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还是另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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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蝉鸣。
晚夏的九月初,好像它们也感知到自身的生命如绿叶般所剩无几,趴在树上拼命地鼓噪。随后交尾,产卵,在阴暗的地下蛰伏许多年后破土而出,继续着没有意义的延续。
太刺耳了。隔着双层玻璃还是那么吵。讲台上的老师拖着和蝉鸣一样长的声音讲解习题。安装在天花板一侧的嵌入式空调卖力地呜呜吹风。设计师无用的灵光一现让冷气全部向一个方向涌去,靠窗一侧依旧饱受日光烧灼,半拉的暗红色窗帘更是吸热。
三道声音交错着传递进耳朵,闻依皱着眉拨弄了一下耳机,摁紧了些,试图阻隔那些纷乱的声音。
他盯着窗外的树看。光斑在枝桠叶影间晃动,像聚光灯一样暴露了一只蝉的位置。它膨大的腹部紧贴树干拱动,颤巍巍地抖着身体,一抹嫩绿色从背部冒出来。
闻依想起那只被他钉死的蝉。
那时候也是夏天,他在院子里的樟树上发现一只正在脱壳的蝉,挣扎着努力想要从旧壳背部裂开的口子中出来,原本黝黑又丑的硬壳生物此刻如新生的菜虫般全身嫩绿泛黄。加油,只要挣脱旧壳束缚就能获得新生,闻依想,但是凭什么?他只觉得不解且出离愤怒,于是回去取了一支长珠针,穿透那只蝉的腰腹,刺过旧壳,将它钉在树上。
蝉在抽动,闻依不确定这东西有没有痛觉。但它没有喉咙,如果有的话一定会尖声惨叫吧。闻依站在原地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它彻底失去动静。
观察金蝉脱壳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但时间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发的。闻依察觉到有谁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手腕,他回过神并回头,看到前桌的林熹收手,用眼神示意他看一眼黑板。
闻依收回被碰过的手腕——虽然他穿着长袖衬衫,林熹没有真的碰到他的皮肤。他抬起头,看到大部分同学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讲台边讲题的老师不甚愉快地看着他。
很烦,很麻烦。闻依揉了揉眼睛以掩饰绷紧的嘴角,随后摘下耳机,站了起来,摆出抱歉的神情,垂下眼睛,柔和声音,率先道了歉。
放低的态度让老师脸色稍霁。灰头发圆肚皮的外教脸色没那么红了,让他坐下,随后又强调要对他和他的课堂表现出尊重,可下课铃响了,一堂学生没人再听他讲什么,中文聊天盖过了他的训诫,他只好看了一眼课件,收拾书本走了。
闻依又把耳机带上。前桌的小林回过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注意到他的动作,喉头一梗,还是离开了。这时,班主任的声音穿透教室,在降噪模式开启前的一瞬间飘进耳朵。
“闻依,你来一下。”
闻依闭了闭眼,摘下耳机扔进桌子,扭头看了眼窗户上模糊的自己的影子。黑头发,白皙的脸,轻蹙的眉眼让眼瞳没有全部露出来。闻依勾起一个微笑,看到最后一丝冷漠消弭在舒展的表情中,才起身向教职办公室走去。
“上一次的竞赛成绩放出了,你是全部参试者中的前百分之十,金奖。”班主任坐在滑轮椅上,笑眯眯地将铜版证书递给他,“我们学校只有五个人是金奖。”
闻依接过自己的,又接过需要下发给别人的另一叠,也笑着应,“知道了。”
班主任问:“大学申请在进行了吗?”
“在准备负责老师要求的材料了。”
班主任点点头,身体转回面朝桌子的角度,但马上又转了回来。闻依收回迈出去的一步,果然听见他又问:“推荐信老师决定好了吗?”
“已经和几个老师提了。有答应的。”
“好,”班主任的笑容越发和善,“你回去吧。今天也不上晚自习?”
