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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销雨霁·其一:游山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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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入院落时,春风渐起,一树繁花簌簌抖落,将他淋了满头,仿若白发

-----正文-----

乾德二年,春末夏初,宣京上空乌云沉沉,盘踞数日不散,亦不见半滴雨水。

步夜不仅官复原职,还往上升了一级,今早进宫觐见乾德帝谢恩。下朝回府时,路过凌府。凌府在他归家的必经之路上,是凌家祖上留下的宅子,凌晏如死后,凌家仆役未被牵连,而是格外开恩地遣散了,步夜自作主张将凌晏如的遗产分发他们作为抚恤,看着这些人各自归去。但仆役中还是有两个人留了下来,他们如今正住在凌府。

迟疑片刻,步夜敲响凌府大门,前来开门的是位中年妇人。

妇人名叫游山兰,自凌晏如孩童时期就开始侍奉他,出府嫁人后又丧夫,便再回了凌家做工,带着她的孩子游琛。游琛正是读书的年纪,游山兰负责打扫看守凌府,他不放心,下学后就来陪他母亲,名曰保护。实际上,没什么人会来这栋房子,前任屋主已经去世,其生前又是出名的节俭清贫,与其说会有盗贼觊觎,不如说屋檐易被用来给乞儿遮雨。

“步大人。”游山兰见是他来,匆忙行了个礼,她手上拿着湿布,露出的小臂也水淋淋的。她笑了笑,说,“我正在擦家具。”

步夜点头,向她摆了摆手。游山兰却靠近他,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步大人大好了?就是看起来瘦了些,改明儿我炖点汤送去您府上。您别急着拒绝,凌少爷不在了,我答应他要看着您的。”

“……他什么时候说的?”

发现自己可能说错话,游山兰有些惊惶:“去年冬天。步大人,您……”

“没事。”步夜笑笑,“那麻烦游婶了。”

“应该的。步大人身上怎么这般香,是佩了香囊么?”

这是游山兰从未闻到过的香气。她在凌府多年,不是没见识的粗人,但步夜现下散发的气味却无法与任何一种她所知的花草对应,甘苦而甜美,闻之浑身又泛起一股冷意,令她不免好奇。

“最近熏衣服的木材换了而已。”步夜淡淡道。

游山兰不再多问,应声离开了。

步夜在凌府中踱步,不知不觉竟走到凌晏如卧室前的庭院门口。凌晏如的卧室与书房内部连为一体,从外头看,卧室外走廊尽头拐角便是书房,连廊下铺设宽阔的石板道,以道路为界,一边是游鱼戏水的池塘,另一边栽植着各种香草。春日未歇,庭院中草木青青,生机勃勃却不显杂乱,显然游山兰是常来打理的。苍翠的青草间,散落着无数白色花瓣,如同纷纷落雪久积不化。庭院中心栽植一棵梨树,听凌晏如说,是他孩童时期祖父种在此处的,不知不觉间长得高大粗壮,每年结出来的梨子却是酸涩胜过甘甜,不明缘由。

几年前因他好奇,凌晏如送过他一篮这树产的梨子,汁水丰沛,口感清脆,味道则正如传言那样,酸得他舌头发麻。后来那篮梨子尽数炖了梨汤,得放许多冰糖才能将那酸味压下去,只余清爽的风味。

也不知何时,这梨树的年纪能够比凌晏如更大呢——树木恐风吹雨打,忧虫蛀干旱,更惧烈火灼枝,一生固于一处,无可操纵,无可转圜,然而竟比人更为刚健。

潮湿的夏季尚未到来,空气却因长久的阴郁天气而滞重粘稠,突然吹来一阵风,将停滞的负累吹去。梨花随风蹁跹,花雨在空中打着旋。

步夜眨眼,看见一缕白发闪过,再眨眼,随着花瓣飘落坠地,那幻觉也消失了。恍惚中他似乎还看见一抹黑色的衣角,绣着金色滚边与白色流水样花纹,他曾笑过凌晏如一年到头都穿一个样,但也唯有这般他才能将那身衣服的细节全部记住。

刚住进凌府时他问凌晏如,院中为何不植梅兰竹菊,而是独独一棵梨树。

“‘梨’同‘离’,种下梨树,房屋不迁,梨树不动,寓意凌家不散。”

凌晏如抬头仰望。梨树叶片重重叠叠,将日光敲碎了洒落下来,溅落到他眼睫之上,金光灿灿,随他动作而闪烁不歇。他又说,“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他此生唯与梨柳有缘。

如是观之,凌晏如此生结缘之草木,皆是不祥之物。

步夜叹息,径直走向凌晏如书房。他此行目的是来拿步府地契,前段日子步府上下忙得鸡飞狗跳,管家尚来不及对账,昨日与他提起这事,说步府地契也该拿回来了。步府宅子是凌晏如买下赠与他的,地契自然也在凌晏如手里,上面还记着凌晏如的名。彼时步夜初入官场,莫说购置宅邸、增添仆役,就是打点上下关系的闲钱也掏不出半分,凌晏如又觉得他应当搬出去独自住,便买了栋小宅给他。地契由凌晏如收着,二人未觉不妥,步夜亦未曾生过将其拿回来的心思。凌晏如是名义上的主人,但未曾置喙过步府任何事务,久而久之便都忘了。先前忙碌,一时也未记起过户之事,如今则必须提上日程。

