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
-----正文-----
小林:今天下午就要出成绩了,你加油。
迩:这个时间还加什么油。
小林:也是。结局已定,听天由命咯。祝你好运。
迩:谢谢。
迩:有件事可不可以请你帮忙?
迩:能借我几百块吗?之后会还给你的。
“谢谢。”
闻迩挂断小林打来确认身份的电话,接受了他转过来的五百块钱。小林在电话里并没有追问太多钱的去处,只在他说明情况是为了“活下去”时颇有疑虑地说:“你最好联系一下你爸爸吧?我觉得好奇怪。”
闻迩也觉得奇怪,但没过多说明。不是他不联系闻容,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前两周缺钱时他打过几次先前班主任抄给他的闻容的私人电话,一次都没有接通。
八月中旬酷暑难耐。下午才出最终结果,闻迩却早早地在上午来到学校,假称家里网络断连,赖在了教职工办公室。
不为别的,只为蹭一顿学校食堂。快捷连锁酒店档次不高,每天只提供一顿像样的早餐,房间里没有厨房,用小电器蒸蛋煮面可以,摆锅炒菜却是不能,而顿顿外卖花销实在不小。他不是没想过去街边小店找找兼职,只是暑假时日无多,店老板再一听九月就走,纷纷摇头拒绝。闻迩不得不精打细算,能省则省。
吃过午饭,闻迩来到升学办,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在角落的桌子边坐下,边上还有两个也许是同样目的同级生在玩手机。
下午,准点放榜。闻迩抬眼看一眼钟表之后将注意力放到升学老师身上。几个老师开始低声交流,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
“闻迩,”升学老师抬头叫他,“你直接过来看吧。”
闻迩蹭地站起来小跑到她身边紧盯着电脑。一份带有他姓名的成绩单跃然屏幕上,闻迩紧张地扫了一眼成绩,再将这一串字母等第同自己印象中的大学要求一一对比——
心中巨石落地,闻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师看起来也很高兴,夸赞道:“考得不错。这下第一志愿没问题了。”
闻迩点头,追问:“闻依呢?”
“他的考试局信息已经更改到英国那里了,我这里查不到哦。”老师说,“想要知道得联系英国学校,不过这两天他们应该会和你们班主任通消息,不用担心。”
于是第二天,闻迩再次眼巴巴地跑来学校——谁让他家里网络还没修好呢?没办法。
若说想要知道录取结果,昨天查到成绩时闻迩就该有数,不必再来一趟。对此闻迩并不隐瞒,对李老师直言:“我想知道闻依的录取结果。”
李老师边调文档边问:“他没有告诉你吗?”
闻迩真话说一半,“他还没有回复我,可能没有看见。”
心跳随着下滑的文档越跳越快,闻迩一眨不眨地紧盯屏幕,比昨天等待自己的成绩还要紧张百倍。
鼠标停在一栏名字旁。李老师语气略带遗憾,“闻依这一次发挥失常了。”
闻迩立刻凑近试图看清那行信息,心快跳出嗓子眼,脱口而出:“他没考上?”
“那倒不是。”李老师失笑。
他放大文档指着最终成绩和录取结果,“只是在我预期中他不该是这个水平,完全能更好。国外的生活也许多少还是有些影响。”
表格中清楚地记录了闻依的最终学科成绩以及五个大学申请,第一个志愿大学后标注着一个绿色小勾,括号内标注二字:“录取”。
不安分的心脏像被谁狠狠攥住浸到寒冬腊月的冻湖里,恢复了冷静的跳动。他死死盯着屏幕,看见那上面自己的倒影仿佛一只盯着骨头的饿狗,神情恍惚,眼神发直。
骨头不管饱,断骨甚至能刺穿食道杀死饿狗。他看到的不是饱腹的希望,而是幻灭的泡沫。
好吧,结果本该如此。他心想。在断绝交流的情况下还想进入同一所大学真是痴心妄想。
英国有多少大学?从中选择五所有多少种排列组合?两个人选中相同的第一志愿的概率有多大?
