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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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掩合。
耳旁传来酒液倾落杯壁的轻响,潺潺而悦耳,在一片安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商珒蓦然抬头,他捻了捻手指,掌心满是汗意,脸颊遍布的泪痕被风吹干。房间里只剩他和江驹臣两人,商珒顿了很久才低声问:“你早知道我在这里吗?”
“插花风雅,既然这是商家主的兴致,我自当鼎力支持。”
江驹臣的声音很散漫,他往日的声线温润柔和,讲起客套话如沐春风;这会儿嗓子哑了,无端显得暗沉,他坐回窗下桌旁,抬手优雅地一引:“这几日配合您的雅兴,难免待客不周。请坐吧,下人一会就上茶来。”
像是招待一位寻常的客人,商珒僵硬地坐在一边,不一会儿果然有佣人叩门,精致的檀木托盘上摆着刚沏的热茶。江驹臣淡淡道了声“请”,自己却端起旁边的酒,对商珒遥遥举了举。
商珒用力地扣着青瓷盏壁,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它握碎。他想过很多面对江驹臣的场景……无一不是激烈的。但他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平静如常,像是只有他自己心里装着过往。
……又或者是,他见到的只是江家主,却不是江驹臣。
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间,商珒原本想问他很多事,你还好吗、你注射的药是什么、你的左手有没有恢复,但现在他一句话也问不出来。这是最温和的重逢,却也是最决绝的重逢,作为商家的家主,他没有任何立场去探寻江家家主的隐秘。
茶味苦涩,商珒舌尖更是发苦,他捧着茶盏,一盏茶品了很久很久,浓苦的茶味从舌尖润透舌根。等他终于放下茶盏,对面江驹臣的酒杯早已空空如也。
江驹臣在咳嗽,指尖深深摁在腹间,像是要将内里的脏器生生揉碎。
是胃出血,他接连几天没有吃过东西,只是一瓶一瓶无休止地喝酒。嗓音之所以那么哑,不知道已经吐了多少回血,他的胃本就很糟糕,在商家时连碗粥都喝不下,何况又是这样刻意的锉磨。
他侧过头,轻轻用手背掩着口,血色顺着唇角落下来,滴滴答答染透了雪白的衬衫袖摆。他咳得很轻很压抑,几近没有声音,微偏的侧颜被汗意染透,薄薄的一层宛若透明。像是一片薄樱被朦胧的湿意禁锢,往日的威严被无声地抹去,艳红的血染在苍白的颊侧,唯余风情和艳醴。
……商家从未见过这样的江驹臣。
总是扣得严丝合缝的西装、哪怕面容苍白也绝不会露出分毫弱势,江驹臣一贯爱逞强,更是近乎偏执地不曾在商珒面前露出过半点脆弱。他想起齐伯曾对他说的话,当年商龚将江驹臣豢为最珍爱的藏品,这件事在C国黑道人尽皆知,江驹臣却不知为何封住了整个商家的嘴……他大概只为了瞒住自己。
不想让商珒知道那些不堪的过往,不愿让他知晓霎那而落的寒椿。
可是,为什么。
商珒怔怔地看着,江驹臣不以为意拭去指尖血色,他再斟了一杯酒。他对商珒再举了举杯,鲜红的酒液倒映苍白的面庞,商珒深吸一口气,他终于忍不住:“你……你别再喝了!”
他的声音惶乱地颤抖,像是唯恐自己说了这一句越界的话,就会连这片刻的宁静都维持不下去,又或者说正是这毫无波澜的宁静让他发疯。江驹臣挑了挑眉,他扣着酒杯轻轻摇晃,指尖散漫地搭在腹间,他的脸上其实看不见痛色,目光疑问地看了商珒片刻。
“求求你……”商珒艰难地说完这句,情绪全然崩溃,他抬手捂住了脸,眼泪再次从指缝间落下来:“求你别再这样伤害自己了……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是我愚蠢冷血,是我做错了事,对不起、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很多,到最后只剩一遍一遍地重复和道歉。他一点也不想让江驹臣看见自己痛哭的样子,眼泪却像是开了闸一样怎么也止不住。他知道江驹臣会恨他,会不想看见他,会生他的气,这些商珒都知道,他也已经下定决心去面对、去弥补。
但他再一次想错了。他放弃了江驹臣很多很多次,当他终于设法挽回的时候,却没想到,江驹臣已经自己放弃了自己。
结局就是结局。至此为终,再无回溯可能。
商珒哭了很久,到后来,嗓子哭哑了,他张着嘴,没有再发出声音。
江驹臣一直看着他。
房间在这瞬突然安静下来,静得彻骨,眼泪被风拂落,漫开冰凉的寒意。商珒被这寒意激得抖了抖,他茫然地抬头,视野发白。江驹臣屈指抵在鬓角,微微歪着头,长腿闲散地交叠,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商珒身上,商珒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双纤长微垂的眼尾,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片刻未移。
商珒怔怔地和那双眼睛对视了很久。
江驹臣温和地问:“好些了么?”
