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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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太太不知道做什么营生,一连几天都不在家。不过阿凤也不十分急迫,横竖过几天是训德的生日,他总能碰到陆太太的。
阿凤这几天和伯父感觉又亲近了一些。自从那天和伯父夜谈,伯父常有兴致与他说话。阿凤渐渐地把黄章二人的旧事告诉伯父。他很精灵,尽量多说黄叔叔的,少提自己母亲。
他俩的故事,说起来也十分简单,尤其阿凤年纪摆在那里,所知的更加有限。据他的观察,这两人早在三五年前就有生分的迹象。具体表现为黄叔叔常常出门,回来两个人也不说话,一说话就顶起来。
“爸爸对妈妈不满,好像是因为妈占了他的人手,动了不该沾的生意。妈很疲惫的样子,不愿意答应什么。爸爸就调动力量,两方械斗,各自都折损了人。这下就更糟糕。”
喻文岳看着阿凤,阿凤还没发育,愈发显得阴柔美丽,按说应该是像章二小姐。但喻文岳见过章二,并不觉得阿凤像她。这孩子究竟像谁呢。
像小河?
喻文岳这么一想,随即又否认了这种猜测。小河从小就是浓眉大眼,翘鼻尖,嘴巴有棱有角。虽然也俏皮,但是有强烈的英气。真是久违了。这么远的事情,想起来却是在昨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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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沉默下来。阿凤趴在桌上枕着手臂,盯着打晃的台灯坠子,也想着心事。
他问:“伯父,你小时候,有没有,很想照顾一个人?”
伯父反应很快:“你妈妈?”
“是,也不是。”
“那就是训德了。”
阿凤笑笑,不说话。
伯父向他安慰地笑,好像想摸摸他的头,又止住了。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那人本不需要你的照护。等她大了,就要走自己的路。”
“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阿凤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后悔。”他喏喏地,断续地表明自己的意见,“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那样子,不是很好吗?”
喻文岳沉默,良久失笑:“是,很好,很好。是我着相了。”
阿凤暗暗吃惊。他隐隐察觉到,伯父并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透过自己和训德,寻找另外的影子。他想伯父一定很寂寞,没有人与他说心事,所以才和自己一个孩子讲。
“伯父,什么叫‘着相’?”他故意傻傻地问,为了开解那种茫然的心酸。
伯父还在出神。阿凤问了第二遍,他才温和地叫他过去,从抽屉里抽出一本翻旧的佛经,又取出糖果给阿凤,给他讲解上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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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德的生日即刻就到。阿凤准备的礼物是他攒了很久买下的一块水晶怀表。那表小小的晶莹地扣在一起,内饰花卉雀鸟,看起来不算起眼,实则颇为稀罕。训德喜欢这些小巧漂亮的玩意儿。捏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才还给阿凤。
阿凤笑:“生日快乐。你收着,我也高兴。以后你给咱们报时间。”
训德坚持地放回他手里:“别说这个了。你走不走?”
“我带你一起走!”
训德一瞬间睁大了眼睛。阿凤又笑了,这次真实了很多:“不论你跟不跟我走,这恐怕都是最后一次了。收着吧。”
他想说:如果你不走,那么以后看见它,就像见了我。但这话阿凤说不出。说出来了,好像就是用感情压迫着训德做决定。他从没有这么想。
训德乌沉沉的大眼睛,安静地垂下来,小小的胸脯起伏。阿凤知道她在思考他的话。只是这样,他就觉得安慰。
他告诉她:“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次,大概我注定有这么一场起落。我不指望能找到妈了。出去了我靠自己吃饭,你跟我走,其实没有什么好处,出尽力气,混个温饱。但我想等我长大了,就学妈和叔叔做生意去,不让你吃亏。”
训德微笑:“你带着我去吃苦?”
阿凤说了实话:“我怕你将来像妈妈。”
像哪一个,是放浪形骸、生活颓靡的陆太太,还是野心勃勃、成王败寇的章二小姐,阿凤也说不好。但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满意那是训德的未来。训德值得些更好的东西。
那未来,他决定自己去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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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太太在招呼客人。今天她没有再喝酒,颓丧的姿态一去,显出五官温柔和婉的底色。训德小小的,也能看出轮廓的相像。陆家的房舍显然不适合举办聚会。她借了邵家的偏厅来招呼男宾女客。
阿凤和训德没有时间多说话。训德回到陆太太旁边,附耳向她说了什么。她就被陆太太拉着去同客人寒暄了。
席子建居然也在。他父亲是长运公司的总裁,也是陆太太的旧识。父亲去找陆太太献殷勤,他过来要给阿凤分享他写的一首诗,阿凤哪有心思聆听。一眼把他看住,挥挥手就驱散了他。
正在这时,邵正印碰了碰阿凤,递给他一瓶橘子汽水。他说:“去上海找罗叔叔,这是我写的信。”阿凤用眼盯着舞池里的少爷小姐,略微点了点头。他说:“邵正印,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正印竟然被问住。阿凤侧过脸来,微微地笑了:“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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