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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他一无所盼,一无所想。

-----正文-----

三月的江南已经春意葱茏。

江驹臣如愿回到了江家老宅,尽管下飞机时早已意识全无,是扣着氧气面罩被人抱进车子里,在车上被施以急救。长途飞行对他身体的损伤难以言喻,他被送回老宅后昏迷了两天,才终于慢慢恢复了意识。

胸口的窒闷感越来越深浓,像是有一只手扼住喉咙,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艰难。他攥着心口的布料艰难地咳着,家庭医生听见响动急忙进来,他却强撑着摆手拒绝了吸氧,紧皱着眉坐起来。

他勉力靠着床头,身形单薄得惊心,扣着床侧的指骨用力到发白,却仍是摇摇欲坠坐不稳当。稍微缓过一口气来,他抬头看向旁边的医生,哑声问药在哪里。

医生面色犹豫,到底不敢违逆家主的命令,打开药箱,取出针剂后迟疑着攥在手心。

江驹臣抬头,咳得说不出话来,这一眼眸色极淡,然而沉威不减,医生匆忙低了头:“……是。”

衬袖下的腕骨瘦到极致,甚至用一只手就能拢住,血管细弱泛青,针尖嵌进去,满满一贯乳白色液体注入。已至强弩之末的心肺功能在药力作用下被强行激发,江驹臣按着胸口又低咳了一阵,呼吸渐渐顺畅起来,他微垂着眼睛轻轻笑了笑。

“有劳了,”他再看向医生,声音平静,“剩下的药都交给我,然后让管家给我备车。”

医生怔住了:“您这是要……要自己去……”

他嗯了一声,“我自己去墓园就可以。人带太多,萱姐会觉得吵。”

他行事作风一向强硬,容不得别人多说什么,说完这句就拔了手背的吊瓶针头,残余的药液一滴滴落下来。枕侧叠放着白衬衣,他并不去看医生欲言又止的纠结神情,衣料一展覆过纤细的肩骨,背后两片蝴蝶骨瘦得支棱起来,前几日还合身的衣物,今天便又宽大几分,江驹臣漠无表情,低头系过檀木衣扣。

医生磕磕绊绊地劝:“家主……您才刚刚醒,您的身体状况是绝对不能自己外出的……”

“是么,”他没有抬头,“那就加大药量,再注射一针。”

……刚刚那一针已经过了量,如果再扎一针,怕是真的要出人命。

这一会儿时间,江驹臣已经扣好衬衫,伸手拿过床头靠着的手杖,慢慢站了起来。他走到衣架,只是短短几步路,身上已经又出了一层虚汗,依赖药物虽然能减轻心脏痛苦,但身体的虚弱却是无法挽回的。他伸手扶过衣柜,疲累地站了一会,闭了闭眼睛。

“怎么还不去,”他没有睁眼,声音很淡,问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我的话不管用了?”

身后传来慌乱的应是,没过一会,房门打开又带转,四面归于安静。江驹臣这时才睁开眼睛,眸光散乱而疼痛,他收回撑着衣架的手,捂在唇侧,咳了一声。

苍白的肤色,淡青的血管,和滴滴淌落的鲜红。

心衰末期会影响肺循环,在最后的时日出现咳血症状。他将掌心的血用力拢住,一口血咳出来后,仍旧有些止不住地轻喘,胸口虚弱地起伏。等肺腑间的剧痛终于平复一些,他用纸轼净了手中的血,然后戴上了手套。

柔软的皮革冰凉,带走了掌心最后的温度。

管家焦急地等在楼下,过了近半小时,才传来手杖敲地的笃笃声。他急忙迎过去,入目的人一身西装妥帖,微长的鬓发别过耳后,全然显露出那张惊心动魄的容颜。尽管病得苍白消瘦,那张面容的五官却半分美丽不减,宛如夜色一直盛放着的花朵,越至凋谢之刻,越会令人难忘。

它从诞生美至终结,明珠饮华,哪怕在深夜也未曾减弱半分光芒。正因盛放时无我无他,凋谢时才会覆水难收,毫无挽回余地。

管家攥着车钥匙的手隐隐发颤,江驹臣从他手中拿走钥匙时,老管家几近失态,拉住了家主的西装衣袖:“您……您会平安地回来,是吗?”