“我不是在故意酗酒,小珒,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么?失恋了又哭又闹,要死要活,”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神色揶揄,抬手揉了揉眉心,然后拿过桌上的玻璃药剂瓶:“这是安非他命。”
他晃了晃那只小药瓶,里面的乳白色液体一荡一荡,衬过无色的指尖。他再挽起左手衬袖,露出手腕里侧层层叠叠的针孔,“滥用它会沾染药瘾,药量过大也会产生抗药性,我需要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之所以频繁饮酒,是在借助酒来戒断,当我想要注射安非他命时,就会用酒来代替。”
“比如现在,”江驹臣眯起眼睛,他将药瓶放在一边,张开手给商珒看,“你哭的时候,我的药瘾正在发作。”
商珒愣住了。他木然地抬头,看向江驹臣伸出的手。
骨节精致、修长,伸直时宛如苍劲的竹,他这些年总是带着手套,指尖格外苍白,衬过腕骨精致银环,竟仿佛没有一点颜色。江驹臣神色平静,他端着酒杯时还未觉有异,这时五指平展,血管淡得几乎不见,指尖压抑地微微颤着,像是一尾风中的白叶。
他的目光很温柔,宛如伦敦晨起的雾,掩在纤长的眼睫后。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温柔,是眼瞳因为药瘾发作以致的涣散,眸光无法聚焦,才会显得格外朦胧和缱绻。
——如果不是江驹臣自己提起,商珒至今仍不会发现。
他怔了很久,最后开口也只是苍白的道歉,“对不起……”
江驹臣低低笑了笑,他收回手,声音平淡:“这一会儿工夫,你已经说了快一百遍对不起了。”
“商家主,不喝酒的话,我的精神状态会不太好。如果您不尽快说明来意,我恐怕就要把你先请出去了。”
商珒垂着头,用力地攥着椅子把手,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江驹臣也没有催促他,一下一下地荡着杯里的红酒,耐心充足地等待。寻常人一旦沾染了安非他命的药瘾,恐怕早就没了人样,他却始终冷清而克制,倒像那边泪流满面的商珒才是犯了瘾的人。
“……我可以,”商珒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没法分辨,“再见一见驹臣哥哥吗?”
江驹臣惊讶了一瞬,他用了一些时间去反应这句难解的话,然后忍不住笑起来,指尖闲散地托过下颔,他的语声带过几分玩味:“这就是你跑来伦敦、潜入江家想做的事情?”
“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呢,小珒,”他轻笑着定下评价,“你可以问我很多事情,比如伯格纳家族,比如绾绾的身份,比如你正在做的那一单生意。为了让你快点从我眼前离开,我或许会很痛快地告诉你答案,但是……商家主,这就是您想要问的问题?”
商珒吸了吸鼻子,他抬起头,没有理会江驹臣的嘲讽,他的目光非常坚定:“是,这就是我想问的。”
他说完,又去看江驹臣的眼睛,试图从那层雾里辨别出什么。
江驹臣一直没有再喝酒,药瘾似乎发作得更剧烈,他的眸色较方才又晕淡一些,但内里的淡漠却没有半分融化。他抵着眉心想了一会,像是在苦恼该怎么回答商珒才能让对方满意离开,过了半晌,他将酒杯搁置在一旁。
“如果你是来道歉的话,我已经听见了。”
“没有关系,”他温和地说,俨然又是过去的柔软和纵容,双手合十,轻轻抵在下颔,他的每个字都说得非常认真,“小珒,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可以不必愧疚、不必后悔、不必担忧,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结局怎样,都是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过去耳畔的温柔密语,此刻像是一只巨手死死撅住心脏,一刀一刀慢挫的疼。
商珒摇头,不停地摇头。这不是他求的答案。
江驹臣看着他,目色无奈,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你想问一切的根由。”他侧过头,这一瞬没有去看商珒,声音平静,再无避讳,“当年是你没有让我毙命风雪。”
“所以我最初的愿望,是想成为一把伞。”
如果能保护所爱之人火光不灭,他甘愿一生与风雪为伴。
却不想,这是最初的因,也是最初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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