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54 孤岛

热门小说推荐

孤岛

-----正文-----

“所以我说,我不需要你帮忙。”闻依说。

英国的夏天持续太短,九月初的天气出门在外就已需要换上长袖稍加保暖。闻迩站在居民区街道路口的公交站前,扶住拦在他和陆秋雨之间的二十八寸行李箱,将一侧滑下肩膀的外套拉回来。今天天公作美,阳光大盛,树木招摇,扑在脸庞上的季风温暖干燥。

陆秋雨站在他身边,纤瘦颀长的身体和旁边笔直的树仿佛同类。他双手垂在身侧有些尴尬地微笑着,不太好意思地低声说:“我也没有想到,你只有这些行李。”

“我没有什么好带的东西。”

“但你毕竟是来留学的呀。”

“该带的我都带上了。”

见闻依油盐不进,陆秋雨不好再说什么,这个小孩从小就固执,不懂得说话委婉才讨人喜欢。他又探出身子向目光尽头的路口远眺一阵,说:“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车才回来。”

“出门采风,不应该更关注路途中的人和事吗?”闻依说。

“自然,但这么干等也很乏味。”陆秋雨说,“你说坐火车去大学所在的城市,路上要多久呢?”

“三个小时。”

陆秋雨思索一阵,“那很快。离这里并不远么。”

“英国本来就不大。”闻依冷冷淡淡地说。

陆秋雨快要接不下他的话了。和这个孩子聊天真是太费劲了。可他小时候并不这样。然而那几次聊胜于无的沟通,对他了解现在的闻依并无裨益。所幸说话间,路口终于叮叮当当晃来一辆公交车,陆秋雨顿时松了口气,主动拉起行李箱拦下车,“我来帮你。”

闻依没有拒绝。

两人刷卡上了车,在后排落座。闻依的行李箱占地颇大,堪堪横在座椅间的过道里。

其实陆秋雨的英文并不好。他小时候脑子不甚灵光,学习成绩也不如他阿姐秋霜出色,更别提现在干的是成天和中文打交道的工作,没有和洋文接触的机会,因此车窗外掠过的标牌、公交报站、车上的英国人乘客聊天,他只能略微看懂、听懂几个单词。

若是换做寻常的“采风”工作,他此刻定然全心全意放在周边陌生的环境中,探究不熟悉的一切。然而采风只是说辞,他这次的主要工作是作为长辈来关心一下闻依,以及,帮闻迩的忙。

采风什么的就先放在一边。陆秋雨清清嗓子,开启话题。

“第一笔学费和租房费用都没问题了,之后再要交钱,你一定要同我说。不要不好意思开口,拖着拖着把学籍拖没了。不管怎么样,学是一定要上的。”

“我知道,谢谢。”闻依望着窗外,“我有数,不会拿自己的学历开玩笑。”

“你真的有数就好。我问起你们班主任,他却告诉我说你最后的大考考得不理想。”陆秋雨说。

他去找闻依的班主任了解情况时,那位李老师说了不止这些,而至于向他惋惜闻依选择的大学原本能够更好的诸如此类的话,他不打算再向闻依复述。

“你也想做那种指导我的长辈吗?”

闻依转过头来,黑墨般的眼珠冷津津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觉得这种失误发生后,从此我人生无望?”

陆秋雨勉强一笑,“怎么会呢?你这个年纪,能有多大的失误。何况在我看来这算不上失误。你自己满意就好。你已经比很多孩子都省心了。”

“真的令人省心就不用你专程来英国帮我付钱了。”闻依说。

“那不是你的问题。既然联络不上闻容,我作为长辈,帮你是应该的。”

闻依问:“你积蓄很多吗?”

陆秋雨有一瞬间卡壳,犹豫着没说明钱的来处,“怎么?”

“我以后会还给你的。”闻依说。

陆秋雨说:“你不要想那么多,顺其自然就好。”

他替闻依和闻迩付的那些钱,有一部分来自他的积蓄,另有一笔来自他的爸妈,也就是闻依闻迩的外公外婆。可爸妈早已不认秋霜为女儿了,多年断联,不闻不问,对这俩外孙也从无关照,还是陆秋雨假称工作方面有一笔费用需要垫付,才使他们掏了钱。爸妈虽然早年对他抛弃陆家的生意转行干文艺工作很是不满,但是争吵多年也没能扭转这唯一一次叛逆的心意,早已不再过问,由得他去了,偶尔回家时,他还看见书房中多出几本他再印再贩的文集。可怜天下父母心,可他们的心对秋霜却是那么硬。

想起往事,陆秋雨有些神伤,一时间不再说话。

半晌静默后,闻依忽然开口。

“是闻迩向你提起的吗?”

