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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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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晏如总是匆匆,步夜永远只能抓到他前行的一片衣角。

主线魔改if,有非主要角色死亡。

世子名字私设。

-----正文-----

于城门口追上凌晏如,步夜一直送他到了几里之外。

方才下朝时收到侍从的消息,说是凌晏如悄悄从城门离开宣京。他一时来不及想什么,骑上马就往宣京城外赶,终究赶上了凌晏如的马车。

“你来做什么?”凌晏如伸手把他头冠上歪了的簪子又插回去,神色淡淡。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现在应当说些什么。他也未曾思考过什么质问,骑上马时心里仅仅是感叹,这实在是凌晏如的作风,于是他便来了,毫无缘由。

“来送您一程。”

凌晏如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只是默认步夜骑马跟在自己身侧,继续慢慢走着。

两人断断续续聊了些琐碎日常,凌晏如的叮嘱早就说过,此时却拿出来复述一遍——他很少说废话,除非已经再想不出什么可说的;而步夜想了很久,竟也只能说点客套的寒暄,保重身体、勿忘来信云云。他们之间极少有这般没话找话的沉默,在这将要各自珍重的分别之时,最后可以说出心声的重要机会中,却实现了。

凌晏如说,已经太远了,他该回去了。

步夜说,确实如此,近来宣京不太平,早些年是没有这些事的,如今风言风语多了,暗处的虫豸也就出动了。

凌晏如不说话。

步夜下马,对着马上的凌晏如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微笑着目送那个影子消失在地平线之上。

待凌晏如的影子消失在地平线上,那笑容终于渐渐垮下来。

他有阵子没见过凌晏如,方才甫一打照面,便觉得这人在这般短的时间里清减了许多。那件他穿了很久的紫色常服,从没觉得袖口那样空荡、腰封那样紧箍;他很久没有修过头发,私下里又从不束发,发梢已经垂落到大腿,随着深秋的寒风微微飞扬起飞絮一样的几缕。

在策马离去前,凌晏如深深看他一眼,那眼神却是还与多年前毫无区别,冷厉中还存有淡淡慈柔。

凌晏如究竟要说什么,大约他此生不会再知晓,凌晏如曾经想说什么,应该也无缘于答案了。

回到步府时,花恂正在门口等他。

“花学士有什么事?”步夜问。

花恂苦笑了下:“我已经不是花学士啦,后日就离开宣京。想来想去,我还是得来和你说一声,待明日再去和云心先生辞行。”

“啊。”步夜顿了顿,“为何致仕?”

青年不好意思地笑着:“我没有做官的心思,之前不过是不得不做。”

换言之,他已经累了,仅仅五年时间,他已经对这个名利场感到厌倦。

“我会回南塘好好经营花家。你若有空,欢迎来访;你也……多多保重。”

“多谢花世子。”步夜颔首,他没有使用南国公这个称呼,花恂不喜欢,“不过,你不必去找凌大人了,他已经离开宣京。”

青年瞪大了眼睛,一会儿又恍然道:“云心先生就是这样的性格。”

步夜无端觉得好笑,好笑在花恂与他自己这两个凌晏如带出来的人,都无比熟悉他的行事作风,却又从来猜不到他的行动,无论几次都只能面面相觑,无奈感叹;又好笑在从此以后,宣京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和他在半夜浅酌的人,夜深时刻也再无人与他秉烛对谈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还一同用了午饭。

花恂看着桌上的菜碟发呆,步夜想提醒他回神,却发现他是对着那盘辣子鸡在发愣;步夜又看看别的菜:盐水鸭,糖醋排骨,清炒莴苣与山药汤,于是心下了然。步府的厨子大约做习惯了,总改不过来,他已经吃了一个月的辣椒,倒不想去提醒厨子换,他也已经吃习惯了。

送走花恂,步夜回到房间内,一个木盒子突兀地放在书桌中——是个有许多机关的小玩意儿,他花了很久时间弄出来,把某张他曾认为很重要的纸放了进去,现下已经不再需要,过几天扔进厨房的火炉里就是了。他甚至提不起把它交给凌晏如的力气。

把公文推到桌子的角落,自笔架上拿起最近的那支笔,摩挲到熟悉的刻痕之时,步夜停下了动作。上面刻着细细的几个正楷小字:明镜亦非台,赠步夜。笔杆是青玉管,笔尖也是上等羊毫。这支毛笔是他刚任大理寺少卿时凌晏如的贺礼,彼时凌晏如说他字体秀气圆润,柔软耐用的羊毫更为适宜,他用着顺手,居然到现在也没有换,玉石仍然触之温润冰凉,羊毫染墨均匀。

岁月尚且没有磨去一支笔上的刻痕,而连同这件书房的陈设摆件,都与十多年前一样。

步夜想到凌晏如坐在这张椅子上的样子。

他预设过大理寺未能留下他的结局,但并未想过如此轻易就能通过凌晏如这一关。在大理寺的房间里躺了半月有余后,他已能行动自如,重见明亮天光的那一刻,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问题:身无分文,连名字也被剥夺,要如何在宣京生存下去。

有人让他去找凌晏如,那时凌晏如坐在桌边批阅公文,窗外的阳光流淌在发丝上。

“坐。”凌晏如放下笔。

日光下新雪融融,冷淡的声音缓缓于他耳边回旋。

凌晏如业已将他底细摸得七七八八,但是仍需要步夜亲口将经历和盘托出,这是必要的坦诚,于步夜而言却像在陌生人面前把自己剖开,骨血皮肉通通暴露在那平静的目光之下。十八年的人生实际上并不漫长,他能记住的东西也不如他认为的那么多,王家最后的一场大火烧干了所有,在谢家他也曾短暂地忘却过使命与任务,与暗斋交易时他已知晓这是一条无可回头的道路,但最后被刺伤时,他的心脏仍然会为此疼痛,那个溜出家去看星星的少年仍然会在遥远的黑暗中哭泣。

