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可惜,我现在对他没什么兴趣了。
-----正文-----
商珒回到住的地方,已经是晚上。
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江驹臣,可不可以再为他换一次床头的樱花。江驹臣不置可否,疏离有礼地颔首,道商家主是江家的贵客,您尽可自便。
说完这句,他站起身来,收起堆在桌角的零散信件,浅浅道声失陪,拿过椅背上的大衣离开。几份刚批阅过的文件随意放在桌上,枕被也没有叠起,像是毫不在意商珒会做些什么。
商珒孤零零地站在空阔华丽的卧室里,他忽然想起前几天Ives惊讶的形容,揶揄地问他是怎么在冒犯那一位后还能安然无恙。
……他不但安然无恙,甚至还是江家主的贵客,被允许堂而皇之留在卧室,一个人生活最隐秘的地方。
商珒苦涩地勾了勾嘴角,扯出的笑容难看至极。他转过身,没有去碰书桌散乱的文件,笨拙地拽过被角,将它勉强叠成一个形状,认认真真地放在枕边。
换过新鲜的樱花,他丢掉了昨日的旧枝,小心地插了两枝新折的花。一枝花真的太孤独了,他默默地想,哪怕不是旧日影,他也希望它能迎来新相逢,而不是永远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最后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小的防水袋,放在花瓶的最底,没在深深的水下。
江驹臣一直没有再回来,也没有任何人闯入家主的房间。空气里的酒味越来越淡,商珒抱着花瓶在床边坐下来。
他坐了很久很久。
破镜重圆、分钗合钿。过往酷烈伤透人心,想将跌为碎末的镜子重新拼回形状,无异于天方夜谭。然而南朝陈亡,破镜筑信,是要以此作为重逢的凭证、而非对镜嗟叹往昔。
所以,假若能复刻起始的因,或许一切并非不可挽回。
……在不久前,他是这样天真地想的。
酒味渐淡,熟悉的气息慢慢重回。商珒抱着花瓶,额角阵阵发疼,是情绪剧烈起伏的后遗症。神志越来越昏沉,他闻着江驹臣留下来的味道,微微倚着床头,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敢躺下,甚至没敢在身后刚刚叠起的枕被旁靠一靠,身形摇摇晃晃,始终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花瓶,像是抱着最后一方浮木。
樱花的香气钻进鼻端,他梦见了家里那棵已经枯败的花树。
——团团倾盖,花开如伞。
无边际的黑暗里,像是点燃了一盏微末的烛火,暖暖地摇曳,那样脆弱,那样明亮。只需一抔掌心的白雪就能将它盖灭,却还是那样坚执不息地亮着。
有人在耳旁轻轻地叹息,抬手拂过他汗湿在额前的发。指尖温度冰凉,像是落雪也不会融化,一触即离,在他的眼尾停了片刻,捻去一颗滚烫的泪。
那触感太过真实,商珒颤了颤,他在这一瞬猛然睁开眼睛,眼前尤带着方醒的朦胧,他已经挣扎着抬头。
天色已经昏暗,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点燃了壁炉,温暖的火光跃动,隐约照亮一围黑暗。
……除了他自己,房间里并没有别人。
商珒担心被江家发现身份,将常用的手机留在了酒店。他回去后才看见,从傍晚开始,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布满了手机屏幕。
一定是出了很严重的事情。他来伦敦后就没有再理会过家族事务,除非是大事,否则不会这样接连地打扰他。商珒顿了顿,正好这时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是他交托任务的下属,负责这次和伯格纳家族的大单子。
“家主……!”电话接通,对面的声音沙哑至极,不等商珒问话,已经急急地道:“我们的货被人截了!”
“本来商定今晚在港口交货,但是等我们到了港口,等在这里却不是伯格纳家族……有另一伙人截住了我们,他们火力很强,直接抢走了所有的货,伦敦太远,主家没法带太多的人,只一会儿就已经死伤不少……”
商珒攥紧了手机,他沉声问:“是西方黑手党吗?领头的人是谁?”
对面迟疑了一会,吞吞吐吐地道,“变故发生得太快了,我们没太看清。只是隐约看见了一个人影,像是、像是……”
商珒忍着怒意,这一单生意何等重要,若是不能如约完成,商家将再无进军西方的可能,巨大的赔付也会让主家势力大损。他声音阴鹜:“说!”
“像是欧洲传言中那匹凶狼,”对面的人被商珒震慑,瑟缩着回答,“Lyan,Lyan·Geralan。”
——lyan?
