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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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弄死魏达的不止傅景峦一个人,夏无名因为自己爹被夺舍了,恨不得扑上去和他拼命,要不是被姜活拦着,这祖宗早就过去了,但姜活是清醒的,夏无名是个凡人,就算他可能是齐方远当年分出来的一魂一魄,也远远达不到他师父的本事,要对付对面情况不明的人,贸然出手不是个好办法。
自从孤儿院那次夏无名失联之后,他就在这人身上重新埋了道跟踪符,和窃听器差不多原理,能定位能偷窥。
当他发现情况有异赶到夏家的时候,发现夏行云已经奄奄一息了,夏无名也衣衫凌乱地跪倒在夏行云身边,脸上手上全是伤口,有些崩裂了还在往下淌血。
他看姜活来了,拼了命挤出一个笑。
姜活气到不行,但只要这傻子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他打完120,指指夏行云问:“你做的?”
夏无名瘫在地上:“哪能啊?我不住这儿很久了,今天刚巧来找他有事,进门就发现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好家伙遗书都备好了。”
姜活蹲下去检查夏无名的伤口:“那你又怎么变成这模样的?”
“我……”夏无名一口气下不去,觉得很丢脸不想开口,但又想不到别的借口,只能被姜活拉着手干瞪眼。
眼角瞟到门外有人影一晃而过,跟着有银光乍起,夏无名想都没想,直接一个翻身把姜活压在身体底下。
他发出一声闷哼,有子弹从肩头擦过,留下剧烈的灼痛感,他咬牙切齿:“他妈的,别让老子逮到……”
姜活一惊,赶紧甩了道跟踪符出去,但门外那人窜得很快,眨眼就没了踪影。
姜活后悔自己和傻子处久了感觉都迟钝了,他把夏无名的衣服扒拉下来要看伤口,一边骂:“夏无名你是不是觉得我打不过?!你看清楚不是人啊我是灵甲!灵甲!我活了几百年啊!你看看你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块皮肉都是会流血的!!你脑子是被门踢了吗?!”
夏无名从来没见过姜活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平时伶牙俐齿的这会儿反倒不知道怎么安抚了,只能傻愣着“嘿嘿”傻笑。
姜活在他伤口上掐了一把:“还笑!就不该救你!疼死你算了!”
夏无名摸摸头:“我那不是……身体他自己就动了嘛……不过嘿嘿你没事就好,啊疼疼疼别拽耳朵!”
救护车很快来了,等他们交代完,找人把夏行云送走之后,姜活忽然盯着远去的救护车问:“那几个护理他的人哪来的?”
夏无名没明白:“啊?那几个是夏家的私人保镖,还有俩小姑娘也是跟了他很多年的,怎么了?”
姜活沉吟了一下,给黄小小打了个电话。
“你刚才有没有看清楚那个开枪的人?”
夏无名先是摇头,而后又迟疑着喃喃自语:“我是看到个人影窜过去,那像是……但不可能啊,是不是我看错了?”
姜活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我甩了符箓在他身上,你没看错,那就是你爹。”
据此,才有了姜活和夏无名一路跟着追魂符到幻阵里来。
夏无名没法理解他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姜活和他解释说,骸阵可以把关押的人某部分记忆抽取出来,夺取他们的某部分力量,所以这会导致记忆缺失,或人格转变,所以老夏总才会看着像,又不是原来那个人。
魏达好像很笃定这群人拿他没办法,装模作样拄着拐杖,站在坟头堆上说:“我这身体虽然年迈,但锦衣玉食地养着,还算好用,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夏无名赤红着双眼咬牙切齿:“放你娘的狗屁!把我爹交出来!”
魏达笑道:“你这是何苦呢?你自己也该知道,你和你这倒霉爹也没什么血缘关系,他背地里做了多少事会告诉你吗?他拿你当自己人吗?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夏无名被姜活压着过不去。
他心里知道魏达没说错,他爹做的事,开头几年他还没查觉,孤儿院出事之后各种线索都浮出水面,但他一直以为这人收留孤儿做公益就是为了博个好名声,现在想来,他爹可能很早就已经不是他爹了。
这么一琢磨,夏无名看这个人就更不爽了。
魏达看他不说话,又一步一滑地从坡上走下来,步履蹒跚的样子倒和这副身体的年岁很是贴近。
“孩子,先声明我没有害人,不管是你父亲也好,其他人也好,都是他们有求于我,说愿意用最重要的东西换,这怎么能说是害人呢?”
夏无名还没反驳,南枫抽出匕首直接抵在他脖子上,冰冷的视线:“你利用这么多无辜的人!还说没害人?!”