不算长的故事,步夜却感觉自己讲了整整一天;期间有几次喉头颤抖,他暗自掐住掌心,凌晏如却握住他的手腕,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茶。

这是他首次看到一种能被称为“慈柔”的目光,而它竟然出现在年少有为风光无限的大理寺卿身上。凌晏如的眼神实则没有多少变化,他并不漠视步夜的痛苦,却也不能给予多余的怜悯——救谢行逸的方法固然是把自己架在火刑架上,落不得好还徒生隔阂,但是谁又能说饥民吃观音土是痴傻之举呢。

步夜的坦白与凌晏如得到的信息几乎无差,所提供的世家案隐情几日前也被凌晏如用以试探,证明确有此事,到此时为止他已经相信步夜的诚意。剥去怀疑之后,他对眼前的少年只剩些许可惜。

“你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为真相。”

“如何寻真相?使用何种手段,运用哪些人力,如何搜集情报,又,怎样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这正是我来大理寺求差事的原因,还望大人能容下我。”

“你要走到足够高的位置,而这与我无关。暗斋盘踞大景各处,你还须想清楚,一旦被他们发现,除了死便只有余生都陷在这泥潭里。”

凌晏如刚靠着南塘私盐案在朝堂上打出了名声,身上竟没有任何少年状元的高傲锐气,反如一场纷飞大雪落在大景官场上,无声无息,但所有人都知道,寒冷将要来临;而他现在在询问步夜,是否也要步入这场冬雪,还是装‍‌‍‌‎作‌‍‎‎爱‌‌‎恨都已完结的样子苟活下去。

步夜的选择显而易见,因此他正大光明地入住凌府。此举惊掉大理寺一干人等的下巴不说,让与凌晏如熟识的几位官员也震惊了半晌,当他们拜访凌府却看到个在房间内读书的少年时。

作为王家少爷,自是有西席教授的,但在谢家做了几年仆役早将知识忘得差不多了,再将这些书本捡拾起来,难免生出陌生之感。凌府整日都十分寂静,下人洒扫时声音也很轻微;内部陈设简单古朴,比王家不足,比谢家下人住的房间却是要好许多了,至此已经足够令步夜满足,遑论书房内藏书是实打实的多。凌晏如从未与他提起过“暂住”“租金”等词,仿佛他并不是凌府的过客。

步夜曾经为此短暂地喜悦片刻。

凌晏如下朝后会在书房批阅一会儿公文,正午时分来大厅吃饭。步夜有时坐在桌边等他,有时因为看书忘记时间而不见人影,前者的情况下两人会一同进食,后者的情况下,凌晏如不会喊他,但会叫下人把饭菜都备在厨房的蒸屉里,等步夜想起来再吃。约摸晌午时,步夜会挑拣些问题问凌晏如,凌晏如拿过册子看两眼,然后说几句话,话不说透、也不说完,只让步夜自己去寻找答案,有了再来找他。凌晏如的嘴里撬不出完整的解答,平日说话总留几分余地,纵使是对着步夜也尽是未竟之语,幸而步夜热衷揣度与解谜,被启发后于学业上进步飞速不说,一月之后他就能在日常交流中完全猜出凌晏如言下之意。

从此时开始,官员来访时,凌晏如会让步夜在一旁听着。有时他们聊朝堂纷纭,有时则是民情舆论,极偶尔的,也会有人来找凌晏如聊聊官吏与世家逸闻,渐渐地,步夜也自然‍‎‌插‌‎‎进‎‍‍‌‎他们的对话之中。那些官员最初尚会谨慎地看两眼凌晏如的脸色,而凌晏如只不过在一边垂着眼睛翻书罢了,于是他们也放心地和步夜聊这些本不该由非局中人听的事情。步夜不知凌晏如是有意为之还是听之任之,但就结果而言,他迅速地与朝中凌晏如一派的人交好了,更甚者,有求于凌晏如时,不找本人而是直接找步夜。

凌晏如对此没什么看法,他似乎乐得把这些毫无用处的交际全部推给步夜完成,总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几乎每次去大理寺处理案件时,凌晏如都让步夜跟在他后面收拾文书,有时也会带他进牢房审问犯人。他观察过步夜对于监狱里血腥味与阴冷气息的反应,然而在那张永远带着浅淡笑容的脸上一丝波澜也无,即使注视着犯人在刑具折磨下哭嚎,血珠滴滴答答坠到地上,溅到他的衣摆边缘,他的神色也如镶了面具一样毫无变化。

“你觉得如何?”

凌晏如接过步夜递回来的折子,有关近期引起了巨‌‌大‎‎‌‌‍波‍‎‌‎澜的科场舞弊案,现今查到了户部、礼部与吏部的三位尚书头上,就证人证言与物证来看,这三位于前几年的科举中暗中泄露考题,贿赂考官暗改分数。愿意给三位塞钱的世家,其子弟必能高中,既收够了钱财,又卖出多份人情,能在朝中结成党羽。礼部与吏部尚且不论,户部尚书先前亲自登门拉拢凌晏如,虽说凌晏如拒绝了礼物,两人在政见方面却有相似,平日也多有相互帮衬之处,若此时将他拉下马,其正推行的政令大约会被废止。

“大人若是想,将户部尚书的相关资料按下便是。”

凌晏如挑挑眉,他没想到步夜能这么轻松地说出这句话。

“他正在推行的改革于官吏选拔十分有益。”凌晏如说,“你没有意见?”

步夜歪歪头,不解他的疑问。

“这是你想要的真相?”

