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盼望最后能再见一眼那里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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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珒再推开卧室门时,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雪梨枸杞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以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也不知这两年怎么就开了窍,碗盖掀开,香气扑面而来。江驹臣很久没有吃过中餐,难得提起了些食欲,不由侧过头,轻轻叹了口气。
商珒舀起一勺小心吹了吹,喂过去时江驹臣没有拒绝,眼睫微微地颤动。见他像是喜欢,商珒眼见着开心许多,却仍惦记他胃不好,一口口慢慢地喂下去。大概喝了半碗,江驹臣摇了摇头,低声说可以了。
“好,要是待会儿饿了,你就和我说。”商珒不敢逼着他,急忙放下了碗,拿过旁边的手帕替他拭了拭唇角。江驹臣轻轻笑了笑,眼睛闭了一会,再睁开时眼底的雾色散去一些,他抬头望向商珒:“什么时候学的?为了我么?”
他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商珒无措地拢了拢手指,他小声说,“我还学了很多,等齐伯送了食材来,天天做给你吃。”
江驹臣又笑,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温和道:“小珒,有时间和我聊聊么?”
刚刚喝了些粥,他的声音也多了些力气,不再都是破碎的气音。商珒急忙点头,他也很想找机会和江驹臣聊一聊,本以为江驹臣不会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没想到最后却是他主动提出来。
他下意识坐端正,两只手紧张地攥了攥,“驹臣,我能先问你一些事情吗?”
江驹臣点点头,“你说。”
“……是你心脏的问题,”商珒犹豫着问,每个字都问得很迟疑,他太畏惧会得到江驹臣那个答案,“有考虑过……做移植手术吗?”
“考虑过,绾绾联系了很多人。”江驹臣并没有隐瞒什么,他声线平淡地回答,“但我可能无法负担手术强度。医生的意思是,让我休养一段时间,等身体状态好些再考虑手术。”
他沉默了会,无奈地笑了笑:“但我应该是等不到了。”
但即便这样说着,他的神色却不见任何遗憾和悲伤,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他一直隐瞒着季绾的事实。商珒眸光颤了颤,他努力地绷着嘴角,让自己没有流露出失态,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流泪:“我听说柏青梣的手术做得很好,如果换他来……能不能有一些希望?”
“柏青梣么,”江驹臣想了想,他摇头:“绾绾很早就去请过他了,他没有答应。”
商珒闻言怔住:“为什么?!‘
他急得声音都变了,一颗心霎时间坠落谷底。季绾既然已经去请过,想必也开出了很高的价,那个人却没有答应……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伯格纳家族已经是西方黑道龙头,在白道地位同样斐然,难道柏青梣连伯格纳家族也看不上么!
江驹臣叹了口气,他望着商珒,目光平静柔和,“如果你想去请他的话,不必费力气了,他不会来的。”
“我和西方地下世界牵扯太深。而据我所知,柏青梣对西方黑道已经到了痛恨的程度。”
商珒用力扣着椅子扶手,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忽,声音颤抖:“怎么会,怎么会……可是只有他了……”
江驹臣轻轻唤他:“小珒。”
商珒迷茫地抬头,失神地望着江驹臣,眼底翻覆的绝望几乎能将人溺毙。江驹臣怔了怔,他沉寂许久的心像是被这目光刺痛了一瞬,泛起细细碎碎的疼。他微微偏头避开和商珒的对视,开口的嗓音却还是不自觉地沙哑,“你不必介怀我的事情。”
“看开一些,小珒,如果你执意要留下我的话。”他低低地说,“我早已不在意了,结果无论是什么,对我而言都无可厚非。我的身体早就衰败得没有回转余地,你又何必做徒劳的努力,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绾绾也是一样。”
他沙哑的声音轻弱而温柔,抚在心尖透着微微的痒,像是春风拂过荒芜的冰雪,商珒无力地抬起眼睛,他扣住了自己的心脏。指尖下是杂乱的跳动,他憋窒地说不出话,江驹臣说完这句,沉默了一会,然后抬手轻轻蹭过商珒的眼角。
苍白的指尖沾过一滴泪,折映窗外灿亮的太阳。
商珒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指节绷得青白,目光却越来越坚定。
第二天早上,商珒将熬好的粥温在锅里,又让人帮忙聘请一位会做中餐的厨师。
他无暇参加教父召集的家主会议,吩咐过齐伯尽早运来食材后,就坐上了最早一班去C国S市的飞机,然后和商家失去了联系。
江驹臣醒来后,得知商珒离开的消息,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点了点头。这三天青年在宅子里闹腾就像一场误入的梦境,匆匆而来、匆匆而走,他的生活再度安静下来,如一潭枯水、波澜不惊。
