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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销雨霁·其二:花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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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望向彼此,又好像只是在透过彼此看淡薄的白色茕影。

-----正文-----

南塘王即将离开宣京回归南塘,临行前特向步夜辞行。

花岫烟并未上门拜访,亦没有邀请酒楼茶馆一叙,而是托人将纸条送到步夜府上,将人约去了凌府。游山兰与她有几面之缘,知道她是自家少爷昔年前往南塘时教导过的学生,看着还是个小姑娘,本就柔软的心更软了,忙不迭将她安排到客房里,说想住多久都可以。花岫烟略带歉意地笑笑,说我明日就启程回南塘,以后若有空闲定来凌府多多探望。

女人的笑容快速冷却下来,模糊地应了一声。

“游婶为何不像其他仆人那般领钱回家好好生活?”花岫烟状若无意地问道。

“我舍不得这儿。”游山兰答,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步大人说需要留个打理宅邸的,我就顺势留了下来。偶尔我看看凌府陈设,就感觉凌少爷仿佛还在……倒不是说不愿承认他已逝去,我也知道陛下愿意赦凌府其他人的罪是格外开恩,但我想在这里等到某天,我知道他为何而死的那天——凌家人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到时候,我也能给老爷夫人一个交待。”

她说着说着竟又笑了:“瞧我,都忘了,哪需要等我下去说呢。”

花岫烟捧着热茶陷入沉默。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她有答案,却无法宣之于口。

一旦谈论起凌晏如的死,就永远不能避开她与步夜的无能,她能够日日夜夜谴责自己,却不敢告诉这个纯良的女人,是因为我没能保护他。

“我来晚了。”

步夜的声音从门外横‍‍‌插‍‌进‎‍‎‌‍来,他进屋后将手中拎着的糕点盒子放到桌上。游山兰给他倒热茶,这茶是用枣子、‍‌‎‍‌菊‍‌‌‎‎花‍‎‎与冰糖熬制的,柔顺甘美,颇花了一番心思调配比例以求甜美与清新的平衡。步夜却没有喝,只是将杯子放在面前。

游山兰见状,默默带上门离开了。

糕点盒子被推到花岫烟面前,整整三层的食盒,打开盖子装得满满当当,甜咸点心都有,软糯酥脆俱佳。南塘王儿时好甜,长大后也没能改过口味,只是在外人面前是决计不可说的,显得幼稚,易被看轻。凌晏如常让步夜回来时带盒同福斋的点心,每每他这么说,步夜就能在凌府逮到个云中郡主。次数多了,步夜也清楚花岫烟都喜欢吃些什么。

花岫烟拿出白糖糕咬了一口,其中加了桂花酒酿,除了纯粹的甜外还有一丝酸,配着花香,满足口舌之欲不说,鼻腔也尽是糯米与桂花香气。她咀嚼的时候,步夜托腮看着她,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笑容比糕点香气还清淡。

她嚼着嚼着,蓦然感到鼻子酸涩。

手帕适时递到她面前,她闻到与步夜同样的香味,既甜又苦,宛如于冰天雪地中闻见腊梅浓香。她将那只手推回去,深吸一口气,囫囵吃完整块白糖糕。

“好吃。”

“给你的饯别礼,匆忙仓促,只能备下小小薄礼。”

“这事也是前天才敲定,毕竟不得不走了。南塘王只能算个虚名,不如正经一官半职来得实在,既然无法过度插手朝中事,不如回南塘好好经营谋划。”花岫烟望向他眼睛,十分认真,“但是,如果你以后遇到任何困难都可来信,你要做的就是我想做而不得的,我会支持你。还有……”她斟酌了下,“万望诸事小心,毋需顾忌花家,我会把持好的。”

步夜眉眼舒展,笑道:“郡主何出此言?在下做事向来稳妥。这食盒里有十五种点心,样样都是郡主钟爱的,绝无差错。”他还是更喜欢称呼眼前人为郡主。他们的关系没有亲近到以名相称,但南塘王的封号,究竟不如云中郡主亲切,甚至在雅致上也输后者一头。

