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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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剧的最后,是警车和救护车一齐出动,被包围的院前一片狼藉,地面上布满脏乱的脚印、血迹和车辙印。呜哩呜哩的鸣笛声、几个围观邻居的窃窃私语和议论一股脑涌进耳朵,吵得闻迩头疼。他的思维仿佛被冻住了,完全无法运转,唯一的念头是牢牢牵住身旁之人的手,生怕他在一个失神之间再度消失不见。
直到在警局下车,屁股坐上冰凉的不锈钢座椅,闻迩才稍微缓过神来,回忆起方才的一幕,心跳再次惊恐地加速。他往身旁看了一眼,闻依端着一副冰冷的脸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闻迩一愣,心中苦涩,慢慢地松开了。
于此同时,气喘吁吁的陆秋雨冲进了警厅。
闻迩深觉他们是一对麻烦的小孩。
他不是第一次进警厅,上一次被薅进来是因为和初中学校里的混混当街打架,经过一番批评教育和罚写检讨之后便被放走了,远不及持刀伤人案件来得严重。
警厅工作人员并未疾言厉色地对待他们,按照流程带他和闻依分开询问做笔录,闻依因为伤了人,在房间里待得更久,闻迩一直等到天擦黑才见他出来,工作人员嘱咐了后续事项,便让陆秋雨带他们离开。
活成代行监护人的陆秋雨许是怕他们留下心理阴影,路上不住地劝慰:“不要太担心。你们不是主要责任人,闻依也属于正当防卫,不会对以后造成什么影响的……这两天不要走开,警察可能还会问你们一些事。小区里有监控的,不要紧,我也会帮你们联系律师……”
闻迩木木地应了一声“哦”,闻依一言不发,像一具安静的雕塑。
“闻依住在哪里?”陆秋雨问。
却没有得到回答。闻迩吞咽唾沫,下定决心,“他和我一起住,舅舅。”
陆秋雨依言将他们带到酒店。多了一个人之后单人房明显不够,闻迩去办升房,前台小姐问:“有大床房和双床房,您要哪间?”
闻迩犹豫一瞬后,选择了双床。不放心的陆秋雨跟过来,又帮他付了钱,随后拉着闻迩走到一边,低声说:“我知道你比闻依更能听得进话。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说,好不好?多看着些闻依,他虽然成熟,但这样的事……不见得可以承受。你也是,万一不舒服,心里难过,务必告诉我,我带你们去看心理医生。”
闻迩点头应下,“你接下来去哪里?”
陆秋雨苦笑一声,“我去看看你们爸爸。”
闻迩将行李拖来新房间后,发现闻依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睡了。只是他睡眠浅,行李箱轮子刚滚几米,他便醒了过来,沉默地看着闻迩。
窗外墨黑,偶有车流呼啸,闭塞的窗户将噪音关在室外,显得房间里更加静谧,落针可闻,闻迩坐到另一张床上,分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他凝望着闻依的脸,描摹脸庞轮廓,惊觉两年时间如此之久,再度和那双眼睛对视竟恍如隔世。澎湃心潮涌动,无数话语在心间横冲直撞,喉咙却被堵塞,吐不出一句问候。
人心总是不足,得陇望蜀,欲壑难填,一次次为自己递上门坎,企图得到一碗最美味丰盛的石头汤。
而闻依一动不动,像一具只属于闻迩的厄洛斯之像。
闻迩垂下眼,为自己的渴望感到羞惭。他将房间空调温度调高了些,拆开方才拿到的外卖,用最平淡无味的一句话打破他们之间漫长的沉默。
“来吃点东西吧,闻依。”
闻依闭上眼睛。一副厌倦的姿态。但语气却是平和的:“不用了。”
闻迩手足无措。分开太久让他难以找回与对方相处的方式,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勉力劝说:“你困了吗?不要这样睡,会着凉的。”
闻依说:“不用管我。”
话题就此终结。闻迩愁肠百结。食不知味地吃完自己那份后,闻迩拿起袋中顺带买的一瓶温牛奶,走到闻依床前,轻轻将瓶子贴上他的脸颊。
闻依睁眼。闻迩低声说:“不吃饭的话,把这个喝了洗个澡再睡吧。”
闻依默默注视他一会儿,像是拿他没办法,坐起身接过牛奶,插进吸管慢慢啜饮。闻迩盯着他喝完,又催他洗了澡,才允准他睡下。
房间里仅留了一盏床头灯。桌上的饭菜慢慢冷掉了。闻迩心不在焉地轻声洗漱,总也理不清心中乱麻。
他原以为只要闻依回到他身边就好了。可是真当再见,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太多问题亟待解决,太多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为什么闻依会回来?为什么回到家中?又为什么一言不发,拒他千里?
但发生那样的事,闻迩再蠢都知道现在不是叙旧情的节点。也许他们都需要时间……直到问题再次浮出水面。
这一晚闻迩没有睡好。院子前发生的惨案借由梦境再度上演,半夜惊恐地醒来,梦里大滩的血几乎蔓延到他跟前。
闻迩深呼吸平复心情,忽然间,旁边传来闻依的声音。
“做噩梦了吗?”