三天后季绾给他打电话,得知商珒竟然走了,她惊讶极了,然后恨恨地咬牙:“我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怎么了,”江驹臣忍不住笑起来,“是我让他走,他难得这么听话。”
季绾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说。她小声地抱歉,说最近伦敦的事务太多,这段时间又不能去看望先生了,先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听医生的话。她早就找到了合适的心脏配型,只要先生的身体好起来,立刻就能安排手术。
江驹臣什么也没有说,他倚在躺椅上,将手中的日历翻过一页页。单薄的纸张从苍白的指尖流淌而过,像是过去那些毫无颜色的时光。季绾在视频的另一端陪他说话,这天发生过什么、那天有什么好玩的事,江驹臣偶尔淡淡地应声,然后将这个月的日历翻过几页。
“绾绾下周忙么,”他问,“马上就是萱姐的祭日了。”
季绾立刻出言拦阻:“先生不能去。”
江驹臣温缓地笑了笑,他叹道:“绾绾,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去过了。”
这两年他被季绾强留着养病,自然不许出门;再往前一年,他在伦敦病重难起,安排季绾独自回到C国祭拜,也正是那一次,季绾被陶余劫走。
转眼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他少有愣了会神,低低地叹息,电话那头季绾还在焦急万分地劝,他的心衰实在太严重,根本无法支持长途飞行。即便去了,他的身体大概也不能支持他再回来,如果他的生命是飘摇欲灭的烛火,这次旅途很可能就是吹灭这盏灯的最后一缕微风。
季绾急得话音直颤,然后果决地说,下周我会抽时间回来。
……回来盯着江驹臣,不要真的跑去C国。
江驹臣温声答应,像是根本没有看穿小姑娘的心思,又和往常一样聊了几句,然后挂断了视频电话。他的手中还攥着那本日历,他眉目不变地,只将三月往前的几张撕了下来,剩下的部分全部丢到了垃圾桶。
这本日历对他而言,后面的部分已经不需要了。
……同样地,如果这一次他也错过了季萱的祭日,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抬头吩咐管家,“去安排吧。”
季绾从未想到,马耳他宅邸的上上下下,早已全部是江驹臣的人。她知道的一切,都是江驹臣想让她知道的,而江驹臣不希望她知道的,她永远被蒙在鼓里。
他在瞒人这件事上,一向很是擅长。
——既然小姑娘在电话里说下周回来,他就会想办法赶在她回马耳他前离开。
第二天一早,卢加机场待命已久的一架私人飞机做好起飞准备。
管家推着轮椅缓缓近前,除了管家和医生以外,江驹臣并没有携带其他人手。这次出行低调而秘密,身边没有跟随任何打手,他靠在轮椅上阖着眼睛,肩头披着厚重的大衣,黑色的毛料将侧颜衬得更加苍白。
飞机放下舷梯,他听见声音,微微打开眼睛,目色被朝阳晕染得浅淡,望向不远处的雪白飞机。
“家主……”管家抿了抿唇,还是走近些低声劝他,“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么?”
每一个人都知道,对于末期心衰病人来说,这样长的跨国飞行意味着什么。
极端的痛苦,和濒死的危险。他在以他的命作为旅票。
江驹臣闻言只是笑了笑,他接过管家递来的手杖,撑过轮椅极慢地站起身。即便如此,起身时眼前依旧有片刻晕眩,他扣过胸口微微晃了晃,微蹙着的眉却舒展开来。
他的神色带过几分久违的释然,手杖点地,毫不回头地往舷梯走去。
异国飘零久,正如季萱要将坟墓落在江南,他也盼望最后能再见一眼那里的樱花。
同一时刻的C国S市正值子夜。
夜色深浓,这幢建在最繁华地带的公馆依旧灯火通明,映亮两侧挺拔的法国梧桐。但很显然,这彻夜不息的灯光并非为商珒而亮,作为被拒之门外的、不受欢迎的客人,他在铁门外的石子路上已经跪了三天。
白日人来人往,夜里大门深闭,但始终没有人胆敢擅自靠近他。
三天前商珒到达S市,借着过去合作伙伴的门路,见到柏青梣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对方的岁数出乎意料地年轻,商珒本以为会见到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却不想沙发上等着的男人不过三十岁出头。
……看起来就极难打交道。
冷淡而骄矜,高傲且刻薄。下颔削尖儿漠然地抬了抬,商珒刚刚说完来意和自己肯付的报酬,他就已经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折过袖口:“不治。”
他甚至根本不给商珒把话说完的机会,拿起车钥匙转身就走了。
这一刻,商珒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将事情想得太简单。
季绾这两年一定想尽办法为江驹臣安排手术,也一定早就接触过柏青梣。她付出的努力不会比商珒少,但最终仍是毫无结果,这件事已经足够说明,谈判和交易没有用处。
那他还能做些什么。
商珒原本想着向柏青梣施压,东方地下世界的主人跪在门外,一双双眼睛看着,这是最卑微的恳求,但同时也是无声的压迫。但这个人就像看起来一样难对付,几乎堪称油盐不进,没有展露半分动摇。
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商珒昏昏沉沉地想,一个人既不为丰厚的报酬动摇,也不屑于给任何人脸面,同时不畏惧所谓的压迫和恐吓……那么还能有哪里是突破点?