“大人难道会把这些证据烧掉吗?”步夜微微笑着。

“……自然不会。”

凌晏如被步夜注视着,有种打算被全部看穿的感觉,两人相识不过几月,他竟然能将自己的心思揣摩到这种程度,真是如此的话,他需要重新审视步夜;亦或者,步夜不过是在试探他的态度,若生来便为歧路之人,最终也无法并肩而行。

幸哉悲哉,他自始至终都不需要同路人。

等到与户部尚书秋后算账,已然是承永十四年的事,凌晏如位居内阁首辅,步夜也经由凌晏如的推荐与考试成为了大理寺少卿。

步夜走马上任之时,祝贺之人几乎踏破了凌府的门槛,部分与凌晏如交好的,部分与他自己交好的,还有少部分看他与凌晏如关系密切于是来攀关系的,凌晏如听闻外头有人求见,抱着进行到一半的棋局回自己房间去了,只留下一句话:“少卿好好招待他们”。步夜只得站在房里苦笑,深深叹息一声,走出书房与泛泛之交客套寒暄,对攀附之人虽要拒绝却也不能拉人颜面,整个下午他都陷于人群之中应付,待将最后一个人送走,回到凌府书房,他才终于能好好喘口气。

棋盘被放在一边,凌晏如正写着什么,见他进来便合上册子放进抽屉里,而后问他:“如何?”

“大人可折煞在下了。”

虽说他长袖善舞,但和一堆人虚与委蛇仍然让他胃里泛酸。

凌晏如从火炉上提起茶壶,倒了些今年新进的小叶苦丁给他。

“既然回来了,继续未完的棋局吧。”

步夜棋技一般,从未赢过凌晏如,不过若是让他在官场客套与下棋之间选择一样,还是与凌晏如面对面更让他自然放松,对方不会刻意让他,但也不会让他输得太难看,往往是漫不经心地落子,同时聊聊大理寺最近的事务——凌晏如现今公务缠身,大理寺大大小小内务大部分都交由步夜处理,步夜的能力自然没有问题,但毕竟缺乏经验,若有不慎难免落人口舌。

约摸过了小半年,步夜才终于在宣京找到了心仪的房子,搬出了凌府。他离开时,凌晏如并未来相送,只是将那支青玉羊毫笔装在盒子里,托人送给他。从头到尾,他都未曾对步夜住在其府上这件事多置一词,自然地同意请求,自然地为他安排食宿仆役,自然地差人帮他收拾东西运出凌府,好似收留个无家可归的人并满足所有需求是个比他批公文还简单的事情。凌晏如究竟是何心思,又究竟将他放在何种位置上,步夜到现在都未看清,这纵容与偏爱笔墨太淡,却又力透纸背。

后来在狱中与户部尚书相见时,步夜听他不断咒骂凌晏如,将自己也一同纳入谩骂的范围里,一直断断续续过了三刻钟,步夜才终于出声:“还请大人慎言。您现在已为阶下囚,在下还愿尊称您一声大人,只因您确实造福了天下学子,而非因为您这张嘴。”

户部尚书眼睛瞪得更大了,激动到口齿不清。他到底在骂什么步夜听不懂,也无法做记录,他仿若无奈地叹了口气,叫来几位狱卒让他安静下来,方便自己问话。

直到他死前,那双眼睛都用深深的怨毒钉着步夜。

正是明雍开学的日子。

步夜听凌晏如提起过很多次花恂的名字,知道他任花家西席时便是这小子的师长,也听凌晏如说这个少年虽然顽皮轻佻却又通透灵动云云,凌晏如对人少有高评价,入得了他的眼的都不是池中物,因而他十分好奇这位花家少主究竟是何等人物,只是公务繁冗,他也没有什么理由进明雍,结识这事便一拖再拖。

直到凌晏如带着他去明雍旁听花恂伤人案,他才有机会亲眼见见他。少年在人前确有非一般的沉稳,而他与季元启演的那出戏更是出人意料,凌晏如仿佛坚信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暗暗抬手架在他面前,示意不用行动。

事实是花恂没有、也不会伤害季元启,他只是在制造众人见证且无可辩驳的证据。

“今日见了您这学生,方知大人所言非虚。”

“他心性纯良,不可能做出伤人之举。”凌晏如在马车中假寐,“是好事,也是坏事。如果陷害他的人将那匕首换成真的,那这步棋便会将他自己的军——他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

“毕竟桓瑶真正的目的并不在此。”

“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与书院学子的过家家相差甚远,他无心入仕,这样最好。”

凌晏如突然睁开眼睛,紧紧盯着他:“你可曾后悔过?”

“从不曾。”步夜轻轻笑了声,“我从没有选择,愧悔又从何谈起?再者,我已经习惯在大理寺的生活。”

“……很好。”

步夜从喉咙里挤出个疑惑的音节,没有等来解释与回答。

再一次见到花恂是查黑火药之事时回到苍阳,已经有多年未回到这片土地,却不可否认苍阳的亭台楼阁、街巷坊市都刻在他记忆里无法抹去。两人也不过在彼时公堂上遥遥见过一次,花恂不记得自己实属寻常,也正方便步夜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听少年一本正经叫他无才,步夜忍不住笑了,又听凌晏如嘱咐花恂不要与自己深交这事,更觉趣意盎然。他倒从不知自己在凌晏如心里是多智近妖的形象,对方可从没直白地夸过他半句,委婉的也没有。他将花恂派去做别的事,不急着去抓幕后黑手,而是拐去了一家伞店。

严格来讲,他没有欺骗花恂,“无才”这个名字一度属于他,只是后来同本名一起被抛弃了,在回忆之地再捡起来用用,实际恰符合他苍阳人的身份。半年前他托文司宥来苍阳时捎带张订单来,送到距离王家旧址一条街外的伞铺去,上面细细列了要求,现在应当能取到他想要的东西。路过王家旧址时,发现那里已经建起新房,地基上造了两座院落,也不知是何姓人家所属,想来世家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也不过黄土一抔。

伞铺老板见到他,急忙把他拉进内室,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机会,不可置信地问道:“王家少爷……?原来您真的还活着!那纸条的字迹我一看就知道了。”

“我如今不是少爷了,此次回苍阳只因公务在身。”

这老板与王家是旧识,王家的伞都在他家采买。他家少当家是个清秀温婉的姑娘,步夜小时候来得频繁,因而也与她玩得不错。这姑娘已经嫁人,嫁的正是苍阳的另个小公子,所以这店面仍然是老板在管理。老板抓着他的手,感叹着活着就是好事,见到他生活平安顺遂,自己也就放心了;又说不收他钱,收了良心有愧。

“你能好好的,就是给我的伞钱了!”