闻迩虚弱回应,“嗯。”
温暖的空气将他拉回现实,身旁另一个人的存在让他从恐惧中挣脱出来,逐渐平静。这一幕犹似从前,那时他下一秒便能推开房门和闻依共枕。他心中生出隐隐的期待,然而此刻,并没有如此温馨的下文。
过了一会儿,闻依说:“害怕的话,把灯开起来。”
“不了,”闻迩摇头,不想打扰对方本就浅的睡眠,“一会儿就好。”
那之后的几天里,他们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相处着。期间去了几次警局,陆秋雨也来看过两回,替他们又续了几晚。
他谈起闻容,说他性命无碍,但伤势很重,因为年岁大了,恢复能力不如青壮年,之后恐怕要吃许多苦。至于行凶的陈叔,闻依那一刀只将他推开,刺得不重,不曾伤到要害,目前在医院治疗,往后等待他的定是牢狱之灾。
而闻容,并不能幸免。他同陈叔一起做生意,警方的调查轻而易举地挖出他的公司表面做进出口贸易,实则还在暗中协助走私烟草。
闻迩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原来真是非法生意。
自愿扛起长辈职责的陆秋雨说:“你们与此事无关,不会受到牵连的。往后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
这一年来,他过多地参涉进他们的生活,不知何时竟越来越多地表现得像个可依靠的大人。
这次的事情也多亏有了他的帮助,说不感激是假的。
晚上,闻迩和闻依谈起闻容的事。
“我猜测过,但猜不到那么细。”闻依并不想多说。他对这名父亲一点感情都没有,谁会同情可怜一个只能带给自己痛苦和恐惧的野兽?
闻迩想摸一摸他的头发,抱一抱他,抚平他疲惫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能伸出手。他只是在买饭时又带了瓶温牛奶,盯着闻依吃几口饭然后喝掉,上床睡觉。
半夜里,闻迩迷迷糊糊间听到谁在急促地喘息。他从梦中醒来,以为是隔壁房间的在打呼噜,细听了会儿发现声音来自旁边。闻迩一下子紧张起来,心脏高高悬起,开口喊:“闻依?”
回应他的是清晰可辨的急喘。闻迩像磕了一整瓶薄荷油一样瞬间清醒,翻身下床,连腿骨磕上桌角都顾不得疼,摸到隔壁半跪在床沿喊:“闻依?闻依!”
他伸手开灯。闻依半靠在床头,被眩目灯光刺激得紧紧闭上眼睛,溺水似的急促地喘息,眼角泛泪。
闻迩从没见过这种病症,一时间焦急又无助。“哮喘?肺炎?”脑海里仅存的可能性被闻依摇头吃力否决。闻迩抓着他的手,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情急之下他立刻改用手捂住闻依口鼻,另一手扶着他的背,“慢一点,深呼吸……”
一两分钟后,闻依的呼吸终于和缓下来,恢复到正常频率。闻迩松了口气,将停留在120拨号界面的手机放到一边,密切盯着闻依的反应。
逐渐平静的闻依推了推他的手,说:“没事了。”声音低哑。
闻迩闻言摇头,固执地坐在一边没动,就这么直直地看了他二十分钟,直到确认他真的没事之后,才起身倒了杯水递过来。
“为什么会突然过度呼吸?你没有睡觉吗?”
“失眠。”闻依简略地回答,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谈到了闻容?”闻迩忽视他的拒绝,“你是不是生病了?”
那双眼睛中的情绪变得尖锐。“对,我有病。”闻依说,“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吗?”
闻迩深吸一口气,被他的态度和话扎得心疼,但这份回旋而来的痛苦也有过往的自己的一份功劳,于是闻迩忍住了情绪,看着闻依的眼睛郑重说道:“我再也不会那么说了。”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愿意对我说。”
“但不是今晚。”
“睡觉吧,晚安。”
灯灭。未尽的话语随着黑暗被咽回腹中。
第二天,闻迩给陆秋雨打去一通电话,询问闻依的事情。原以为会一无所获,没想到陆秋雨直接将他接去家中,把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他。
闻迩划拉着手机里陆秋雨传给他的病例诊断和心理健康量表结果的图片,震惊又难过地说:“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的,舅舅。”
陆秋雨摆出无奈的神色,“想来闻依是不让的。何况我也是在他住院后才知晓。”
其实一早就有端倪,身上的伤痕,各种躯体性反应,都明晃晃地传达着闻依糟糕的状态,只是闻迩不够敏感,总以为闻依比自己强得多也聪明得多,不会被病症控制。
他的确是个失职至极的弟弟。
在病患面前,所有的旖旎心思都消散殆尽,闻迩此时唯有一个愿望,希望闻依能好起来。只要他健康,即便从此再不能和好他也甘愿。
因而,等到闻迩回来的闻依,面对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闻迩一向不太会收敛情绪,他带着满身灰色积雨云,仿佛拧一下就会流出水来,眉目间的伤心让他看起来比自己更像抑郁。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闻依床尾看他,和昨晚那灼烫精神般的二十分钟更令人难以忍受。
闻依放下手机,说:“不要再看了。”
闻迩却打蛇随杆上,坐近了些,说:“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那样子好像闻依说“不”他就要蹲到角落里哭着长蘑菇了。但他没想到的是默许仍然催生了眼泪,闻迩坐在他身前抱着他,脑袋埋在他的肩窝,冷冰冰的眼泪顺着脖颈皮肤往下滑。
闻依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爱哭。闻迩抬起脸,泛红的眼睛像小鹿一样圆钝,却看不到一丝过去那样狼仔般的固执,倔犟和不服气,反倒像一条淋了雨还找不到家的小狗。闻依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你哭什么?”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莫名其妙的控诉。闻依收回手,淡然说道:“你都知道了,还要我告诉你什么?”