他必须尽快想出来。在这里每耽误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让江驹臣经历再多一日的痛苦。
“哎,这位先生,您还好么?”
商珒这几天已经熬得形销骨立,很久才听见耳旁传来的呼唤声,他缓慢地转过头,视线艰难聚焦,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看起来深夜才刚刚回公馆,正弯着腰担忧地看着自己。
这是这些天来,公馆里唯一一个主动和他搭话的人。
“幸好幸好,还能听见我说话。”青年长出一口气,“你等等,我去给你拿瓶水,发生什么了?”
他说完这句就转了身,门外停着辆招摇的红色跑车,他跑去拉开车门,钻进去翻后座储物箱。商珒钝慢地眨了眨眼,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大脑却一直高度运转着思索方法,他看了会青年的背影,猛然想到一件事情。
这三天来,柏公馆的灯彻夜不灭。这是为什么?长明的灯是在等谁回家?
这种野兽般的直觉既是这两年他在黑道摸爬滚打练就,更是因为曾经江驹臣留在他身边时时教导,一双能窥破表象的锐目。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顿顿地凝视青年一会,却又在青年拿着水回来的时候,迅速低下头去。
青年折返回来,拧开瓶盖,把水递给了商珒。
这些天他跪在这里,既是表露诚意,一滴水都没有沾过。毕竟年轻,身体也一直不错,商珒一连喝了大半瓶水,只觉力气慢慢回到身上。青年蹲在旁边耐心地等,见他唇色好了一些,又问:“您跪在这里干什么?和我说说,我没准能帮上忙。”
……笃定的语气,必定和柏青梣关系匪浅。
商珒隐去眼底思量,他叹了口气,沙哑道:“想求柏医生出山,为我爱人治病。”
青年一听,不由睁大了眼睛:“你多想不开来找他?他那种人还能给人治病?”
“这位大哥,我看您面善,在这也不容易。”他蹲着蹲着索性直接坐在地上,苦口婆心地劝商珒,“里头那个人的确医术不错,但也只是医术,人品实在是不行。您把您爱人的性命交托到这种人手里,我看着都不放心,您别在这耽误时间了。”
商珒苦笑一声,眼底是清晰的落寞,他沉默了很久,开口声音酸涩,“您……很熟悉柏医生吗?”
青年嘴角立刻一僵,他张了张嘴,本是下意识要回答什么,但很快就咽了回去,再抬起头时已经掩饰好刚刚的僵硬,他揶揄道:“打过一些交道,谁会和那种人相熟啊。”
但商珒的余光一直紧盯着对方,他没有错过那一闪而逝的异样,和呼之欲出的口型。
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公馆夜夜点灯在等的人。
……商珒攥了攥指尖,他只有一次机会豪赌。
刚刚借着半瓶水积蓄了些力气,商珒猛然起身,出手迅疾,一招扣向青年的喉颈!青年吃了一大惊,急忙后撤急避,身法利落,武力竟也算得上翘楚。但商珒出手实在太突然,他退到一半时腰间受了重重一击,像是打在了什么伤口,英俊的脸立刻疼得扭曲起来,下一瞬便被商珒扼过双臂,往公馆外面拖。
青年早就被一连串变故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商珒突然要劫持他,更惊讶自己竟然在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手下走不出一招,等终于反应过来一些,已经被商珒半挟半拖了老远,公馆的灯光逐渐隐没在夜色里。
他挣扎起来,狠命去拽商珒紧紧捂着他嘴的手。街道上静默无人,他挣得厉害,商珒迫不得已松了些力道,立刻听见青年呜咽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商珒没有说话,不远处就是他的车,青年显然意识到这一点,狠劲又挣了几下,但商珒的身手如今在东方鲜有人敌,牢牢攥着青年的手腕。他急得变了音,“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想治病想疯了你!”
“……你是谁?”商珒同样迫切的想知道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自己抓没抓错人,这一桩豪赌,老天还愿不愿意站在江驹臣的那一边。
青年深吸一口气,他真的被商珒的妄为吓住了,稍微冷静一些,也没有再挣扎,沉声问:“你是道上的人?哪个家族的?”
“你挟持我,争取到柏青梣的几率的确大一些。”他冷静道,“但随之而来的后果,你绝对无法承担。”
商珒低头,他干枯的眼底已经隐现几分癫狂:“为了他的命,没有什么是我担不得的。”
青年望着他眼里的疯狂怔了一会,然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姓陆,陆霁。”他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还是希望你能早点回头,现在放我回去,我保证帝都的陆家绝对不会知道这件事。”
……陆家,帝都的陆家。
商珒的眼睛在那一瞬骤然睁大,但很快惊愕化为坦然的心安,尽管这心安在陆霁看来颇有几分凛然赴死的不可思议。
“求之不得,”他喃喃道,“那就烦请陆少一会儿和陆老将军通个信,想救陆少出去,就让柏青梣答应我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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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快哦已经贴到这里了……估计还有五章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