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三十一

热门小说推荐

一撇一捺,名为人

-----正文-----

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土,大片积雨云将天空包裹得密密匝匝,沉重极了,压人头顶,低矮得不可思议。有几家铺子没开,门板挡得顶严实,一块小牌子潦草写着歇业二字。

一队警察约有五六人,腰间配枪,挺胸抬头穿着皮靴的脚掌大跨步踩过西街的石道,一行人整齐擦出那道沉闷的声音,不怎长的腿高高抬起,蹭过地面后另一条紧紧跟上。有点像是老烟民嗓子里长年累月塞堵的一口黏痰,听他吭咳一声,吐不出便再咽回去。重复至死。

她叫来辆人力车,上车的工夫儿打旁跳出一小孩儿,头戴草帽身穿布褂,脖子上系条绳绳下拴着破烂的木盒,木盒大开着盖子,上下两面挂满了香烟,半新不旧。他赤脚立在车前,叫嚷着“卖烟!卖烟!老刀乐!大前门!三炮台嘞嘿!”。

“夫人买些烟吧。”

孩子捧着木盒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从敞开的布褂内可见一两根瘦得凸出来的肋骨,他指甲里满是黑泥,裸露在外的手背皴裂了半片皮,那寸寸裂痕直直深入那被衣料藏掩着的臂膀,红白的血肉、筋膜在皴裂的肉皮间涌动。

他那带着乞求意味的目光深深刺入玉棠的心里,他的小手扒着车杆,一句连着一句叫喊着“老刀乐!三炮台!大前门!”车夫站在一边,两眼偷觑玉棠,他既不驱赶小孩也不出声提醒玉棠。

“我不抽烟。”这四个字困在喉咙里上不来,她拉开手包,先瞧眼木盒,“你眼睛真尖儿,我是离不得香烟的,把那贵的都给我包了。”

孩子笑着取下三四盒烟递给她,“谢谢夫人!谢谢夫人!”边说着边接下玉棠手里的钱。

“小姐,您钱给多了,不值这数的。”车夫低头哈腰讨好地瞥她一眼。

闻言,孩子怔住,抓着钱的手停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若不是正好的我给他作甚?非亲非故。”她收起烟把孩子的手往外一推,“走吧,去天人街。”车夫连连点头,毛巾搭上脖颈,回头瞅眼小孩儿一口气拉起车杆向前跑起来。

车后孩子的叫卖声依旧那样清亮尖细“卖烟嘞!卖烟!老刀乐!大前门!三炮台!”

一个年轻姑娘挽着姊妹的胳膊走来,孩子拦住二人,“夫人买些烟吧。”

又有那上了年纪的女人走来,孩子拦住她,口中仍然是那句熟悉的话。“夫人买些烟吧。”

天人街围了一圈人,桌椅板凳,窗口屋顶,所见之处无不是人。她在人群外下车,付了车钱就要往人堆儿里挤。

谁知忽有人叫住她,那人眯着两只眼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小姐,您的包儿。”已走出几步远的车夫返了回来。“这净是些来看杀头的人们,您一个姑娘家最好离这儿远点,脏眼。”

话说完,他拉着人力车走出好远,玉棠收回视线正要寻个缝隙挤进去,却陡然听见那道已很熟悉的叫卖声,她倏地转身望去,就见那赤脚兜售香烟的孩子小跑着奔向车夫,男人在路边停了车,蹲下身子抱住孩子,小孩儿拿着他脖颈间的毛巾小心地给他擦汗。

几句话讲完,男人复又拉起车子跑起来,那赤脚的孩子则挂起木盒紧紧跟在他身后,那距离足有两米,既不会看不见男人又不会妨碍男人拉客。他就这样不近不远地跟在父亲身后,叫卖着“老刀乐!大前门!三炮台!”。

人实在是多,她站在圈外着急地左右张望,到最后实在无法,她只得掏出包里的全部钱币向远处抛洒而去,接着她站到桌上扯起嗓子大喊:“谁掉钱了?好多钱啊!”

吵嚷的人群霎作蜂群一股脑儿朝那撒了钱的地方涌去。玉棠趁此机会跑到前面,一双眼在人堆里急切地搜寻妹妹的身影。

几近午时,出门买菜的王妈回来后匆匆跑上楼,到太太们跟前儿叫道:“不得了啊!天人街那儿要砍人头,抓了好些人,男的女的,军队上的人要在那儿杀人……”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无头无尾。

大太太指使她去倒茶,她倒好茶后却往自个儿嘴里灌,好悬没成功。

“慢点说,难不成有人追在你身后?”三太太道。

“抓的哪些人?你说的我怎么一句听不懂?”

“太太哟!抓的什么人我也没打听清楚,只是说好多人,男的女的,统统要枪毙。”王妈说得飞快,万幸没咬着舌头。

“枪毙?女的?杀女的?为什么?是通奸的还是反军阀的?学生吧?万一是乱抓的?啊!太吓人了!”

