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糊涂地失去和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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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的大雪和遥远的暖意叠连在一处,犹如冰火两重,一寸一寸地烧上来。
江驹臣蓦然睁开眼睛,他的目光犹然散乱失神,仿佛冰镜破碎,荡散迷离弥乱的水汽,他茫然地低头,定定地望着锁在手腕的银环。
他望了很久,目光迷茫悲哀,一时辨不清何处是梦何处是真。
他挣扎了那么久,终于让江家恢复往日之盛,终于争取到摆脱商龚独自去英国的机会,终于在季萱的陪伴下建立起独属于自己的欧洲基业。他努力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终于能在五年后回到江南逼迫商龚解开这枚锁,但命运仿佛像是和他开了个玩笑,他终究是无法摆脱这永世的诅咒。
商珒采取和商龚一模一样的方法,将他至今的努力和希望一夕打碎。
江驹臣闭上眼睛,他不愿再去看,梦魇缠绕不散,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极倦,再不想在意什么,再不想坚持什么。他有些冷,盖在身上的被子留不住丝毫暖意,又觉得身上很热,像是要将五脏六腑灼干。
耳旁嗡鸣,他哑声咳了咳,嗓子干裂,隐隐泛起血气。这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发烧了,温度恐怕还不低,或许是肩上的枪伤反复挣裂感染,或许是这处阁楼太阴冷,无论什么原因罢,这并不重要,等他终于从噩梦中脱离,浑身酸痛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但是……应该去喝一口水,他不想再回到那该死的梦里去了。喝水醒醒神,就算是再做噩梦,也不要梦见那场雪了。
江驹臣轻轻叹了口气,咬了咬牙,手肘抵过床沿,一点一点将自己撑起来。被子滑落到腰间,身上的冷汗顷刻被寒意侵透,他抵唇忍住肺腑间的咳意,勾起胸口熟悉的滞痛。他安静地合了会眼睛,慢慢攒出一些力气,然后扶着床头艰难地站起来。
地砖冰凉,顷刻将高热的身体冰透。四面皆是漆黑,夜色很深,狭小的窗被严严拉上了窗帘,江驹臣靠着床头倚了一会,他烧得有些头晕,眼前一重一重黑雾,他寻了很久,终于在很远的桌子上勉强辨出水杯的形状。
下人这几天在江业霖的授意下处处为难,放得那么远多半也是故意为之,欺负他腿伤太重,没有人扶着很难走过去。若是平常,江驹臣不会这么为难自己,无非是喝一口水,他强撑着自己走去怕是要疼得半路晕倒。
但这会儿他却难得偏执。大概是烧得意识不太清楚,他很执着地认为喝口水就能不再继续做那个梦,生生忍着膝骨宛如断折的痛楚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就跌下来。
他蹙了蹙眉,伸手在地上撑了撑,站起来,再走过去。
……二十七年来,他从来都是独行于浩浩风雪。
无论这条路有多长,有多冷,有多疼。
江驹臣是个很淡漠的人。太早见过人心阴暗,他不会再轻易地爱谁和信谁。
他又是个很执着的人。一旦真的有了想要的东西,千山万水千刀万剐,他也要踏到彼端去求。
时钟滴滴答答地行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杯。水是凉透的,他没有在意,右手扶过桌案撑住身形,他用左手去拿那只杯子。
然后,黑暗里响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枪伤的重叠,反复的撕裂,终究伤及神经。
他的左手,甚至已经无法拿起一只盛了小半杯水的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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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珒脚步悄悄,像是在自己家里做贼,用手机照着亮儿,偷偷摸摸地往阁楼走。
他觉得自己是鬼使神差,不可理喻,中途停了四五回,磨蹭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楼梯。商家主宅很大,阁楼偏僻,过去江驹臣很喜欢揽着他躲在里面睡觉,下人找了好几圈儿也找不着人。
商珒很难说清自己对那段回忆的感觉。江南多雨,江驹臣将他揽在怀里,两个人一起静静偎在床头,是那段岁月里难得的偷闲时光。
他胡思乱想着,再怎么磨蹭也还是走到了门口,外面几个守卫睡得东倒西歪,一点儿都不恪尽职守。商珒皱了皱眉,上前踢了一脚,他们不知道里面关的人是江驹臣?这个态度被人跑了怎么办?