他对待数学与统计的态度从不虔诚,现在想来真是罪该万死,概率之神和幸运女神不想眷顾他。
“当初闻依择校时,我们和那边的老师都觉得他的选择太保守了。”李老师摇了摇头。
闻迩听见自己平静得过分的回答,“他大概只是,不喜欢很受欢迎、很繁华的城市和大学。”
“你倒了解他,”李老师说,“他确实这么对我说过。”
回到酒店,闻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电视机在播放天气栏目。穿着职业装的女主持人说:“……台风中心眼正在持续酝酿,预计数日后将于我国南部沿海地区登陆,带来持续暴雨及大风。在此特别提醒各位市民做好防护准备……”
天气不好,心情也不好。
躺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上是一直没有回应的聊天框。发往微信的消息没有得到回应,眼前这个圆月头像的国外账号也没有回音。闻迩拿起、放下,把从前发去的消息又看一遍。他发的不算多,间隔数周、个把月,最后一条的时间是他高中毕业那一天。
他想再发些什么,竭尽全力地剖白,哪怕知道这一举动徒劳无果。即便如此,即便他期盼的之后的一切看起来都像半夜十二点的太阳一样遥不可及,他还是那么做了,因为不这么做,就好像亲手放掉了最后一线希望。
“闻依。”他缓慢地,谨慎地打字。
“我知道录取结果了。我们不读一个大学。
这是不是也在你的考量中?
闻容赶我出家门,要把房子卖掉。你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没有丢。
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不回来,和我说句话也好。
你不在的话,我和孤儿没什么区别。”
几天后,确认录取的大学发来学生签证的资料。升学办的老师告诉他:“申请签证过程中的保险费和签证费需要自理哦。”
闻迩忐忑地询问明细,小几万的费用让他眼前一黑。
恐怕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卖了也凑不出这个数。难以想象闻容真的断供后他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该从哪里挤出来……这学还怎么读下去?
神思恍惚地拖延数日,在升学老师的催促下,闻迩终于艰难地鼓起勇气收拾了一些东西,踏上回乡的客车。
所谓回乡,就是回到孤儿院。
但闻迩知道,养大他的院长和阿姨们都不富裕,更别提院里还有那么多亟待贴补的地方,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孩子。闻迩小时候的一件冬袄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么穿下来的,他实在不想做个有家后还回头吸血的不孝子。他已经决定,如果院长和孙阿姨愿意为他拿出钱,所有的款项他都会用欠条记录好,届时一一还清。而如果为难,便是退学。反正他的人生有个那么糟的开头,退学不过是回到原本的轨道,归还短暂拥有的丰裕。
客车摇摇晃晃。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防减救灾办提醒台风将临,减少出行,加强防范。往上划拉,过去几天里断断续续发来好几条,然而闻迩所在的地区受影响不大便一直没留意,眼下客车开往的目的地,却正好是台风路过地区。
原来外面的灰色天空并不是车窗覆盖,而是黑云压来,暴雨酝酿的征兆。
闻迩下车后直奔孤儿院,以免在路上就被困在狂风暴雨中。不过台风席卷来的速度显然比人类和车辆的脚程快许多,来到福利院所在的那条街道时,路边树木被吹得朝一个方向倾倒,呼呼风声尖啸,随即而来的雨点如秋收倒豆子般不绝于耳。不知哪家的铁皮招牌哐哐砸墙,听得闻迩胆战心惊,怕它下一秒掉下来砸在自己头上。
手里的伞支撑不住,兜着风拽着闻依往前跑。他索性收了伞,拉起衣服帽子飞快地向不远处的福利院大门奔跑过去。
这样恶劣的大风大雨里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皆是一副砥砺前行的艰难样子。闻迩一鼓作气冲到门卫旁,喘着气在保安震惊的眼神下躲进了屋子里。
风雨隔绝在外,屋里打着空调,气温凉爽。闻迩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接过纸巾擦干。
“小弟弟,你这个时候来干啥?”保安向门口张望一通,大惑不解。眼前这孩子既没人同行也没带礼,是在教人猜不出他的意图。
“我找院长。”闻迩说。
他伸手拽了拽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微微发凉的衬衫,有些后悔没在出门前带一件防水的外套。
保安注意到他的窘状,忙不迭拉着他进里屋。
“你这倒霉孩子。”他翻倒柜子找出个吹风机来递给闻迩,“快把身上吹吹干。我记起来了,你是不是年后来过一次?”
