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另一半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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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城市下着大雪。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不见,唯余一片茫茫的白。陆秋雨和闻容在中介所里处理房子买卖最后的一些手续,闻迩无事可干,在门口看雪。
这场雪下得比他过往所见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大。道路上的积雪都被扫雪车铲除,只有房屋转角的犄角旮旯和草坪上还残留着未被破坏的完整雪面。闻迩百无聊赖,四处找毛豆腐一般可爱松软的干净地儿,将鞋印完整地踩上去,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
气象台说,这是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底下的评论义愤填膺,议论纷纷,说近年来气候越发异常,人类真是罪大恶极。闻迩这时候想起来,觉得好笑,低声自言自语道:“你要和我决裂,老天都看不下去。”
说完又觉得自己无聊,忙闭了嘴,缩了缩脖子埋进围巾。
这时候,陆秋雨推门出来了。他看见闻迩,走到他身边。
“大学生活还适应么?”他问。
“挺好的,”闻迩说,“我加入了心理学社团,还交到了外国人朋友。”
陆秋雨露出微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舅舅,你之前去看闻依,他怎么样啊?”闻迩问。
陆秋雨垂下眼,模糊重点,“你是知道他的性格的。”
他没有对闻迩提起闻依住院一事。闻迩从他这里得到的信息,还都停留在开学之初的那一次看望。闻依叫他不要做传话筒,他并不清楚这意思,面对闻迩的追问也是一再谨慎含糊,作为长辈理应帮助他们,可他害怕他的擅作主张,过往又将重蹈覆辙。
“你把我的信交给他了吗?”闻迩不死心地问。
“交到他手里了。我还看见他拆开看了。”陆秋雨再三保证。
这样的对话重复许多次,陆秋雨每次都能在这孩子的脸上看到转瞬即逝的失望。他决定劝慰些什么。然而这一次闻迩很快振作了情绪,面容冷静地说:“你可不可以把闻依在英国的地址告诉我,舅舅?”
陆秋雨犹豫了,“你要去找他吗?”
他并不是傻子。这对兄弟之间的矛盾嫌隙和拒绝沟通他早已察觉,否则也不会对闻依反复说关于闻迩的话。可是闻依的情况并不好,贸然相见是能缓和他的病情,还是激化矛盾?他不知道,不敢赌。英国的住院医生对他说了很多他所忽视的闻依的情况,巨大的愧疚像海啸一般吞没了他,他从此后的行动一直多番踌躇。
“是,我要去找他。”闻迩说,“他不找我,那我就去找他。我已经想明白了,一直等他,是没有用的。”
他仰起脸笑了笑,“你也知道闻依是什么性格。”
那颗心那么冷硬,只好闻迩亲自去捂热。最差不过是再受些嘲讽和冷待,没关系,有比较才有选择,比起形同陌路,他宁愿是前者。
陆秋雨打开手机,把闻依的住址发给他。这些事让他们俩自己处理或许更好。
闻容了结了事,抽着烟出来,向闻迩使了个眼色。闻迩跟在他身后走向路边一辆灰扑扑的白车。闻容掸扫挡风玻璃上的残雪,闻迩拉开车门,钻进去之前转身对陆秋雨挥了挥手,说:“谢谢舅舅。”
闻容与陆秋雨遥遥对视一眼,一句问候也无,坐入车内,驱车离开。
也许是因为拿到了卖房的钱款,闻容的脸色比来时缓和了不少,他从后视镜里看了闻迩一眼,说:“你和他关系倒好。”
闻迩谨慎答道:“他替我出了上学的钱。”
闻容冷哼一声,不说话了。闻迩从后视镜里看他,那张脸在没有表情时一直看起来十分和善,这半年的时间似乎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记,闻容看起来比从前疲倦、苍老了不少。
纵然年近五十的人拥有这样一张脸并不奇怪,但闻容一直注重体面和保养,从不会像现在这般,颌角满是未刮净的青胡茬,眼角下垂,皮肤干燥粗糙。
闻迩并不询问缘由。他只提出问题,“之后我上学的钱怎么办呢?”
闻容虽然面容憔悴,眼神却一如既往冷漠尖锐,“他不是已经在替你付了吗?问题既然有解决办法,就别来问我。”
闻迩觉得自己就多余费那口唾沫。
他坐回去望向车窗外,“这是要去哪里?”
闻容说:“你想去哪里?”
闻迩垂下眼帘,声音很低,“我想再回家看看。”
闻容说:“房子已经卖掉了。”
确切地说,那里已经不再是他的家。闻迩不再挣扎,托腮沉默。在下一个路口红绿灯,他却见闻容打了转向灯,驶入了向家去的路上。
闻迩大吃一惊,瞪眼瞧着主驾驶位,“可以回去?”
“他们还没住进去,无所谓。”闻容十分不耐烦地回答,“我也再看看有没有落下东西。”
闻迩自然是一百个同意。眼看周围建筑越来越熟悉,喜悦和困惑同时环绕心间——这鲜见的包容态度叫闻迩不明所以,频频望向闻容,怕他中途变卦。
闻容并没有。他一路驶入小区,像两年前的那一天他载着他驶向新家。大门道闸应声而开,他们在路边停下。
“你自己先去。我把车停进车库。”闻容说。
闻迩下车,白色轿车喷洒尾气朝另一条道路驶去。他往前走,身后门卫忽然嚷嚷道:“哎,你,是这里的住户么?”