花岫烟不由冷笑:“步大人私下帮我打通牢狱关窍时可看不出半分稳重。”她很想用那天步夜的阴狠劲和狼狈相再与他打趣几句,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步夜伸手将她眉心抚平,说:“那郡主也早知道这温文尔雅皮下包藏的是狼子野心了。”

这是几句玩笑,而所谓玩笑,正是用在严肃场合缓解气氛的。二人却在步夜此番动作后不约而同僵直身子,直挺挺盯着对方看——无需言语,无需交流,他们都知道彼此在看什么——看一堵竖在他们之间的无形墙,看一个不会再出现的人。

他们望向彼此,又好像只是在透过彼此看淡薄的白色茕影。

花岫烟喝了口茶,茶水顺着血液转了一圈,她才终于从方才那几乎将她击倒的一瞬悲怆中回过神来,她眼眸低垂,睫毛盖住大半眼睛,令她神色难辨。

“刚才游婶说,她会永远住在凌府,直到她知晓先生为何而死。”洁白纤长但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我不忍心回答。”

“我曾经对凌先生说,真相很重要。可是如今真相在我的心里,我却不能和任何人提起,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贸然进言反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玉先生这些年,都怀着这般心情吗?”

“真相固然重要,但真相本身并无意义,有意义的是谁知道真相,真相又会带来什么。然而有一点毕竟可以确定,路上离散的所有人,失去的所有东西,一如逝川永不复归。即使如此,你也依旧要这么做吗?”

花岫烟趴到桌上回避他的注视,像要把木头盯出个洞来:“你说话跟凌先生似的。我之前如何回复他,现在便如何回复你——我会让所有的真相大白于天下,纵使场合不对、时间也不对。高位者皆认为,为了稳定、利益与权术可以愚弄世人,所谓正义公理都能为大局让道,然而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留下来一个死气沉沉的、礼崩乐坏的大景,又有谁能在其中安居乐业?一退再退,等到退无可退之时,便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不是他。”步夜摇头,他眼中有淡淡的愁绪,亦有浅浅的赞许,“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花岫烟心中苦笑,这分明有十成十的像。

“那你呢?你接下来要如何?”

“大理寺卿该做的事我都会做好。”

很暧昧的回答。

步夜不想直白说明的事情没必要追问,何况花岫烟知道他所说的分内之事实际上并无公私之分。

时至今日回首望去,没人能够笃定午未变法的影响是好是坏,究竟是病树临死前的春天,还是飞蛾向烛火的一跃。但终点究竟还是那个终点,凌晏如、步夜、花岫烟,他们的道路最后都将汇集,恰似蜿蜒江流绵延不尽涌向海洋。屋内未点灯,外头阴云堆积,房间就显得昏暗,天花板与房梁影影绰绰,他们都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那天晚上是比现在还深沉的夜,但有极好的月光。

黑衣刺客潮水般涌来,步夜不禁发笑,好大的排场。南塘王和大理寺组织起来的人手与他们势均力敌,并不空旷的牢房中打斗声不绝,外头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南塘王并不在此处,按理来说步夜也不需要在此处,他的武功不比这些人高,扔进混战的人群里也就是同样的一条命,但是他距离关押凌晏如的牢房最近,如若前面所有人都无法挡住刺客,他要做这最后的关卡。

前来刺杀的人显然清楚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与这些官兵剑客缠斗是无谓的,只要凌晏如能死在今夜,任务就算完成。在指示下他们分出一小批人,利剑般破开包围圈向前冲,其他人则立刻跟上,截断追赶的人。

步夜与帮手们的个中翘楚站在甬道尽头等到了他们,双方不置一词,面对面冲了上去。

步夜使鞭,不擅长与人贴身搏斗,因此他主要负责观察战场情势,及时支援。鞭子一卷扯住一个试图偷袭的刺客右腿,向后一拉将其扯到在地,旁边与之战斗的迅速将武器‍‍‌插‍‌进‎‍‎‌‍其胸口,他们短暂地占了上风。然而,暗斋杀手训练有素,配合的默契远超他们这支临时组成的护卫队,渐渐地,他们围成一圈拥护着两个人继续向前,试图效仿刚才的行为突破包围。步夜正欲打开围阵的口子,却听见金属破空声袭来,他侧头躲过,一枚袖箭深深嵌进墙壁——他们还有暗器。这令他们的截杀更为艰难,无论从哪个方向突破都会被拦住,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当争斗事关生死,不怕死的人永远比心有惦念的人更有魄力。