江驹臣转过身,他温和地笑起来:“只是去看一看萱姐,晚上就回来了。”

老人酸楚地看着他。

“……您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被赶出本家那一会儿。”江驹臣望着服侍江家二十年的老管家,站在江家老宅里,他难得想起了一些旧事,“爸妈死那年,我十二岁,江业霖篡夺了江家家主的位置,把我赶出了这里。”

“我走那天,您也是站在楼梯这,死死拉着我的手,问我这一走还会不会回来。”

他轻轻笑起来,眉目柔软,尽管提起这样难过的往事,神色却没有伤怀,“您看,我是不是没有骗您。”

身形纤细的江家小少主,离开本属于他的家族时,什么也没有带。又或是那时他已经注定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他走得决绝,独自走到冰冷的世界里。昔日一切的温柔,一切的爱意,在那一刻对他残忍地全部收回。

是那时起,他学会了不再“盼望”。

他静静地想了很多,直到耳旁传来管家的哽咽声,低低地说“那我在家等着家主”,慢慢地放开了扯着他衣袖的手。江驹臣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接过车钥匙转身。

外面停着那辆白色法拉利,他曾经最喜欢的车型,但近年也很少会开了。车身依旧如旧日光鲜,却还是难掩一些破碎的旧伤痕,是他那年去机场把商珒接回商龚的灵堂时,中途遭遇了好几次袭击,将爱车撞得几近面目全非。

但江驹臣从未觉得可惜,也从未后悔过当年的强求。

季萱的墓园建在西郊,并非落在公墓,这位夫人生前就热衷昂贵的珠宝,生活铺张,死后的墓园也格外讲究,是她亲自选定的一片小花园,草木精致,尽态极妍。

江驹臣带了一捧法国的鸢尾去看她。

季萱过世已经五年整,江驹臣只去看过她两次。他心中一直是悔恨的,季萱的死太过突然,那时他在C国中了四枪,在病床上整日昏睡,少有清醒的时候。季萱一边顾及着家族事务,一边抽时间回来照顾他,或许正是因为太过疲惫,这位夫人才会失了警惕,让伯格纳家族的刺杀得手。

她在垂危时,是lyan守在身旁。她没有交代家族、没有交代季绾,只是嘱咐lyan一句话:不要吵醒驹臣。

于是等江驹臣再一次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他得知季萱的死讯,距离夫人合上双眼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lyan将季萱最后的话转述给他,百年来西方唯一一位教父,这位最为美丽、最为传奇的夫人,她用一句话就述说完遗愿。

她的一切都会交给驹臣,但同时她更盼望他能好好休息。

lyan违背了她的遗愿,江驹臣同样也是。

他第一次来这处墓园,是季萱的葬礼。第二次是他陪着季绾来见母亲。接下来的几年他每一次都缠绵病榻,尽管心里惦念着这一天,却从未顺利成行。

……尽管他非常想念。

他为了摆脱商龚的银环,同时也是为了脱离商家独自发展,付出了惨烈代价之后,江驹臣终于向商龚争取到了前往英国的机会。那一次他明面上是为了帮助商龚谈生意,但到达伦敦后他就想办法甩脱了商家的人,商龚愤怒之下打开了电击开关,以此胁迫他回来。

那次毫无间断的电击,江驹臣承受了整整十个小时。

而这期间,他甚至忍受着电击,想办法潜进了西方黑手党的酒会,在伯格纳家族的本家庄园。然而一个被篡夺了位置的东方家主,在西方同样不会有任何地位,席间遭遇无数侮辱和欺凌,最后他被伯格纳家族驱逐。他甚至没能强撑着走出去,就昏倒在瓢泼大雨里。

再醒来时,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手腕的电击也已经停止。他怔怔地抬起手,迷茫望着腕上的银环,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如今不过是幻想出的梦。商龚本就忌惮他的手段,他执意不回商家,商龚一向心狠,怕是打算就用持续不断的电击让他死在伦敦,但……

救了他的人是季萱。那时的季夫人已经是西方教父,她的面子,商龚必须给。

江驹臣孤身离开江家时,原本已经注定会暴毙世事风雪之中。他没有死,是因为曾经已经死过两次,又重生过两回。第一次是商珒在雪里的怀抱,第二次是季萱温软的指尖,轻轻将他微长的尾发别在他的耳后。

季萱死后,他生命里的火光熄了一朵。仅剩的一朵自欺欺人地烧着,最终熄灭在商家的小阁楼里。

——从此他一无所盼,一无所想。

鸢尾是当年季萱和季绾父亲定情的花,她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和挚爱同葬,于是吩咐身边的人去看她时,都给她带一束鸢尾。

江驹臣弯身将花束轻轻放在墓前,他跪坐下来,手杖靠放在一边,抱起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在社交场上一贯长袖善舞,实则却是个非常沉默的性子,过去和商珒吵起来时,大多是少爷一个人歇斯底里地发泄,他自虐似的把每个字都听得认真,却从来没有给予过回应,更不曾有过半分解释。他是挣扎过生死的人,所谓情爱、所谓风花雪月,这些对他而言都太过轻浮无意义,地下世界弱肉强食,沾着血的刃锋时刻迫近颈项,他哪还有心力去顾及这些。