闻迩回头看了一眼,门卫背对着他,正对外头一个人说话,对方穿着一身黑色,门亭玻璃挡住了那人的脸,闻迩看不清晰,觉得身影隐约眼熟。他没有放在心上,向“家”走去。
房子虽然转手,大门和玄关的门锁暂时还没拆毁失效。闻迩输入密码推门进去,这个傍晚好像与过去的那些并无不同。只不过家里空落落的,家具尽数出售转卖,搬空的屋子彰显着它已易主的所属权。
一段时间没有来,地板竟迅速地落了一层灰。闻迩的手指拂过墙壁,目光落在左手边的墙板上,一个方正的凹陷中间伸出几条被绞断的各色电线。电视也被拆走了。
它向来尽忠职守,只是往往它播放着节目,闻迩和闻依并不看。它吵闹的时候通常闻依都不太舒服,不看书。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闻迩花了不少心思。
比如聊天。
比如打游戏。不过都是他打,闻依看。
比如锐评电视节目。闻依嘴巴坏,更擅此道。
再比如……接吻。
他还教会了闻依打牌。斗地主牌局减至两人,一局便跑得极快。熟悉规则之后的闻依五局里能有三局打赢他。有时输恼怒了,闻迩便要玩抽鬼牌找回点信心,这种非策略流的玩法则是他赢得多。闻依说,那是他的运气更好。
装牌的茶几不在了,想必那几副牌也已随之丢弃。
闻迩穿过客厅,来到厨房。那个总隆隆作响的老洗碗机竟然屹立不倒。闻迩过去轻轻踢了踢它,下水管道忽地传来一阵水流声,吓得他赶紧缩回脚,怕污水涌出入侵此地。
它坏了许多次,都是闻依收拾了才叫人来修的。希望新入住的那家人在它出毛病时不要被吓到,闻迩如此祈祷着。
他上了二楼。负一层的门发出响动,闻容也来了。闻迩没有停步,径直走进闻依的房间。
在离开这栋房子去上大学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闻迩改换到这个房间起居入睡。衣服和物品搬清后的现在,呼吸的空气全然没有了一丝闻依的气息。
他拉开窗帘,眺望远方,暖日明霞绚烂,雪地仿佛流金,托举出一片橙红色的梦境。也是如此珍贵短暂的时光,他想起千里之外那片异国他乡的落日夕阳,云海与雪山之巅接纳亿万千米之外的辉光,却都不及那道微茫的笑意温柔美好。
玻璃蒙上一层白雾。闻迩凑近了,伸出手指描摹一株圣诞树。透过轮廓清晰的边缘,他看见邻居家的金毛也在院子里看雪。它蹲在入户门外仰望天空,身旁竖着一株小小的,塑料制的玩具圣诞树,顶端明黄色的小星星分外亮眼。
院子大门外,闻容站着抽烟。道路尽头一个黑影踉跄而缓慢地移动,在身后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他走近了,闻迩认出他是门卫前被拦下的人;再靠近些,闻迩睁大了双眼——他是陈叔。
闻容也认出了他。他将烟头摁灭在铁栅门上,模糊的呵斥传进这间二楼的房间。
“你过来干什么!”
陈叔早已没有了两年前那个跨年夜的意气风发之态,他两鬓斑白,头发沾着雪粒,弓着背跑到闻容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伸出的双手冻得通红,在雪地映照下仿佛裹了一层炭火。
“阿容!”他声嘶力竭地大吼,“闻容!”
他仿佛精神病人一般举止癫狂,力大无比,一下子将闻容推倒在地。
“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办法了!”他呜呜地大哭起来,泣声含糊,“我一个子都没有了,什么都给不出了!”
闻容推了他一把,却没能挣开,“当初我可是和你说好的!”
闻迩打开窗,听见他更低声的话:“你先起来,回屋说。”
可是他的话没能让陈叔安静下来。
“都是因为你啊!”他疯子似的嘶喊。
“都是因为你!”
随即右手伸向怀里掏出一把物件,高高举起,狠狠凿下,一闪而过的寒光刺痛闻迩的双眼,闻迩瞳孔猛缩,失声尖叫。
“爸爸!”
他转身冲出房间,越阶而下,一下子冲出院门外。然而呼吸间白刃已在闻容的胸膛进出多次。闻迩心跳将停,目眦欲裂,拽住男人的后领狠狠摔在一旁。力竭的陈叔摔倒在地然而很快爬起,举着刀便向他刺来。
闻迩惊惧地闭上了眼。
斜刺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眨眼便来到他身边,闻迩只听见陈叔一声痛叫,脚步混乱,他睁开眼,发现对方捂着腹部,匍匐在雪地之中。
身前的人也踉跄一步,口中白气溢散在落雪之间。他死死攥住刀柄,血从刀尖滴落在雪面洇染成几滴红色的圆。他极沉重、极缓慢地呼吸着,身体颤抖,回过头,目光落在闻迩的脸庞。
他的头发长了些,寒风吹拂过去遮盖了那双锐利又穠丽的眉眼。他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表情看着闻迩,像一片海面看不出究竟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
闻依被他的眼神刺痛了,好像方才被刺中的是他。他们分别的那一晚他的心上也许已经刺进一柄刀。嵌入血肉的利刃延迟动作,他死于今夜,又在闻依眼中重新活了过来。
这一瞬间,时针停摆,万物噤声,纷纷雪片停驻半空,呼啸而来的凛冽寒风从闻迩口中卷走飘出的字眼。
闻迩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身旁之人的手,仿佛攥住他的另一半灵魂。他们并肩站着,如同两具脱线的木偶静观眼前的纷杂与荒诞。
鲜红的血,无垠的雪,在冰冷与火热铺就的令人晕眩的刺目中,唯有秘密与罪恶不息流动。那把被紧握在手的刀松动,坠入雪地,发出轻渺难闻的“簌”的一声,仿佛命运的刽子手手起刀落,剖开了谁的心,不可言说之情亦如血一般滚烫而浓烈地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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