领头那个迷迷糊糊,四面黑灯瞎火,他没认出来踹他的是自家少爷,还以为是江业霖又寻着什么新主意去折腾里边的人,大半夜过来查岗。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嘴里嘟囔着,“跑不了……站都站不起来还跑什么……”
商珒气得眼底瞬间覆过一层霜,睡糊涂了这怕不是,他本想再狠狠来一脚,抬到一半又后知后觉地收回来。这……大晚上的他不好好睡觉,跑过来看江驹臣似乎有点说不通。
还是留着明天再踹吧。
他摸出房门钥匙,心想只看一眼就走,然后轻轻把门推开。
吱呀一声,商珒探了探头,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攥了攥手心,悄悄将门合拢,按亮手机屏幕照过去。
下一瞬,他猛然睁大了眼睛,甚至还不及回过神,已经下意识扑了过去:“驹……江驹臣……!”
房间内昏暗毫无光亮,冰凉的地砖上是四散崩碎的玻璃碎片,透明的水迹流溢。躺在旁边的人无声无息,漆黑的发散乱在地,秀丽的侧脸枕在漫开的水里,毫无血色,苍白颓弱得令人触目惊心,簌长的眼睫安静地闭着,气息微弱,几近毫无声音。
商珒心神俱裂,他差点以为自己还没睡醒,回过神时已经扑过去将人接在怀里,触手温度一片冰凉,但那张憔悴的清瘦容颜上却染着一片病态的红,纤丽脆弱的睫毛被汗水层层黏连在一起。
他浑身僵冷,半晌才微颤着低头,他用自己的眼帘去碰江驹臣的额头,感受到的温度已经烫到惊心的程度。
“驹臣哥哥,”这一瞬连日的焦虑终于全然爆发崩溃,商珒过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刻的他再也不是什么冷漠阴鹜的教父,亦不是什么尊荣至上的家主,他发出颤抖的迷茫的恐惧的声音,“你,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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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驹臣被一路抱下了阁楼,放在温暖的主卧大床上。商家的私人医生半夜赶来,宅子一片灯火通明,而江驹臣一直没有再醒来。
商珒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像是攥着最后的一棵稻草,他的力气很大,将江驹臣青白的骨节攥得发红,医生看了又看,欲言又止:“少爷……”
“您,”他犹豫着,“您可以,换一只手。”
商珒愣了愣,他没反应过来,医生只好又解释:“江家主的枪伤很严重。他的恢复力非常差,这几日又一直枪伤崩裂,已经对手部神经造成了严重的损伤。您不能这样用力地攥着他。”
“……崩裂?”商珒有些恍惚,“这么严重,崩裂了几次?”
医生顿了顿,神色无奈:“每天都要两三回吧。少爷家里的下人……比较,粗暴,每天都要对枪伤反复重新包扎。”
商珒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怎么会任由下人欺负他?”
江驹臣是什么人,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欺负别人的份,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在那里被家仆折辱磋磨?
“您……您可能高估了江家主的身体状态,”医生犹犹豫豫,商珒继位家主以来凶名日盛,他不敢太多嘴,“我把具体情况列给您,您可以先看一下。”
他说完就拎着药箱告退了,留下商珒坐在床边,看着手中的报告单出神。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商珒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照着这上面写的,可以说江驹臣身上的脏器几乎没有健康的,一看就是过去受过极其严重的枪伤。心脏更是垂垂危矣,他的心衰已经严重到无可挽回。这些伤不知拖了多久,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痊愈,他的身体情况和抵抗力几乎已经降到底点。
……还有他的腿。
商珒想起这几次见面,江驹臣从不会离身的手杖。但江驹臣从未在他面前用过,他还以为那柄杖是江驹臣最近用顺手的武器。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什么是我该知道你却隐瞒我的,什么是我不该知道的却被错误地诱导。
你为什么,总会将一个冷冰冰的结果捧在我眼前,或是死亡通知书,或是病情报告单,而过程、缘由、你所思你所想,这些你一概不会对我提半字。
总是让我稀里糊涂地失去,稀里糊涂地获得。
商珒闭了闭眼睛,他松开江驹臣的手,将那纸报告单攥得褶皱,迅速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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