书房布置一如当年,无任何改动。步夜走到书桌后的柜子处,将几本书册拿出来,轻轻按下其后掩藏的按钮,机关运转,木板缓缓移动,露出后头的小室,其中放置一木匣,并未落锁。开匣后,其中不过一张地契、一封书信。

步夜将信拿起,其上写着“凌晏如敬启”,正是他亲笔所写。

他同凌晏如写过茫茫多书信,自也无法记起这是何时所书,而值得凌晏如与地契放在一起。他们分隔两地时日甚少,有些信纯粹是为着玩笑所作,让侍从自步府送到凌府不过一刻钟便能带来回信,不过是在享受此等疏离的亲昵。辩经论政之事常有,往事繁杂难辨,如今记得最清楚的,反而就是那些无意为之的问候调侃。步夜甚至还能记得某日上朝时所配腰带是属于他的,还好群臣不知内情,无人发觉。那日黄昏他特地写信讨要自己腰带,凌晏如一字未回,侍从则带着崭新的腰带回来赔不是。步夜定睛一看,正是宣京西南角裁衣铺的手艺,黛色布料配以银丝暗纹,珍珠搭扣作为点缀,与他常穿的蓝白服饰不相衬,却配那套他夜晚出门时的衣服——这不是平日售卖的样式,需要提前订制。

步夜将信放回去,只拿了地契走。

再次踏入院落时,春风渐起,一树繁花簌簌抖落,将他淋了满头,仿若白发。

乾德帝有仁善之心,体恤下属,因而虽然步夜身体恢复许多,乾德帝也免了他接下来半月的朝会,只需要批复大理寺的文书即可。

这段时日里,游山兰常常带着各式汤煲上门拜访,老母鸡汤、排骨汤、虫草汤等等。步夜说,我给你发的工钱都赔到这材料里了。游山兰笑笑,说照顾步大人也是应尽之义,边说边帮步夜修剪院里的花花草草,她手艺很好,精准地将冗余的枝叶剪去,方便养分输送到最需要它的地方。

游山兰看着凌晏如长大,将凌晏如当自己亲生子般看待,后来步夜到了凌府,她的孩子也就再添一员。柔顺和善的中年女人最懂察言观色,不在大事上管着凌晏如什么,也从不忤逆他,独独在衣食住行上处处关心。关心也非事无巨细,只在凌晏如饥饿时递上温好的瘦肉粥,冬日备齐暖炉大氅,偶尔进书房剪剪烛芯之类,十分熨帖。她和步府其他仆役不同,进退有度不需教导,连她炖煮的汤也格外合步夜胃口些。

今日送来的是竹荪鸡汤,汤水表面泛浮一层金色油光,鸡肉软烂脱骨,竹荪脆爽鲜美,调味仅用盐与几粒胡椒,喝下去浑身通泰,温暖舒畅。步夜坐在书桌前饮汤,游山兰坐在堂下补游琛的衣服,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什么。

“游婶心中有事?”步夜问。

女人张皇抬头又笑笑:“琛儿顽劣,时常与同窗嬉戏打闹,十天半月这衣服啊是定要破一回。可是呢,这孩子本就是调皮玩闹的年纪,我又巴不得他多玩玩才好,等到以后成家立业,便再不能自由了。”

步夜的心渐渐沉下去。

果然,女人继续说道:“凌少爷年少失怙,纵是天才又如何,终是慧极必伤。我巴不得他做个富贵闲人,好歹能安稳一生,而不致英年早逝。”

凌晏如下葬那日,来的人很少,那时凌府还剩下的人已经只有游山兰母子。棺木下葬,泥土抛洒在棺桲上将其慢慢掩埋,游山兰就随着土地逐渐平实而滑倒在了游琛身上。她其实对生死看得通透,或许是因为她家少爷的影响,又或许是因为她这半辈子失去的比得到的多,见证过太多别离;然而,从前有一件事她是向来坚信的,那就是凌晏如会好好处理她的身后事,如今这事也再不能实现了。

步夜站在她身侧,又仿佛距离她很遥远。三十而立,男儿当建功立业,而非归于尘土。步夜曾与凌晏如畅想过未来的种种可能,变法功成海晏河清也好,大景终倾归于纷乱也罢,总之他们都会在那样的时代活下去,做自己能做的事。

他们所有人都未能预想这样的发展,凌晏如或可猜到,但他已经死了。

“自古及今,无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以何待之?尽人事、毋长恨,已矣。”

凌晏如清淡干燥的嗓音仍在耳畔回响,砸碎于清寂的山间,悠远不绝。

缠绵水汽黏在步夜皮肤上,慢慢渗进血肉里,将他身体中仅剩的温度都挤压出去。他抬头望向几无尽头的山林,突然不知道应向何处去。

几月前的冷意回归步夜的骨血,他几乎是仓促地咽下几口汤,试图驱赶那令人疼痛的寒气。

游山兰固然妇人之见,不懂凌晏如之抱负,亦不明凌晏如之死志,可是后者连步夜也不甚明白。他自小就知道,人死灯灭,万事便再无可施为之地,凌晏如长他几岁,无论学识心性皆胜过他,不应不清楚这个道理——他很想问上一问。

又听游山兰絮絮叨叨地说着,昨夜梦到少时的凌晏如读书习字,虽沉默寡言,也还有几分稚嫩可爱,若是琛儿能有他万分之一好,她也能安心去了。

步夜突然无端嫉妒起这个女人来。

整整数月过去,凌晏如竟从未入他的梦,可他白日清醒时,又无时不会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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