“那,多谢李叔。”

步夜撑开伞,上面描着白雪黑瓦,一树红梅火般热烈绽放,几片花瓣坠落于地与冰雪相映。

“你还跟我说什么谢呢!在宣京也要多多注意身体啊,阿婉那姑娘知道你平安无事,也会开心的。王家不在了,但你还在就好。”

老板突然想起来什么,压低了声音:“最近那纵火案,与你应该没有关系吧……?”

“没有。有人想引王家后人现身而已。”

“那还能是谁?想必是无心苑谢老板做的了!可他昨天还来过我这儿问火情来着……”

步夜淡淡道:“他不会的,这件事我已有眉目,您无需担忧。”

“我先走了,您多保重。”

李师傅还想追问,被步夜的眼神止住话头。众人皆知王谢两家素来不和,将此事怀疑到谢行逸头上也是自然,苍阳人不知谢行逸乖张任性下的温良,步夜却是清清楚楚,心口那刀疤看着凶险,实则离心脏距离甚远,仅凭这件事知晓谢行逸不是真心想杀他,已经足够让他欣慰。

原来暌违多年的相见也并非难事,步夜意外地发现他与谢行逸见面时,内心并无波澜。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彼此之间纵有千言万语可讲,直到真正相见也已无话可说;王谢两家间的恩怨纷扰,以双双覆灭为结局,终会消弭于闲言碎语之中,何必再提。他有自己的苦衷,也不否认犯下罪孽,但已然盖棺落定之事,事后无法挽回。他们两人之间讲得再多,也不过是苍白话语,那道用人命与岁月筑起的高墙,岂是用言语能凿开、砸塌的。

何况,他也不希望谢行逸与他现在所做之事扯上任何关系,暗斋危险,这条他牺牲一切救回来的命,绝对不可折在暗斋手里。

正值年关,步夜却是捞着谢流声马不停蹄地回了宣京,将不情不愿的少年安排在大理寺之后,他冒着雪匆匆敲开凌府房门。按照凌晏如的习惯,府中上下仆人能回家的都被打发回去,只有零星几人和凌晏如一同还住在凌府。往年是他和凌晏如一起过年,今年也不想因为公事缺席——维持了很久的习惯若是中断,便是开了个不好的头。

“怎么回来了?”

凌晏如打开大门,他披着外套,神色有些迷蒙,看着像刚睡醒的样子。

“来与大人一起过年,凌府年年都这般冷清,还是有点人气才好。”

凌晏如领着他到书房里,炉火将房间烘得暖意融融,软榻上放着小桌子,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团起的被褥窝在桌子下面,勉强能看出半个人型。步夜坐到榻上,其上还铺着薄薄一层毛毯,摩挲起来触感极佳。

“你不留在家乡过年?”凌晏如问他。

“我虽生于苍阳,他却不能再做我的故乡。与其在客栈里对月独酌,不如回宣京找大人再下一盘棋。”

“我以为你会和故友叙旧,因你已经找到真相,可以将误会解开。”

“大人莫说笑了,”步夜苦笑道,“我与他之间,还能说什么?若将他牵扯进暗斋之事,我便是再犯错误,再害谢家一次了。”他瞥到桌子上的本子,上面是凌晏如的笔迹,定睛一看,写的都是些律法铁条,于是他又问:“大人这是在拟新法?”

凌晏如颔首:“正在修改……怎么把伞带进屋子?”

步夜顺着他目光看去,从苍阳带回来的新伞静静靠在凌晏如书架边。他将其展开给凌晏如看,指着上面的梅花与雪:“大人的生辰我错过了,如今补一份礼,还望您收下。梅花是王家家徽,代表赠送者;梅花亦很符合大人性情,傲雪凌霜,希望大人勿拂我期许——不知大人可愿意撑这伞挡挡雨雪?”

凌晏如深深地看着伞面上细腻温柔的笔触,神色晦暗不明。他岂能不知其中含义,然而他究竟恐难如步夜所愿。明雍书院那场大火烧出来的不止是累累焦骨,是将来的狂风骤雨,是大厦将倾的大景,最终会以何种样态收场他尚且没有把握,何但他知晓自己道路的终点必然是悬崖峭壁,而他一人跃下足矣。

他两次欲言又止,最后仍然是在步夜平淡温柔的目光之下,将这把伞收下。

心狠不难,保持理智不难,违背真心却太难了。

那是步夜与凌晏如一同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从某个不知名的时间点开始,大景平静安稳的皮囊被撕扯开来,包裹着的虱子见光纷涌而出,直到爬满了整件衣服也不知足。凌晏如变得比以往更加忙碌,步夜也几乎见不着他,他多次试图通过案牍天算获取相关的情报,手下的人却全都抱歉地看着他,说凌大人有令,寒江与新政之事一概上报于他,连步夜也不可染指这些信息。

是了,自凌晏如把案牍天算交给他打理已经过去太久,他几乎都忘却了这个机构的首领从来都是凌晏如,而非他步夜。然而,他总会有办法知晓,毕竟业已经营出一套自己的人脉,足够绕过凌晏如窥见如今大景波谲云诡的一角。