霎时,两名黑衣刺客突然发难,二人身体几乎相贴,直冲甬道内部,步夜立刻去拦,而其他人的攻击也纷纷向其掷去,只见略微靠后的那人身体一扭,挡住了所有的攻击,也正是在这一瞬的停顿中,前头那人脚下使力,迅速往甬道尽头飞去。步夜还想追赶,却被背后袭来的刀光生生遏制脚步。

而后事事纷乱,步夜不记得自己杀了几个人,又有几个人在他身上留下伤口,等到后方支援来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只能拿着某个死人的剑支撑住自己勉强站立。所有人都是疲累无比的模样,但他们还是咬咬牙将那些刺客尽数杀灭。

有人走到步夜身边问他状况如何,步夜仿若未闻,只盯着地上某具尸体看——那是之前突破包围的人,因其身形瘦小,他不会认错。他好像失去了力气,又似乎充满了力量,右脚的伤口令他每走一步都如行于刀尖,但他依旧以剑为杖,一步步挪到最深处的牢房门口。

月光下,有人躺在那里,像捧永不融化的雪。

凌晏如在靠近牢门的地方,身体几乎要贴上去,束缚他手脚的铁链绷得很直,已是被拉扯到极限。身上没有明显伤口,只能看到脖颈处的白发尽数被血染红。他头向外侧着,安详阖目,若非月光太明亮——亮得足够看清脸色过分苍白、胸口过分平坦——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步夜握住牢房的栏杆,冰凉金属无法降低哪怕一分他掌心的滚烫。他回头望向身后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甬道,暗红色的血迹拖曳,在青石板的反光下呈现出某种黑色,而月光无法照亮它。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步府,花岫烟不在房中,但在床头留了封信。她要去处理凌晏如被暗杀一案的相关事宜,暂时没空见面。此事惊动了乾德帝,除了那个已经死去的,所有人都要给皇帝一个交代。

几天后他还是成功见到了花岫烟,少女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神色疲惫、脚步沉闷,走进他房间后的很长时间内一言不发。

“……对不起。”她嗫嚅着。

“王爷既然敢做,那应当也早就找好替死鬼了罢。”步夜说道,惊讶于内心的平静,“变法派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起不了风浪。用自己的命换许多家族的安宁,会这么做的人也是有的——也只有这时候方能看到他们还勉强有骨气。”

“你没有错,只是无能;而我亦是如此。”

“我会揭发真相的。变法是为大景谋福祉,史书的记载上不能是祸乱朝纲,这不公平。”

步夜短促地笑了一声:“这世间并没有公平可讲,若桩桩件件都记恨着,终会被仇恨牵绊得走不动路。”

花岫烟起身去点油灯,烛火燃起的那刻,她周围一圈都被照得亮堂。

“不过倒也不是不好。”步夜继续说说,“我来吧,你无实权,做事不方便。但是,我并非为公平,我只是为凌晏如。”

“你会继续变法吗?”花岫烟问他,她正在努力用双手护住掌心那点火光免受风吹。

“不会。”他回答,“我不会继承他的事业,不会走向他的未来。”

步夜望着花岫烟,眼神温和而飘渺。

“你以后会明白,但我想,他希望你永远不会明白。”

今晚也没有月亮,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云朵后有个微微发光的圆。

步夜在凌府门口送别花岫烟,此时他才注意到,少女腰间悬挂的玉佩已经从她自己的换成了凌晏如的,因为凌晏如的玉佩曾因意外磕掉薄薄一片,极易辨认。

青衫与提灯渐渐凝聚成小点,最后被黑暗吞没,巷子中唯余风的低呼。

凌晏如曾站在他现在站着的地方,用目光送他离去。昔日重现,又像是某种轮回。

在步夜身后,走廊的拐角处,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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