想要耍手段套话,却不把心思藏好。若是闻依见他一大早出门,回来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猜不出他去干了什么,这双眼睛不要也罢。
“陆秋雨告诉你了吧。你还想听什么呢?”闻依说。
“我想听你亲口说,而不是光看别人给我的病历。”闻迩说,“我只想要你好起来。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信任我,告诉我。”
他直白得像一本摊开的书。而闻依在他面前何尝不是如此。他眼中的珍重与单纯的爱怜轻而易举地抓住闻依的软肋和一颗逃无可逃的心。闻依沉默一瞬,眼睁睁看着自己再度清醒地泥足深陷,任由无法扭转的欲望驱使,在闻迩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这一幕和两年前如此相像,螺旋的历史重蹈覆辙,被困在迷宫里的人依然找不到逃离的方向,他此生剩余的精力都将投注到这场看不到结局的游戏中。
这一吻后,闻迩睁大了眼睛。不知是诧异,惊慌,还是难以置信,抑或都有。他没有像闻依预想的那样快速逃离,而是忽然再一次伸手抱了回来,双臂用力收紧。
闻依愣怔一瞬。
“闻依。”闻迩沉闷的声音从心口处传来。
“我知道这不合时宜,可我真的忍了很久。我尝试过不去想你,但失败了。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我没有改正错误的能力和意愿——我先前觉得它是错误,然而说到底,这个错误也是我先犯下的。”
自以为犯错的人,声音也变得胆怯。
闻依垂眼凝视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闻迩深吸一口气,口吻变得平静,他克制住那些撒娇的卖乖诉苦,他曾经一百一千次预想该如何在再见之时坦诚地表达自己的心,单纯的请求单薄苍白,示弱的恳请没有诚意,然而脑海中一片空白,排练好的话全部消失了,闻迩只好慢慢地、从头开始诉说。
“在孤儿院里时,我曾无数次想过,如果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上学、放学、回家吃饭,别人看来循规蹈矩的无聊日常却是我无比向往的生活。我在孤儿院里时常做这样的梦,可是梦里餐桌上的父母从来没有脸。
后来当我以为终于得到我想要的,现实却和我的预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愿望我这辈子都不能实现了,但你在我身边。然而梦短暂存在过就很快破碎了。
你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纠结对错,但在你回来的那一天,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那根本没有意义,因为对烧手之患的恐惧而丢掉唯一的火把,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实在是不值得。
我想说的是,闻依,在和你分开的那些日子里我思考了很多,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的未来。我依然觉得害怕。可是有一件事我很明白:比起天各一方再不相见,我更想你在我身边。我只有你了,闻依,我想要的梦里不能没有你。所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中,闻迩直起身与闻依相视,忐忑地等待着,生怕两年前的那句话过了有效期,他的剖白无人承接落到地上,只能蒸发在耀眼的日光中。
“你要怎么保证,”闻依平和地说,抬手抚摸闻迩的脸颊,指腹擦过眼下薄嫩泛红的皮肤,“这不是你的又一次一时兴起,未来不会因为再一次的恐惧而逃跑呢?”
闻迩无法抗拒地与他对视,单薄的承诺在口中滚了一圈,没有吐出来。闻依没有停下手,也不逼迫他交出一个答案,在他沉默的注视里闻迩的思绪逐渐飘远,蓦然触碰到两年前他们意气用事的争吵里,闻依逼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因为回忆、闻依的轻抚而逐渐泛红发烫。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好像这样便能增添些许勇气,羞怯但坚定地,像回复两年前的闻依一样认真地说:“因为我爱你。我没有信物,但我会用往后所有的时间佐证我的话。”
爱是多么神妙的力量,能够跨越千万时光而永恒存在,它使海水倒灌,土地聚合,生者赴死,死者复生,而此时哪怕世间再庞大的奇迹发生也不能叫闻迩将双眼移开片刻,错失掉那一抹轻浅的,转瞬即逝的微笑。
“是吗?”闻依说,“那么,我只能相信你了。”
也许这一次,他们都能找到迷宫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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