商珒怔住了,记忆飞转,他猛然记起那时江驹臣下达给lyan的指令。lyan接过文件后还愕然地看了自己一眼,但那会儿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江驹臣身上,根本没有往下细想。
江驹臣让lyan去堵人,那处港口的名字……
对面下属小声开口:“家主,这些天我听说,欧洲地下的药物走私是被垄断的。近十年都是如此,这件事在西方算不上秘密。垄断的那方势力,过去是季萱夫人,后来交接到江驹臣手上,今天来截货的,恐怕就是江家的人。”
商珒无声地挂断了电话,抬头望向窗外。
酒店楼层很高,从落地窗望过去,能看见夜色里的大本钟和泰晤士河。繁丽明亮的灯火,外界的光影霓虹无声地透进来,落在肩头没有一点温度。双层玻璃倒映出两重影子,做彼此孤零零的陪伴。
有些人一生也不知孤独为何物,有些人从出生那刻起就唯有孤独形影相随。
商珒透过窗户,他看着自己的脸。
电话铃声又响起来,这一次是Ives。商珒没有理由拒接,哪怕他已经知道,这次交易就是伯格纳家族为他设下的圈套。是在用他和江驹臣的过往做赌,若是赌成了,江家的地位自此动摇,伯格纳家族趁虚而入;若是赌输了,借此大幅削折东方教父的家族势力,自然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Ives却全然未提晚上的事情,态度温和有礼,提醒商珒不要忘记明天来参加老公爵的晚宴。他的言辞迂回亦直白,半点不问生意进度,却说自己听闻商家主最近在江家见到了江小姐,老爷子对此非常感兴趣,这才是伯格纳家族和商家合作的重头戏。
商珒攥着手机的手青筋毕露,他咬着牙一字字问:“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江家?”
Ives闻言,莫测地笑了:“商家主,伯格纳家族坚信,那一位必定不会将您拒之门外。”
“为了您的家族考虑。”他意味深长,“请您明晚准时赴宴,公爵大人等候您的到来。”
商珒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将手机摔在地上,咚地一声闷响。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赤裸裸的胁迫。
……是逼迫他,在江驹臣和商家之间,做选择。
酒会在伯格纳家族的本家庄园举办。入夜时分,各方名流驾车云集,伯格纳家族在黑白两道皆地位斐然,这两年老公爵隐世养闲,只会在生日酒宴露面。因此这一张酒会请柬千金莫求,能有资格前来的,都是如今西方真正掌握权柄的人。
商珒白日忙于收拾昨晚的残局,所有的货都被截走了,从C国带来的人也伤了大半。lyan的出手太过突然,商珒又一直没有理会这桩生意,狼狈如此,其实并不意外。
除非他能抢回昨天的货,否则只能向伯格纳家族支付巨额赔偿。又或者,在酒会上面见老公爵,达成所谓真正的“合作”……这是换得喘息的唯一机会。
商珒忙碌了一天,踩着点到达酒会现场。伯格纳家族的主宅庄园已有百余年历史,庄严陈肃、富丽堂皇,今夜灯火通明,绅士名媛衣香鬓影,款款相携步入宴厅。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这种酒会都是上流社会的戏剧场,只是在C国时作为商家家主、东方教父,商珒一贯是最为尊贵的主角,身旁皆是奉承,无人胆敢造次。但今夜他无疑是狼狈的,昨晚商家被截货的事情已经传遍各方势力,黑道以实力为尊,自然也不会对这位落败的东方家主有什么尊重。
一台戏要有光芒瞩目的主角,自然也要有聊以为趣的丑角。
伯格纳家族始终没有派人来迎接商珒,或许是有意敲打,连Ives都没有现身。商珒初来乍到,对西方纵横交错的势力毫不熟悉,没有人引荐和介绍,几乎像个瞎子在酒会乱撞。西方贵族热爱戏剧,自然不会错过这现成的文段,频频有人举酒来敬,要看这位东方教父的笑话。
季萱死后,西方并没有新任father诞生。“世界唯一的黑道教父”,这个身份听着尊贵,但在西方也只是一层空壳儿。这徒劳无用的身份,反而会招来更多贵族的注视,就像是镀金的玩具,摆弄起来也会平添许多滋味。
直白的嘲弄,虚伪的作态,恶意的引诱,阴暗的目光。
商珒只带了一个商家的翻译,被团团围着,各种烈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仍然左支右绌。他让伯格纳家族的侍者去找Ives,却许久也没有回音,反而是招来了更多注目。参加酒会的权贵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逼得他寸步退不得,空气里沉浮的香氛几乎令他窒息。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他是唯一的孤岛。
这样的感觉很陌生,却又很熟悉。他只经历过一次,是在五年前父亲的灵堂,他惶然四顾,却没有一个人牵起他的手。
不……是有人……