被三太太一顿乱念,大太太也有点慌了,她抓着王妈的手,环视一遍房内,“会不会有玉芸啊?她昨儿跑了就一直没回来。看看这家都乱成什么样了,小叔子抢孩子,大姑娘往外跑。”

“玉芸?别往玉芸身上拐带,她准是去哪个太太小姐家里去了。”

“那你打那老些电话,有一个承认了吗?”

“她准是怕老爷骂……”

大太太一挥手不耐烦地打断她:“是和男人跑了吧!叽叽哇哇一上午,也不知道帮着照顾老太太,就知道看顾自个儿屋里的东西。厅里丢了多件玩意儿?也不晓得是不是你哪个懒汉子趁着家里没人找上门拿的。你算盘打得多精儿啊,等仗打起来,你们好双宿双飞啊。”

一句话不投机,两人立时撕扯起来。王妈叫来丫头劝架,自己拎着菜筐溜了出来,不料才迈开脚便撞上了玉棠。

“王妈,你说的抓人,是玉芸被抓了吗?”

王妈眼神躲躲闪闪,向右迈开脚。“小姐,我可没这么说,是大太太说的,您别怪我,我还得紧着去做饭呢。”话音未落,她已跑得不见了影儿。

她一一扫过前面的人,或站或跪或坐,没有一个是玉芸。坐椅子的男人发表了一番演说,两个打赤膊扛砍刀的大汉立在一干人的两边,那男人操着一口江苏方言和人群的喊叫混到一处,将这本就混浊的空气搅扰得愈发稀薄。

忽地,枪响了。一个士兵举着枪,枪管里飞出缕缕白烟,砰砰!震天雷似的,在耳际炸响。大家都怕这声音,别看发出声音的东西还没有几拃长。

“反对军阀的,就是反对汪主席和蒋总司令!反对汪主席和蒋总司令那就是反对国民政府!反对国民政府就是不想活了!是汉奸!反贼!反贼的下场只有一个——砍头!枪毙!”

人群安静下来了,一个个都低着头看鞋面。老实得像只鹌鹑。

“呸!”那被绳子束缚着的人中有一个开了口,“你们才是反贼、汉奸!国民政府,国民国民,你们为国做了什么?你们为民又做了什么?你们只会把自己国家的疆土拱手让人,只会让民众陷于水火,吃不饱穿不暖却还要给你们交税!你们搜刮民财,欺男霸女,连祖宗的墓都能刨开,你们还有什么?你们的心肝儿黑如锅底,硬如玄铁,你们有国有民吗?你们何曾忧国忧民?!”

坐椅子的男人愤愤起身,两手背在背后,气得歪眉斜眼。

“姊妹兄弟们,大爷大娘们,南昌已经打起来了,革命起义军已经组织起来了。我们不可以继续受他们的欺辱,让自己国家的领土插上别国的国旗。我们要强大,要反抗,我们要反帝反军阀,打倒列强,除掉军阀!”

他的一席话喊得慷慨激昂,他身边的人同他一起喊着起义口号。哪怕他们的同胞只肯回以他们惊恐、呆滞、嫌恶的一瞥。

玉棠怔愣地看着他们,看他们流着血的嘴角、额头,看他们沾着血渍的上衣下裤,他们年纪不大,估摸着才一二十岁,那清亮的嗓音,纯真的眼睛,坚毅的神情……一并留在了二十岁,留在了民国十六年。

一颗子弹结束了他的生命,他倒下来,鲜血汩汩流出。人们惊慌地向后退去。

男人的皮靴踩在他的后脑壳上,握着手枪得意地嚷道:“反对军阀的,就是反对汪主席和蒋总司令!反对汪主席和蒋总司令的那就是反对国民政府!反对国民政府他就是活到头儿了!不想活了!是汉奸!反贼!反贼的下场只有一个——枪毙!你们谁还想吃枪子儿?站出来!”

他指着那几个学生,吩咐随从道:“把那几个领头的头给我割下来!其余的枪毙。”不带一点感情的话语。

他让副官拿了帕子给他擦靴子,靴子干净了便坐回原处看刽子手喷酒、举刀。锋利的砍刀挥开空气向那些人的脖子劈去,上了膛的手枪齐齐对着他们的额头。劈砍!枪击!

她大睁着眼睛看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走向尽头。鲜血,大片的鲜血,流了下来,人群推搡、哭叫。

“馒头!我的馒头!我儿的救命药!”

钱币,馒头滚向血泊,殷红的血浸染了所有,地面、衣裙、钱币、馒头!扭曲的脸,留有余温的尸体,年轻的脸,断掉的头!

一九一零年,一九一八年,一九二七年。

“这是一味药,大夫说治痨病准好。”

“南昌已经打起来了,革命起义军已经组织起来了。”

玉芸,玉芸!你在哪儿啊?!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