沉迷炼丹的承永帝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暗斋作为一个护卫皇权的机构已经拥有了太多权利,甚至想骑在他的头上,而不惜叛国也要坐上皇位的四皇子不会不珍惜他的权力与位子,他召集朝中可信之人,以帝王令将暗斋的权力再次收回。此举有些效用,暗斋内部被分裂成几派,仍然忠于皇家的那群人毅然选择跟随承永帝,而非他们手中已经掌握的生杀大权。

凌晏如不在乎暗斋如何,也不在乎寒江如何,他只在乎大景能否经此一役还保持完整,能否借此机会割去腐肉获得新生,于是他向宣照提出了合作。宣照不可思议的神情在他看来挺有趣,但他没心思在意这位大公主对他的反感,但凡能看清大局之人都知道何者轻何者重,如果大公主因为私人恩怨而拒绝同他一起平定骚乱,那他也可站到寒江一侧——大景的瓤里装的是什么,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朝中与军中的骚乱在两人的联手之下渐渐平息,其中一个个暗斋的钉子与不安分的官员也都被‌‌拔‎‌‍‍出‍‌‌‎来‍‌‎,其中不乏站在宣照与凌晏如两派的“自己人”,朝廷一时风声鹤唳,人人皆是战战兢兢;与此同时,对这两位的怨言也渐渐多起来,投靠党羽明明是为了获得庇护,最后却变成用完就扔的工具,心中自是愤懑不平。

宣照接见了一位前来鸣不平的下属,她冷笑一声:“你们只要真的安分,就不需害怕会查到你们头上。本宫知道你们私下都有些小动作,要么别被本宫发现,要么就等着进大理寺。你把这话告诉他们所有人,一字都不许更改。”

“宣连隐,送客。”

步夜这里也有不少人来试探凌晏如的口风,都被步夜笑着挡了回去: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从来都是这样的道理,狭隘之人所见的天地、所认识的道理,也只有报团取暖后作威作福了。

最终,天枢军大军压境,兵临寒江城下,三月过后,寒江城破。玉泽自戕于城墙之上,花忱守城战斗至最后,终是没于战场之中。漫长的雨季终于结束,暗斋被收归承永帝手下整顿,熙王仍旧是大景的罪人,玉泽和花忱则是借熙王之名行叛乱之事的反贼。

一切都没有改变。

不,或许还是有人变了。

步夜看着站在朝堂之上,正对着承永帝的花恂这般想。

半月前,凌晏如托他送信去寒江。

“此信不可借他人之手送出,足以取信之人唯有你……辛苦。”

得到凌晏如首肯之后,步夜将信展开:凌晏如写了一些慰问,还说了花恂近况,最后……竟是询问花忱和玉泽是否还有什么夙愿与未竟之事,可以托他帮忙。他与玉泽花忱不相熟,只知道他们此举是为了让熙王得以沉冤昭雪,并清洗大景风气,虽天真而不切实际,他却也无法谴责这种本心——曾几何时他也认为真相等同于正义,但久浸官场后方才明了,人力有所极、所愿难所得。这封信的内容似乎代表着,凌晏如和花忱玉泽都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此事已然板上钉钉。

“大人,此事真的无可转圜?”

“拂逆圣意,除非他们能够将宣家王朝推翻,否则也不过是时间早晚之差。”

凌晏如垂目,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他眼里的情绪,他的口气依旧浅淡,却夹杂丝丝叹息。

“……定不负所托。待平安归来,大人能否答应在下一个请求?”

他很急切,因而迫切获得一份保证——如今寒江二人的际遇仿佛让他看见未来的自己与凌晏如。暗斋的仇怨迟早会在承永帝的清洗中得报,世上尚有牵挂的于他而言不过寥寥几人,这几人间,没人会像凌晏如一样把自己架到极高又极危险的位置。

“不能。我无法做出我做不到的承诺。”凌晏如给出他诚实又残忍的答案。

步夜处于微妙的位置上,他虽是凌晏如一手教导提拔上来,凌晏如与新政相关人士的往来却从未牵涉到步夜,他所做的工作,真的就只是单纯的大理寺少卿的公务;近几年来,凌晏如与他也鲜少见面,上朝时更是形同陌路一般毫无交流。案牍天算是暗地里交给他管理的,许多人甚至不知道首辅的情报网来源于此——他可以往前一步彻底与凌晏如绑在一根绳上,也可以往后一步直接退出凌晏如相干人士之列,恰是个进退自如的好位置。

这都是凌晏如一手安排,其中打算昭然若揭,而步夜做不到拒绝,并非是他不想,而是他手中握着的所有,约有半数都是凌晏如直接或间接塞进来的,他能用他的人脉帮助凌晏如,却阻止不了他做任何事。

……那把伞算是白送了。

寒江守备倒不算严,亦或是步夜身份的原因,他很轻易就见到了玉泽与花忱。两人将信拿进房里阅读,他在外头等了一盏茶的时刻,花忱便捏着个崭新的信封出来了,玉泽手里则空空荡荡。

花忱将信交到步夜手里,言明他要说的都在里面了。

隔天他送步夜离开寒江,一直送到城门口,自始至终他脸上都带着笑,那笑容恬静温和,与寒江城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以后舍弟还需要云心先生与少卿多多照拂,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

步夜坐在马车里回想花恂托他寻找哥哥时的情态,觉得给花恂带来最大麻烦的,明明就是这个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放不下的哥哥;他们二人与花恂之间,终究是隔着障壁的,而那个最令花恂牵挂惦念的人、最有资格关怀扶持他的人,却要真切地在花恂之前死去了。