为什么有那么多话要问?闻依抿抿唇,弯起眼睛嗯了声,随即在他的点头中转身离开。
刚才那是晚自习前的最后一节课,闻依回到教室时所有人都去食堂吃饭了,他这才有时间彻底放松脸,面无表情地把作业摆在桌上方便被收走,收拾了东西走出学校。
家离学校不远,乘地铁不到十分钟,这会儿不是放学下班的时间,路上通勤的人很少。闻依回到家推开院子的门,向左手边瞥了一眼,意外地在围栏下那排杂乱的灌木盆栽里发现一个信封。
前些天时不时下雨,盆栽的绿叶被冲刷得干净油亮,信封的一角斜斜歪着栽进了土中,湿漉漉地趴在枝叶上。如果是今天送达的话它不会湿得那么透,估计前两天就被丢在了这里。红色的封皮有三分之一都洇成了墨色,邮票也摇摇欲坠,正中间用中文和缅甸语写着别墅的地址和他的名字,两种字迹都软成一团,没什么笔锋。
邮递员或许没想到如今还有人用这么古典的方式通讯,才随手将它塞进院子,明明院门边就有一个切口连着铁盒专门用来递信却看也不看。反正寄丢了也怪不到他身上。闻依拿起信封,甩掉上面的泥水,进了门。
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餐厅的灯亮着,桌子上摆了两盘冒着热气的菜。家政阿姨很会算时间,已经在他回来之前走了。闻依没有开灯,将背包随手挂在椅背上,看了眼手中的信封几秒,将它丢进垃圾桶。
院子里出现红色信封只说明一件事——闻容要回来了。今天是周三,这个星期之内的某一天别墅里会多出一个人。但这件事闻依最不关心。
吃饭,收碗,洗漱,重复完这些事后闻依打着手机照明进了房间,只留着床头灯看书。
外面又下雨了,狂风裹着雨珠扑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像有无数冤魂在拍玻璃。闻依胸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烦躁,也许是盯着字太久,眼眶连着太阳穴处的神经一跳一跳,开始偏头疼。
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直至听到鸟鸣时才有些困意,模糊闭眼没一会儿就被闹钟叫醒。雨没有停,闻依在背包里放了把伞出门。失眠让他一整天都在头疼中度过,那滋味实在不太好,连微笑也要多费力气。
晚自习有考试,但闻依装作没听说,仍然在下午五点半最后一节课结束后离开了学校——不算什么事,也不会有人斥责他。只要足够优秀就能获得特权……这还是闻容教他的。
因为下雨,天一直昏暗暗。闻依撑着伞往别墅走,在家门前十几米远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把伞向上抬了些,看到院子外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停车灯闪烁着,映照出细密的雨丝。
闻容回来了。
闻依只停留了几秒便继续走,像没看见似的径直打开院子门。身后的车有了动静,有人打开了车门又关上,关门声连续响了两次,闻依皱起眉,头也不回地说:“你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人带回家?”
他的伞被抬高了些,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人挤了进来,他的声音温和,但似乎沁了点下雨天空气里丝丝的寒意:“注意你讲话的方式。”
闻依沉默,摁下密码开门,在玄关收了伞插进伞桶,这才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闻容穿着身衬衫西装,下摆被雨丝沁出一个个细小的圆点,他摘下帽子,闻依才看清他的脸,瘦小,圆眼睛一如既往不会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多于一分钟,眼角和嘴角习惯性挂着一点弧度,因此皱纹似乎更深,鬓边灰发也多了。
表面看来闻容是个温文尔雅,长相不错的男人,带着浓浓的读书人气质,即便四十几岁也能称作风韵犹存,闻依每每想到此便觉得一阵作呕,可除了这个词他竟然想不出别的来形容。
他往闻容身后一瞥,阴影里有个人影,也不开口说话,闻依看不到他的模样,也根本不关心。
门开着,寒气渗进了家中,本该是凉爽的天气,闻依此刻却觉得胸膛中的烦躁越来越盛,加之头痛更是让他脑门发烫。他开口道:“饭在桌上。”随后向楼梯走去,不想和闻容坐在一张桌子上。
“在楼下待着。”闻容说着,开了灯。
闻依握了握拳,转身回来去洗手。哗哗水声中闻容淡淡的声音飘过来,“你没有看信。”随即又轻声温柔地说:“换鞋。”是对那个他带回来的人说的。
闻依说:“没有。”
闻容嗯了声,不似有火,又命令道:“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闻依道:“我不吃。”
闻容说:“你得吃。”
闻依甩了手上的水打开冰箱,“鸡蛋,青椒,西兰花。”
闻容又说:“你过来。”
闻依麻木了,又回到客厅。闻容站着,他身后立了个影子,是个和他差不多的少年的身板。闻依道:“你……”
闻容打断他,语气中带着说不清是真心愉悦还是想要看到他惊慌的玩味笑意,“你弟弟。”
他偏过身体让出了点空间,让吊顶灯的光能照亮那个影子。
只一眼闻依便僵在了原地,他想他是不是头疼得厉害以至于竟然幻想出了一面镜子,不然怎么可能在作为独生子十八年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和自己长得那么相似的人?
“他”抬起眼与闻依对视,迟钝地勾起嘴角,似乎想摆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可惜力不从心,僵硬的弧度似嘲讽,似难堪。
只几秒,闻依便反应了过来。
他死死盯着他的弟弟,他和自己相似,却又那么不同。他有双鹿一样圆钝的眼睛,像闻容,可摆着一副尖锐和警惕的神情,活像皮子下住了头狼崽。
闻依盯着他的眼睛,那双圆眼睛、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如同一粒火星掉入枯草干柴,压抑的躁动在他胸膛中轰然燃起,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说不清的情感膨胀到一涌而出,强烈的愤怒中夹杂着厌恶,探究和难以忽略的亲密感。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好像多年以来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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