“无辜?谁无辜?他们要钱我给钱,求长生我不也给他们了么?怎么你又省不得眼前的利益,又舍不得那块虚伪的遮羞布?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说是不是,傅大人?”魏达的笑容逐渐古怪,好像完全不在意脖子上的刀,话说到最后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傅景峦,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样子你还没告诉他?哦我忘了,后来的事你也不知道,那行,我就帮你们回忆回忆!”
魏达的“忆”字刚落下,漫天黄沙就从坟堆里兜头落下,南枫被傅景峦猛地拉进怀里,脸贴在他胸口的时候能听见沉沉的心跳声。
再睁眼,已不是灯火酒绿纸醉金迷的南陈了。
举目望去,这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残垣断壁硝烟弥漫,魏达不知所踪,夏无名和姜活也不在他们身边。
南枫觉得这地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直到他在废墟里看到半片破损的鹰旗,他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乌那,是他梦里曾经见过的繁华边城,现在被战火血洗一空。
南枫记不得这里,但傅景峦却记得。
当年城内妖乱四起,内乱未解,边关又战事突起,乌图塔率几万奇兵叛反,大将军任青向皇上请旨一道亲自镇守边关,光宗委派傅景峦和他父亲亲自调查乌图塔和巫蛊祸乱。
他刚到乌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副模样。
边陲物资缺乏,遍地是灾民饿殍,孩童的哭泣和伤兵的哀鸣混杂在一起,绵延数百里,一眼望去仿佛人间炼狱。
破落的鹰纹旗在乌那上空飘扬,曾经歌舞升平的广场上,零零落落聚集了十几号人,围着一个衣衫破落却仍旧侃侃而言的青年。
青年的面前有一个结阵,是他们很熟悉的东西,但阵法尚未完全,青年双目赤红,滔滔不绝地在鼓吹大家,只要献祭自己的灵魂,就能让苍天听到你的愿望,越多的人献祭自己的愿望就越能实现。
广场背后是一些临时的征兵营。
边陲穷苦,人们把希望寄托在渺茫的事情上,相信青年人的话,即便有人在结阵里痛苦哀嚎,仿佛诏狱里南枫看到的那样,最后承受不住迅速枯萎;即便有人获得力量却失去了理智,变成不人不鬼的杀戮机器,却还是有人前赴后继愿意相信这个谎言,相信他们世世代代信奉的神明会来拯救他们,带乌那人脱离苦海。
边营前有个清瘦的年轻人。
他的穿着打扮和乌那人格格不入,衣衫虽有破损,但能看出绣着金丝龙纹。年轻人眉清目秀,怀里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但这孩子已经枯竭了,身体迅速干化。
她说:“叔叔,我好难受。”
年轻人说:“睡一觉,明天醒了,就什么都有了。”
小女孩眨眨眼:“明天?那明天有肉嘛?”
年轻人温柔地回答:“有。”
小女孩又问:“有糖嘛?”
年轻人停了一下,哽咽道:“有。”
小女孩笑了,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我可以穿很多很多漂亮衣服吗?”
年轻人点头:“可以。”
小女孩似乎很满意,停了一会儿,怯生生地又问了一句:“那……我能上学嘛?”
年轻人沉默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当然。”
孩子眨眨眼睛似懂非懂,把攥在手心里两朵干枯的小黄花塞进了年轻人的手里。
年轻人合上小女孩的眼睛,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睡吧,孩子,我保证,明天会更好。”
小女孩很快沉沉睡去,面容沉静好像真的心满意足再无挂念。
年轻人直到怀里的孩子一动不动,才把她轻轻放在草席上,起身对垂首立于他右侧许久的老人说:“傅卿之前对朕说过一句话,人也好,妖也好,在他眼里都没什么不同,能共存,能共处,儿童皆喜乐,人人皆自由。”
老人一言不发地听着。
年轻人说完,停了好一会儿,看向黄沙漫天的远处。
他说:“然而朕……你说,是朕做错了吗?是朕的一念之差……害死了他们,害死了子昱……”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颤抖,单薄的衣衫在迷雾黄沙里飘荡,他背后的老人始终弓着身子没有回应。
南枫好奇:“子昱是谁?”
傅景峦垂目:“任子昱,就是任青,南陈镖骑大将军,我们少时同进翰林院,后来又一同入朝为官,他善武,统军驭将拓界厉兵,为南陈屡立奇功……”
他停了一会儿闭上眼,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少年英杰,然而黄沙埋白骨,终是消散在风里了。
远处残阳如血,把乌那大地照得通红,年轻人望着那轮夕阳,幽幽说:“朕要带他回家。”
他身边,老人缓缓直起腰,跟着看过去:“皇上,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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