他又想到少年青涩灵动的笑容,他提起花恂时总带着怀念与眷恋,亲人离去的悲苦要在他身上重演第二次,但凡真正经历过的人都知晓,此痛绵延久长。

花忱的信是步凌二人一同看的,而玉泽没有回复凌晏如,大抵他认为无话可说。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提了三件事:熙王案与前南国公夫妇战死的真相、保护花恂平安,以及,邀请凌晏如未来亲自去寒江看看。真相他们早已知晓,要将其昭告天下,除非由承永帝亲自揭开,不然没有人能够做到;花恂的安危凌晏如并不担心,他虽从未表示过大义灭亲,但也从未真正和他哥哥站在一起。

兄弟并无阋墙,最后也到了这样的地步。

“将来有机会,还请云心先生亲自到寒江看看,新政推行顺利,尽管时间短暂,业已卓有成效,想必将给寒江带来新气象。”

“……谈何容易。”凌晏如说。

以后承永帝必然对寒江多加管制,要将那里的新法维持下去,凌晏如需在其中运作许多,更何况他自己与玉泽花忱有所牵连,不惹得承永帝忌惮已是大幸。

承永帝对凌晏如确凿有所偏爱,花恂在朝堂之上拒绝将花忱的名字从花家名册除去时,凌晏如也从旁帮衬,竟用亲情孝道说服了承永帝,只对花恂下达了三年内不得入宣京的惩罚。后来凌晏如正式上书请求在国内几个城市推行新法,对方也爽快地同意了,寒江一事仿佛未令这对君臣间产生隔阂。

至于是否真是如此,也只有凌晏如和步夜知晓了。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们的动向,能够监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的,除了暗斋不作他想,无论是否做出反应,都会进一步加深承永帝的忌惮,凌晏如索性不去管这些烦扰,他唯一多做的事情就是再度减少他与步夜私下见面的时刻。实际上,这并不能构成阻碍,凌晏如仍有大理寺卿的职位,他就算整日整夜地于大理寺中处理公务,也是合理之事。

“大人,有件事,我不知是否当说。”

“说。”你似乎也从未考虑过场合与尺度的问题。

“下次见面,或许要写信送到凌府才行,约您出来到某个地点相会,或许城北那座寺庙就不错。”

“……”

他所知的需要靠写信才能见面的两人,最容易猜到的便是那崔莺莺与张生。

“无事,监视不会持续太久。暗斋急需内部肃清,圣上没有那么多闲人能拨给我们。”

凌晏如翻阅着新一年中举的学子名单,试图从中挑出能够为他所用的;步夜在一旁整理卷宗,承永帝秋后算账处置了不少人,最后全堆到大理寺的案桌上,他桩桩件件审理过来忙得焦头烂额,因而他们名义上的私下见面,实则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面对面处理公务,只是连这种时光如今也十分奢侈了。

朝中经历过清洗,死的死走的走,每日上朝都冷清了许多。不仅仅是凌晏如,宣照也正到处搜罗人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将后起之秀拉入自己麾下是要紧事,但从这些素未谋面的学生中挑拣出能同自己走一道的,又是困难重重。自寒江之事结束,宣照与凌晏如便心照不宣地解除了合作,他们仅仅为了景朝的稳定与延续短暂携手,如今百废待兴,便各走各的阳关道独木桥。

宣照与凌晏如的交锋是早朝多有发生的事,宣照看不惯凌晏如分世家利益于民的新政,凌晏如亦不赞成宣照将百姓当羊一般驯养的方式,于他而言,要让大景真正强盛起来,不应由世家贵族扯着平民百姓走,而应当教导他们如何正确地独立走路。人变得太快,法度却是稳定的。

承永帝对他们的争锋睁只眼闭只眼,左右都是为了大景,不会闹出大事。

寒江新上任的府尹是个颇有资历的官员,其人先前表现平平,没有杰出政绩,但也正是因为他的平庸,承永帝才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他,无论他是有为无为都翻不出大风浪。府尹姓梁,被赶鸭子上架后询问百姓先前状况,得知早已推行新法新政时心下震惊,见到府尹书房里新的税制时,更是下意识觉得此种根据财产多寡配置相应高低税率的方式会引得当地世家不满。直到有人提醒他,寒江已经许久没有真正的世家存在了,剩下来的那些也都是没落户,影响力难望宣京世家项背,方才醒悟过来。梁府尹虽能力有限,却存着颗兢兢业业的心,他常来信给凌晏如询问新法何解,也常将情况反映给凌晏如,是以二人虽然从未见过面,交流却是比大部分官员间都要频繁紧密得多。

步夜私下也帮着收集了不少有关新政的议论与情况,亲自整理了递到凌晏如桌上,凌晏如虽紧紧蹙起眉头,却也没把这些纸扔进火堆里,最多嘴上不咸不淡地斥责几句。步夜的性格他十分清楚,但凡做出了决定便会执行到底,撞了南墙也不一定回头。

日子飘飘忽忽过了三年,花恂突然来信,与凌晏如说他想入朝为官。

花恂自小没什么承担花家家主责任的心思,也认为自己实在不适合管理一个家庭乃至家族,虽说小时候从花忱手里接过这个担子,那几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怎么不自在,他大约生来最适合做个闲散少爷——不为其他,只因他看不得太多东西,又清楚自己做不到太多,此种无力之感实在无福消受。这般的花恂想入朝为官,除了为着真相外不作他想。

“真相真的如此重要?”凌晏如捏着信纸,看向步夜,“我已经见过太多为了‘真相’而死的人。”

“纵使找出真相,现实不会改变,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步夜很想伸手捻平那蹙起的眉头,但他最终也只是无奈地笑笑,“大人,比起效用,更多的是心绪难平罢了;若天下人都理智,人间便不会有任何波澜。”

“……我拦不住你,也拦不住他。”