对面的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商珒勉强灌下一杯白兰地,烈酒入喉,冲得思维像是都停滞了一瞬。C国从来没人敢灌他的酒,他的酒量只算平平,江驹臣却不同,商珒从来没见他喝醉过,即便喝醉了也不会让人看出任何端倪。
江驹臣的好酒量是从哪里养出来……
商珒用力掐住眉心,他晃了晃头,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他知道这是伯格纳家族的刻意为难,而他为了能够减免商家失约的巨额赔偿,也只能在这里忍受这无止境的盘剥。要将他逼至最后一线、退无可退之境,这时带他去见那位老公爵,自然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但是……不能……
商珒捂着头,他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住了。这几日在江家,情绪本就大喜大悲,今天又一直在处理善后,基本没吃什么东西,来到酒会时已经疲惫至极。他做好了今夜会很难捱的准备,却没想到情形更为恶劣,尊严被践踏玩弄,而这甚至只是第一步,为了获得向上位者乞求的资格。
“商先生,”又有人来到面前,商珒循声抬起头,眼前是模糊的光影,一杯酒已经递到他手中。商珒撑着一口气,如常地笑着,胃里各种冰凉的烈酒翻滚不休。那人说了什么,商珒没听懂也没听清,无非还是让他喝酒,他举杯几近麻木地一饮而尽,却在拿开酒杯时眼前一晕,高脚杯砰啷一声跌在地上。
对面的人立刻目色一深,露出几分危险:“商先生是对我刚刚说的话不满意吗?”
商珒低头,酒液顺着下颔滴下来,浸湿了衣领的温莎结,他过了很久才摇头。
那人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您为什么摔了酒杯呢?”
——话里暗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商珒呆怔地站着,脚下是狼藉的玻璃碎片。看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乐团徐徐奏着舒缓的弦乐,厅堂金碧辉煌,壁格嵌着古希腊风格的石像,威仪端严,无情无欲。
指甲深深陷在掌心,他倔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那人玩味地看了一会,退后一步,他去唤酒会的侍者:“去禀告公爵大人,在下不知道哪里惹怒了商家主,想请他老人家来……”
他正说着,忽然语声停了停,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一刻不止是他,酒会的宾客都在这时抬起了头,望向宴会厅的门口。这位姗姗来迟的客人不知何故,竟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他们短暂地从商珒身上移开了注意力。商珒终于得以喘息,他退后一步靠在长桌旁,脱力地按住了抽疼的额角。
他缓了很久,视线才渐渐聚焦,疲惫地眨了眨眼睛。酒杯碎片已经被侍者收拾干净了,刚刚为难他的男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商珒愣了愣神,没有人再来灌他的酒,甚至刻意地离他很远,他有些茫然地抬头。
失踪整夜的Ives出现了,他站在宴会厅的门口,微微躬着身,正恭敬地对一个人说着什么。
……看清那位贵客后,商珒蓦然睁大了眼睛。
是江驹臣,酒会过半他才到来,晚礼服外披着一领浅灰色的切尔西款风衣,这种版型格外修身,他单手插兜散漫地站着,看起来并没有认真听Ives的话。不知何故,他并没有携带手杖,一边听Ives说着,一边转身走进了会场,步调慵慢,宾客纷纷颔首行礼,向旁避开一条路来。
那条路,正好通往商珒。
江驹臣眼睫微掀,他淡淡开口,“这是干什么?”
青年艰难地倚在长桌桌侧,形容狼狈,温莎结松垮地垂着,衬衫领口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液。他的头顶是巨大华丽的水晶吊灯,明亮的光色令一切无所遁形,商珒眼尾通红,他望着江驹臣,眸光被酒意浸得破碎。
像是哀求,像是畏惧。想让江驹臣再次伸出手,却又更害怕是由他亲手施加伤害。
“哦……”江驹臣抬手摘下礼帽,立刻有侍者躬身上前接过,他抬起头,苍白精致的容颜没有遮挡,灯色流转愈加惊人的昳丽。纤长的眼睫寸寸掀开,他的目色优雅而矜贵,凝视了商珒半晌,他忽然低声笑了:“这就是公爵向我展示的‘诚意’么?”
Ives垂首,慢慢退至一边。
江驹臣挑了挑眉:“他老人家费心了。”
“不过很可惜,我现在对他没什么兴趣了。”他的声音低哑淡漠,宛若锋利的尖刀扎在心口。彻骨的寒意破洞而入,商珒惶然地抬起头,江驹臣已经转过身:“……倒是看着心烦。”
“我难得来捧一会场,艾维斯先生,劳烦你把商家主请出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