闻迩有点不好意思,“去年年后。”
他脱下衬衫绞干水,铺在一旁打开吹风机,一时间,屋里屋外都风声噪噪。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一边桌上,闻迩见了,朝保安点点头道谢。
“你要是找院长,来得真是不巧。”保安说。
他坐回前屋的桌前,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茶,说:“院长这几天不在呀。”
“啊?”闻迩一愣,赶忙关了吹风机问,“院长不在?她去哪里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同市里几个领导一起出去办事,大概是关于院里建设的问题吧。”保安说。
“她要去几天?”
“前天走的。起码还要个两天。”
闻迩失望地低下头,重新打开吹风机。
“那孙阿姨呢?她今天在不在?在的话我就去看看她。”
“孙阿姨?你说的哪一个孙阿姨?”
闻迩说:“就是孙艳春呀,五十出头,身材胖胖的,很爱笑的那个孙阿姨。”
“哦……”保安似是仰头沉思,手指梳着头发。过了一会儿,他斩钉截铁地说:“她已经不在这里干了。”
闻迩差点大叫起来,“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我在这里干得挺久了,经常出入的几个阿姨还是认得脸的。你说的孙阿姨,她很久都没有来院里啦。”
没等闻迩有所反应,他又说:“今年开春起,我就没见过她了。”
“为什么这么突然?”闻迩问,“她有说什么吗?是家里有什么事吗?还是生病了?”
“我记得是因为搬家了。”保安放下茶杯,掏出手机划拉。
“喏,你看。她儿子在外地工作了几年,今年回来买了新房,娶了老婆,把她一起接去了。”
屏幕上显示着孙阿姨的微信朋友圈。闻迩接过手机翻看,今年的第一条便是保安所说的搬家视频。闻迩点开,几秒钟后才发现自己是看过这条视频的,画面镜头对准楼幢,从外面一路向里上到二楼,来到“202”的门前。随着门开,展现出一套装修基本落成的屋子,明亮宽敞,客厅里站着一对夫妻,估摸是她的儿子儿媳。孙阿姨响亮快乐的嗓门响起,她说:“搬新家喽!”一瞬间叫闻迩鼻尖发酸。
“您知道阿姨搬去哪里了吗?”他把手机还回去。
“山云澜苑。”保安笃定道,“那时她请了院长去吃乔迁饭,我听见她说起了。那里的小区都很新,而且靠近市郊的山,环境特别好,房价特别高,我记得特别清楚。她真是好人享好福,有个出息的儿子。”
闻迩恹恹地赞同了一句,把吹干的衣服穿上身,坐到一边的沙发上捧起热茶发呆。
“外头风雨那么大,你歇歇再走吧。”保安说。
闻迩点点头,“不知道要多久啊。”
“左不过三四个小时。这次台风就是经过,昨晚已经到我们这里吹了一夜了,现在估计只是些阵雨,很快就会过去的。”
外头风雨大作,遮蔽了阳光,灰蒙蒙的天空何时擦黑都看不明显。闻迩依言等待雨势减弱,路灯初上,路上的人渐渐多了些。
闻迩和保安告别离开,站在路口叫了一辆车。
目的地是“山云澜苑”。
打下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心中闪过一阵浓烈的羞耻。
目的地果然和保安说得一般环境清幽,附近没有建商场所以格外安静,步入小区,楼间距宽大,楼幢最高不过五层。
1幢202。闻迩找到那幢楼前。
二楼几扇窗户都亮着光。闻迩撑着伞站在单元楼前,长久地犹豫着。眼下正是晚饭点,几户人家的窗口传出炒菜的油爆声。
雨似乎变大了些。闻迩下定决心,收起伞抖掉雨水,检查了一遍自己装束还算正常之后,上到二楼。
电梯是双向开,一梯只有两户,左手边门开后,露出了出现在孙阿姨视频中的户门。出了电梯直接便是他们家的玄关,齐整地堆放着一些鞋子、雨伞。孙阿姨一直是个很爱干净、手脚勤快的人。
几秒后,玄关处的灯陡然熄灭,闻迩心跳加快,准备摁铃的手迟疑地悬停在半空,手心渗汗。他不敢发出声响去喊亮声控灯,唯恐被屋里的人听见。他还没有准备好去见这家人。黑暗里他的听觉格外灵敏,一道门后隐约传来一家人饭桌上的交谈。
他木木地站在这家人的玄关,侵入他人生活的感觉异常强烈。
门后,有人说:“预产期马上就要到了。月子中心有没有订好呀?”