凌晏如口头这般说,回信里还是承诺暗中帮忙做引荐,即使他将所有艰难险阻掰开揉碎告诉花恂,即使花恂清楚自己很可能应付不来,他也还是会踏进朝堂,他早明白这点。

花恂最终虽如愿上了大殿,也花了整两年才摸到内阁的门槛。

步夜与花恂都少见凌晏如,他们二人之间的来往却反而多起来。花恂在朝中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人愿意和他沾上关系,凌晏如又总是闭门谢客,他便只能找步夜聊聊公务、吐吐苦水。内阁事务不多,他也接触不到什么核心,但凌晏如带起来的宵衣旰食的风气实实在在贯彻上下。步夜接了他的求助,帮忙搜集许多关于当年熙王案的内情,并着靖安之难的记录一并送给他,不过此刻他已经无暇挑拣,升为大理寺卿后,他是真正地一人担起所有事务。案牍天算收获的这些线索都要经凌晏如审视才会被送到步夜手里,因而他也清楚,凌晏如默认他帮花恂做着“幼稚”“吃力不讨好”之事。

花恂很偶尔会找步夜喝酒,他们的酒量实际都不怎么样,两个人每次都各喝两小盅。少年纤细的骨架已经悄无踪影,而青年则变得沉稳安静。唯有节日之时,他收到木微霜与林珊来信会念给步夜听,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睛会再度漾起细碎明亮的日月光,仿有微风吹皱湖面;也唯有此时,花恂能把凌晏如拉入他们二人小聚,甚至还能来上一两局步步高升。

宣京的四季总是冷的,阳光明媚的春日在宫墙与官场之中也显得清冷寂寥,举目无人可亲可信,当然难觉气候温暖。他们三人从不提及,但他们两个失去所有亲人,一个与亲人彻底决裂,都或多或少承认,宣京步府是个能彻底放松的好去处。步夜会在院子里种些香草,并不特意栽培,不过是撒些种子任其生长,偶尔浇浇水,竟也胡乱长出个小花园。来访之人皆夸赞步夜品味高雅,而凌晏如在院里踱了两个来回,最终评价道:“这是西巷口那家种子店老板随手抓的”。

“大人慧眼,这些草木都是梅树的赠品罢了。”

这株梅树也长了有好些年岁,独自占据院落中心的位置,孤独又傲气。

在花恂还想象着未来用证据将承永帝一军的时候,他却再也不必做这种事了。

承永帝死了,死于他痴迷的丹药,在某个安宁的夜晚,在床上流干了自己的血。

皇帝驾崩,举国发丧,一时间宣京被素色彻底覆盖,没了往日金灿灿的繁华样子。所幸承永帝死前新立了太子,是宣照的另一位长兄,比不过前太子,但文治上也足够出众。他被匆匆忙忙推上金碧辉煌的椅子,接受百官朝拜,从凌晏如手里接过承永帝疏忽已久的政务。

新帝很快改了年号,为初乾。他与大公主关系一般,与凌晏如谈不上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政见差异极大。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本是打压凌晏如的势力,虎视眈眈的外敌却不会给他喘息之机。

渠戎与大景之间的战争从未结束,这些年不过是从真刀实枪的战斗演变为两军对峙。承永帝驾崩的消息甫一传到边关,渠戎军队便开始蠢蠢欲动,甚至在夜晚发动了奇袭,只是人数不多的一次试探,却还是伤了大景军队不少人。渠戎野心勃勃,朝中无良将已久,数来数去能力与名号都堪担此大任的,唯有宣照一人。

宣照领命应战渠戎,朝中人心也浮动起来。

初乾帝看不惯凌晏如,但他甫登帝位,即使手中早早握住暗斋统领权,处理政务方面也不如凌晏如得心应手,总需要对方搭把手。军饷供应、军备运输与维修诸多事务,纵使长于内政管理,凌晏如也可以轻松调度自如。边疆战火起,朝中上下忙忙碌碌,凌晏如更是整日整夜伏案处理事务,初乾帝想做什么,总有人请他问问凌晏如的意见。

恰巧的是,自与渠戎开战以来,参凌晏如的本子逐渐多起来,基本都针对他扩大推行的新政。无论是土地改革还是税制变更,抑或是鼓励工商发展,都被当地靠地租和收税吃饭的世家抨击谩骂。不过朝中亦有不同声音,坚定支持新政改革的,便是内阁学士花恂与寒江梁府尹:花恂与其他大臣在早朝上互呛,梁府尹则是隔几天便送折子上来夸赞新法新政,而处于旋涡中的凌晏如神色平静,诘问反对众人,自新政推行以来,国库可丰?民心可安?冤狱可少?

步夜于年关时呈上的报告中提到,近年来上报至大理寺的案子较往年渐渐少了,各地发生的恶性事件也有显著的减少。

初乾帝无话可说,挥挥手制止了论战。

明面上凌晏如暂且稳固了地位,然而后来新政的推行与运转,却是多处阻滞,不仅有世家联合表达不满,更有新政一派的官员自己胡乱执行政令,借权力搜刮民脂民膏。桩桩件件上报到初乾帝处,他盯着台下谦恭俯首的凌晏如,问道:“你如今打算怎么办?大景靠着世家才有今天,若继续推行新政,岂非寒了这些有开国之功家族的心?你可以继续推行你的新政,朕却难以给他们一个交代。”

凌晏如姑且暂停了新政,动用案牍天算找到了那些故意下绊子的官员,还将属于他党派的不中用之人一个个揪了出来;与此同时,他开始修改新法,将到手的利益让给世家,虽然回不到最初的状态,但堵住他们叽叽喳喳的嘴已经足够。

将这一切安排下去之后的某个傍晚,外头下着淅沥小雨,凌晏如打算出门走走,临行前看到那把靠在角落里的伞——他从步夜那收到的第一份生辰贺礼。

他抿抿唇,拿起这把伞走出凌府,雨珠顺着伞骨流下,有几滴落在他身上。

步夜脸上的笑容在凌晏如把伞还给他时有微微的松动。

“大人这是何意?”

