫:“什么想法?”
“第一次现场观摩杀人。”南枫面无表情。
傅景峦无奈地一摊手:“但是胭脂盒跑了,说明故事还没结束,跟上吧。”
他们跟着男人跑了很久的路,去到一家当铺,用胭脂盒换了个玉镯子出来,又拐进一个像城中村的地方,里面都是破落的矮平房,墙皮斑斑驳驳地剥落了一地,露出狰狞的砖瓦。
男人没立刻进屋,他在门口用力拍打双面,碎碎念了好几遍,调整出欢欣鼓舞的样子才假装兴奋地推门而入。
从门口看去,这间屋子堪称家徒四壁,屋里唯一像样的家具就是床,床上躺着个瘦骨如柴的女人。
看男人进屋,女人挣扎着要起身。
男人飞奔过去扶她,问她感觉如何。
女人摆出一抹虚弱的笑容道:“我挺好,不用担心,你今天怎么早回了?”
她说半句,要停下来喘口气,一句话说话,就疲累地闭起眼睛。
男人耐心地靠坐在床头,把她扶到自己胸口靠着,拿玉镯子给她看。
南枫和傅景峦因为觉得不礼貌,就一直在门口没进去。但即便隔着距离,在这一瞬间,南枫发誓自己在她眼里是看见光的,虽然很快熄灭了。
女人刚要说什么,男人抢着话头堵回去:“发了月钱,经理说我干得好,这个月多给了不少,我想着你喜欢,就把它赎回来了。”
女人的手轻轻抚上镯子:“哎……你……花那冤枉钱干什么?是不是……你嫌我……不好看了?”
她是在开玩笑的,男人却急得解释手忙脚乱:“不是不是,你再生病也是这世上顶好看的!”
女人被他的蠢样子逗笑了,让他以后不要再乱花钱,有钱不如攒着给自己买点吃的。
男人抱着女人沉默了很久:“家里不缺钱,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女人大概是说了一会儿话累了,终于撑不住,男人帮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屋子。
他蹲在墙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发不出声音,只有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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