如今他来到季萱的墓前,本以为有好多好多话要和萱姐说,最终却仍是沉默。

……本也无从说起。

他没有照顾好季绾,也没有照顾好自己。季萱一直惦念着的西方黑手党秩序,他也没能亲自肃正,夺权伯格纳家族后,他选择了完全放权。

早春的温度还是有些凉,江驹臣的身体太虚弱,他坐了一会便觉骨髓寒透,喉咙阵阵发痒,忍不住又低咳起来。第二次咳出血时他没有丝毫意外,眼前又泛起黑雾,他迷糊着从怀里拿出医生交给他的针剂,又注入了一管。

神智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往墓碑靠了靠,总算没有倒下。春风很冷,碑石很冷,他不觉又想起陶余死的那一天。

……不,不要想。不要在萱姐的身边想这些事情,她又会担心。

江驹臣叹了口气,他收住思绪。但像是打开了什么闸门,刚刚想起这一件事,后面又涌现出无数记忆的碎片。是他一直逃避着、不愿去回忆的难过,每一件都刻着商珒的脸,他目光放空了很久,恍然发觉这么多的回忆和往事,他却快要忘记了当年少年向他伸出手的模样。

太远了,太远了。

樱花树,欧式风格的宅邸,身上流的血,钝慢磨人的疼痛。那些年的每一日,支撑他活下来的人,让他没有放弃的那道轮廓——可他是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哪一次争吵、哪一次伤害,不知不觉间忘掉它了呢。

磨灭了爱意,磨灭了期许,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倦怠。

江驹臣努力回忆,却始终一无所得。于是他闭上眼睛,耳旁只有风声。

……然而直到他失去意识又醒来,始终没有回忆起分毫。

昏过去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视线过了很久才聚焦, 天色已经暗沉,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衬衫领口沾染的血。他慢慢地抬手,在唇角蹭了蹭,又有更多艳红的血色落在掌心。

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难受,出门时他披了件厚重的大衣,却还是抵不过寒意层层透骨。他挣扎了许久也没能站起身,膝骨受了寒疼得钻心,稍微用力就忍不住溢出一声呻吟,像是伤痕累累的骨被生生折断。

他勉力撑着墓碑碑沿,颤抖地呼出一口气,那瞬真想晚上就这么待在这里算了。

却又在意识朦胧中,想起自己答应了老管家的话,不由低头苦笑一声,还是咬着牙慢慢站起来。

他大概晕了整整一个下午,眼前昏昏沉沉,一阵又一阵地虚影,什么也瞧不分明。只好撑着手杖摸索着往前走,时而用手扶过园子里的树,指尖的血沾染在翠绿的叶子上。墓园面积并不大,他用了很久才走出去,偏僻的郊外乡路寂静无人,他隔了很远就按亮了车灯,循着那线光芒一步步地挪。

等他终于来到车边,天边最后一抹夕晖也淡去了,夜幕黑浓迫近,四面的亮光唯有两盏车灯。

江驹臣怔了一会,揶揄地笑了笑。夜色这么深,墓园距离江家老宅也不算近。以他现在的状态还要强撑着开车,怕是要闹出事来,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他连路都看不太清,撞到别人可怎么好。

好在墓园附近有一座乡间小楼,是江驹臣当年想着时常来看季萱,特意就近购置的。却不想那时想得周全,最后只来过两次,那间小墅也空置下来。

好在是个去处。

他扣好安全带后,强撑着又扎了一针安非他命。神智虽然清明一些,但痛感也随之越来越剧烈,大概只能支撑他开完这短短一段路。他将车速刻意压得很慢,晚间的乡路没什么车,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前面路口却忽然现出一道小小的人影。

江驹臣立刻用力踩下刹车,沉重的车体在最后一线逼停在路口,他顾不上裂痛的右膝,扶着额角凝眉看过去,然后微微怔了怔。

……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满脸都是眼泪,失魂落魄地站着,小小的身影完全笼罩在明亮的车灯里。像是被刚刚的变故吓懵了,他惶然地抬起头,嘴角无措动了动。

江驹臣的视线还有些昏沉,不甚清晰的轮廓剪影,那瞬间像是窥见记忆深处一线破碎的影子。

很久很久以前。

也曾有个这样年岁的男孩,慌乱无依的样子,用力拽他衣袖。

哭着说,驹臣哥哥,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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