“嗯?”陆秋雨问,“提起什么?”

“生活费接济不上的事。”

这件事倒不需要隐瞒,陆秋雨干脆地应下,“是的。八月中的时候,他就找到我了。”

提起这件事,陆秋雨不由得笑了笑,“说起来,你们俩真是很像,对我说了同样的一句话,都保证要把钱还给我。”

只是这样,格外显得亲疏有别。可他在这兄弟俩的过去中出现过几次呢?在愧疚的重压下,那点失落很快便被挤到角落去了。

“除了生活费的事,还有事情你得知晓。”陆秋雨说,“闻容打算把你们家那栋房子卖掉。”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闻依惊讶,他完全不关注从此以后是否无家可归,反而扯起嘴角冷笑一声道:“听起来他很缺钱。”

陆秋雨安慰道:“你的东西都还在。闻迩帮你一起搬出来了,托我好好保管。衣服、书、玩偶,现在都在我的房子里放着。等你们以后回来,再来我这里取。”

闻依说:“我没有玩偶。”

“箱子上是这么写的,可能是闻迩的。”

闻依沉默片刻,低垂眼帘,敛去情绪,默默注视着旁边道路上飞驰而过的行人和路景。

“闻迩……”

他好像想要问些什么。

许久陆秋雨都没等到他的询问,于是主动说:“他开学比你早一些。前一阵已经搬进了宿舍。我原本担心他不习惯,好在有个室友也是中国人,能帮衬着些。”

“新的生活让他很开心吗?”

陆秋雨微笑着说:“想必是的。新的生活、新的起点。”

闻依看起来漠不关心,不接话。原本打算继续说下去的陆秋雨不由得犹豫起来,往口袋里伸的手重新放回了膝盖上。

“你们吵架了?”

“也许是吧。”

“怎么不和好呢?”

“没有人想要和好,也没有必要。”

“不见得呀。”陆秋雨低声宽慰。

闻依看向他,这个心思细腻的舅舅眉宇间不知为何染上一层愁色。他并不追问。他习惯于隐瞒,因此他人的隐瞒对他而言同样无足轻重,这个世界上的谜团太多,再多一个又何妨。

火车一路走走停停,经过数顷放牧牛羊的草场农场,乘客上上下下,最终他们在另一个城市车站下车。陆秋雨陪着闻依坐上公交,来到他租住的房屋前。

这是片不大不小的房基,临街,墙面被漆成淡蓝色,在风雨侵蚀下略微发灰。房屋前有一片小花园,左侧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石雕天使小喷泉,显然房东与先前的租客都疏于打理,花开得稀疏,天使喷泉的头顶也积着一层薄薄的淤泥。

闻依从约定好的花园角落里寻来了钥匙,打开大门。陆秋雨站在他身后,看见他落落寡合的身影笼罩在洒金般的夕阳中,脚跟后拉着一道瘦削斜影,忽然心生不忍。他上前两步叫住闻依,“我来帮你。”

闻依回过头,“打扫吗?不必了。交房之前已经打扫过了。”

陆秋雨摇头,“等你安顿好了我再走。”

在闻依安置行李的同时,陆秋雨也将这栋房子里外上下地检查了一遍。一楼内有两间卧室,二层有一间。厨房、浴室设备齐全,都能正常使用。闻依的房间窗户大且临街,恐怕夜间会有些噪音。

“你有室友吗?”陆秋雨问。

“有一个。”闻依说。

“他还没有来?”

“你要住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秋雨无奈地笑了笑。“你一个人生活要照顾好自己,需要帮助记得找我。”

“我知道了。”

“最后还有一件事,”陆秋雨将一封叠得方正的牛皮色信封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这是闻迩托我交给你的。我没有看。你记得看。”

闻依盯着他手中的信封,半晌才伸手接过,什么都没说。陆秋雨适时地起身告辞,“我先走了。我在附近订了酒店,还会再待两三天,有问题记得找我。”

“……谢谢。”闻依说。

透过那扇暴露隐私的窗户,陆秋雨走出门后,看得见闻依低头看了那封信许久,才动手将它拆开。陆秋雨见状叹了口气,垂首暗自神伤片刻才离开。

那封信很简单,上面只有一行字。

“不要不理我。”

“是谁不理会谁呢?”闻依低声说。他将字句笔画看了个透彻,将信纸装回信封,原样叠好,压在床头柜抽屉的最下方。随后打开手机,点进了早已没什么音讯的聊天软件里。

对话框中最后两条他未曾给予回复的信息来自一年半之前。闻依知道视而不见的举动会让人伤心,因此也不期盼一颗失去余温的心不断贴近。只是那封信的委屈言辞让他困惑难解。一个早已不再主动传来音讯的人,还想要他怎样给予回应?