闻迩听出那是孙阿姨的声音。
“订好了,妈,这个您就别操心了。”
“怎么不操心,怀孩子多辛苦你才不晓得。等进了月子中心,我还要每天陪的。”
一个女声笑道:“您可真是闲不下来。这个年纪就该在家里享清福呀,您还一天到晚为我们俩想着。”
“可不止你们俩。我还想着抱孙呢。如果是个女孩就好了,你不知道,我这好大儿从前把我折腾成什么样……”
闻迩往后推了一步,后背抵上电梯门。他摸着黑,摁下开门键,声控灯随电梯开门一道亮起,他看了一眼脚下,湿漉漉的双足和雨伞尖在地毯上留下了几块深浅不一的水痕。
他飞快地钻进电梯摁下关门和一层,害怕再晚一秒里面的人就会听到异响出门查看发现他。借钱的稀薄决心被磨得一点不剩,他逃出小区,气喘吁吁地蹲在路边的路灯下。
偶有车辆带着水花飞驰而过,闻迩后撤了些,生怕泥水溅到身上再添狼狈。
这个入口处极少有人经过,他的窘迫也万幸地没有引起注意。闻迩把头埋入膝盖,雨点落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周身和四肢都水汽潮湿,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株埋在土面下快要沤得腐烂的蘑菇。
又或者这副蹲在旷寂路口无人在意的样子,活脱脱一只流浪狗。
闻迩抬起脸,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没有月亮,星星也被遮蔽。
他能有新生活,孙阿姨也能有。他可以搬新家,孙阿姨同样可以。
他不是她的孩子,她也不是他的母亲。他分得的关怀都是满溢而出的爱的遗留产物,像夜晚的阳光一样真实存在却蒙着一层幻影。这世间没有人纯粹地只爱着他。
以前是有过的。闻迩想。
但是闻依现在在哪里?
他还有钱吗?还能继续在英国生活吗?倘若他发现了家里发生的一切,会回来吗?
今天若是闻依陪着他来,不知见他这副样子会作何反应。嘲讽么?抑或只是沉默地牵着他的手。他有时是会在一些奇怪的场合里对闻迩很温柔。
他胡乱想着,握紧手机,想到去年年前回到福利院探望的时候,忽然间灵光一闪,在备忘录里一通翻找,在最底下发现了一串号码。
陆秋雨。他在心底默念。
他怎么能忘了这个最大的希望?
他拨出这个电话。记下那串号码时并不是没有考虑过有一天会使用它,却不曾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原因又如此意料之外。
等待的音乐在耳边回响,很快,一个彬彬有礼的低柔声音在接通后响起。
“您好。”
闻迩长长地舒了口气。
“舅舅。”他说,“是我。”
陆秋雨的声音流露出惊讶和迷惑,“闻迩?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号码的?”
“你给我的。”闻迩没说真话。
“舅舅,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