这座城镇以大学闻名。属于大学的楼栋错落有致地融入小镇建筑中,街道上除了上年纪的本地人,最多的便是学生,背着挎包,带着书本与电脑穿行于人群中高声谈笑,遭到古板老太太不满的低声指责也全然不放在心中,与闻依擦身而过时,时常让他觉得面无表情的自己像一块雕‍‌‌成‍‍人‌‌形的石头。

除了课堂与论文,很多时候闻依觉得自己并没有在思考。大学的人际淡漠,失去“集体”的概念后,和善温柔的表面也不再需要,微笑从生活中被剔除,像一盘过夜剩菜般被冷冻在身体某处角落。

失眠越来越频繁。经过许多次深夜凌晨的凝视后闻依发现,家乡的月亮与此处并没有什么不同。

下课回到住处,打开大门,一股永远不会出现在英国家庭厨房的辛辣气味扑涌而来,锅与铲一阵叮当碰撞,室友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你回来啦?要一起吃晚饭吗?”她客气地邀请,说着缩了回去看她的锅。川渝人绝不亵渎厨房的信条刻在她的骨髓里。然而她很快又弹了出来,眼睛睁得溜圆,在那张被短卷发衬托得窄小的脸上大得吓人,她上下打量起闻依,吃惊地说:“一个周末没见,你这是三天没有吃饭,还是三天没有睡觉?脸色白成这样!”

“我不吃。”闻依说,兀自回到房间。这间屋子隔音虽然不好,隔绝呛鼻的辣味还是绰绰有余。头有些痛,不知是被辣味刺激得,还是这几天睡眠太少导致的。

床头柜上有几本书和电脑叠在一起。看到这一摞闻依才想起昨夜失眠在后门外的院子里写论文,最后不知怎么竟忘在那里。室友的大嗓门适时地穿过门板,“院子里你的东西我怕被松鼠和兔子啃坏,帮你拿回来了!原本放在柜子上的那个白色信封压在电脑下面,我没动过哦。”

闻依疲倦已极,没有答话。作息混乱,睡眠颠倒是常态,他躺上床合眼休息,思维模糊,耳边却敏锐地捕捉环境音,像是清醒着,也像做梦。客厅里室友吃完了饭,叮叮当当收拾起碗筷放入洗碗柜,铁皮之后闷着阵阵溪流般的水声,那声音十分熟悉,他好像又回到了还在家时,与闻迩吃完饭的初秋傍晚。

过了一会儿,水流声之下时不时响起规律的沙沙声。是铅笔与纸张摩擦的声音。室友在画画。也许是他的幻觉,只是外面落叶飘下。或许是梦,否则如此微小的声音如何能被捕捉。

再抬眼,面前与周围是大片低垂的脑袋,也是,考场之上有书写声再正常不过,只不过限时论文难度颇高,此刻无暇关注他人,闻依闭上眼,蹙眉摁揉疼痛的太阳穴。

再次睁眼,调低在夜晚过高的屏幕亮度,沉寂许久的软件发来的却是一条即便屏蔽也无法拒收的提示所有人的群聊消息。闻依忽略消息,点进带着红点的朋友圈,刷新之后,一条来自某个联系人的分享映入眼帘。那是一张初雪之景,薄薄一层雪粒覆盖草色发黄的路面,透出隐隐的青,那人手指作画,描摹出一棵顶带星星的圣诞树。

一阵强烈的孤独与难过掐住闻依的喉咙,他感到窒息,天旋地转,恍然间他想起这个小镇还没有下过雪。北方城市的确冷得更早些。圣诞节还很远,然而距离那个他听见心愿的冬天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他抬起头,看到一面色调温暖的墙壁。前来探望并同他一起收拾东西出院的陆秋雨说:“医生的建议,你打算怎么办?正好已经到圣诞假期了,回国休息一段时间也好。”

闻依说:“不。”

“不想吗?”陆秋雨轻轻皱眉,面露愁容,好似害了病的是他。

“也是,你们家的房子快要走完手续了,回去没有地方住。我得问一下闻迩的打算。他知道房子卖掉了,想回去看一眼。”

“你的事,我没有和他说。”陆秋雨说,“他不知道我回来看你,但拜托我再见你时告诉你,他很想你。”

他的双手交握,低垂躲避的眼神暴露这番话语实则是以劝慰为目的谎言。闻依没有戳破,也无心细究。窗外,两枚叶片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轻轻落地。一个念头在心中空前强烈地回响。

“舅舅,你没有义务做传话筒。”闻依说,“到此为止吧。”

让所有幼稚的偏执、回避、对抗都到此为止。此刻,人类最本真的欲求占领高地。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