凌晏如又把手往前伸了伸,说:“还给你。”

“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的道理?”

“已经不需要了。”凌晏如说。

“即使我问大人为什么,您也不会说,但是这伞,今日是必须留在步府了?那大人要怎么回去?”

“这雨不大,我走回去便可。”

“这雨现在不大,便永远都是滴答小雨么。大人连在下的一把伞都容不得?”

凌晏如没有说话,将伞上的水珠抖落下来,靠着廊柱放下,便离去了。

他们都知道,他们实际并非在讨论伞,他们也都知道,这场雨从此刻开始永远不会止歇,滴滴点点落在凌晏如的发丝上,噼噼啪啪砸进步夜的心里——步夜无数次地认识到,他终究不满足于短暂的同行,而他伸出的手也从来没有真正摸到凌晏如的衣角。

随着宣照大败渠戎的好消息一同来的,还有凌晏如滥用权力中饱私囊的一本奏折。

朝中霎时沸反盈天,为宣照庆祝的不多,顺势继续指出新政缺陷的声音倒是占据主流。花恂最近被凌晏如打发去寒江视察民情,步夜则为处理宣照抓出的几个内鬼而忙碌于公务。凌晏如站在喧闹的人群之中,越过呱噪的音节,冷淡的眼神直直望向高坐龙椅的帝王,静静等待着他的决定。

凌晏如心中早有计较,初乾帝也心如明镜:这证据自然是捏造的,新政虽毁誉参半,也不至于如这群人所说的那样一无是处,甚至就暗斋探查到的民情来看,赞赏甚至压过不满;这份证据的真实性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它代表了大景绝大部分世家与朝廷中流砥柱的态度:他们容不下凌晏如的新法了。

“本宫倒觉得,此事值得再查查清楚。”宣照抱臂冷眼旁观,声量不大的一句话将满座的声音都压了回去。

初乾帝将目光移到宣照身上:他突然不懂自己这位妹妹了。毫无疑问他们二人是出了名的不合,而现在唯一为凌晏如说话的,竟是宣照本人。

“不必再查了,证据确凿,刑部已经确认过。”初乾帝说。

“大理寺怎么说?”

“大理寺卿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的话怎么能信呢?”人群中有个声音说。

“步大人可曾徇私枉法,可曾误判、包庇、颠倒黑白?他们二人连上朝都相隔甚远,一看便知无甚私情往来;再者,今年步大人的生辰宴会,凌大人并未即席,已然形同陌路;与凌大人交好的……”

“陛下,请您决断。”凌晏如打断了宣照的话。

凌晏如这番话倒是令宣照十分讶异。

“你不好奇这证据是哪里来的?”

“这并不重要,陛下只需要知道这白纸黑字的可信度有多少。”

准备得如此完备的证据,很难落下把柄让凌晏如抓,而他自己不可能证明不存在之事;最重要的事情在于,这厚厚的一沓纸究竟是顺了初乾帝的意,还是逆了他的心。若是前者,无论他如何舌战群儒,初乾帝只需要一句“大局为重”便可下生死判决。凌晏如早早看清,也明白这天迟早会到来,大景的法度兜兜转转,怎么也绕不开一锤定音的“圣意”,而这便是他结局的分歧。

初乾帝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了这份证据。

真相究竟是何模样从来不是官场所关心,权力与利益的操盘才是决定胜负之关键。

凌晏如眨了眨眼睛,他从初乾帝和宣照的脸上看到相似却不相同的眼神,但他确信他们此刻心中所想都是同样的事。站在大景权力顶端的三个人,从未达成过共识,却在一个人的末路出悟出了星星点点心有灵犀。

内阁首辅凌晏如,即日起贬谪北疆,终生不得回宣京。

这便是最终的判决了。

凌晏如花了约摸一个月的时间将工作事务整理与交接给内阁其他人,他的行李不多,一天便收拾完毕了,余下的时间里,他都坐在书桌前静静回想。期间他见过步夜一次,大理寺卿百年不变的温和笑容终于碎裂,那张无波的俊美脸庞上,第二次出现了名为动摇的神情。步夜不能理解,不能理解凌晏如为何到了这个时候,仍然面无表情,淡然得一如从前的每个日夜。他不会生气愤懑,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这么做的力气,他对着凌晏如下棋时专注的脸,就如同他对着十二岁那年王家久久不息的烈焰——他只能注视着,长久地注视着。

花恂收到消息匆匆赶回宣京,将凌府的门敲得震天响。听凌晏如近侍说,两人在书房里吵了一架,虽然几乎是花恂单方面发泄情绪。这位成熟稳重、聪敏机警的内阁学士,于二十几岁的年纪做出了八岁孩童做过的事:把鼻涕眼泪都糊在凌晏如的衣襟上。他要如何才能保持平静,要如何长大才能让他重要之人不会离他而去?此前他没有得出过答案,未来也再不会获得解答。

凌晏如的想法,花恂和步夜曾经猜不透,终此一生都摸不清。

步夜的指腹被笔管上的刻痕磨得生疼,他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想得太远,甚至开始回忆一些没什么价值的琐屑日常,比如这支笔上的几个字,他其实能看出来是凌晏如自己刻的。凌晏如字体的横折弯钩过于锐利,他过目不忘。

今日是他与凌晏如的最后一面了,方才他虽然对凌晏如说了勿忘来信,凌晏如却没有回复这句话。

天高地阔,物是人非。

步夜捻捻眉心,面对着累积成山的公文,霎时感到一阵烦躁与无聊,他的目光在房内逡巡着,却瞥见了角落里立着的那把印有梅花的伞。

说起来,李叔今年也走了,李婉特地寄了讣告来,说李叔死前还想着再做把伞给他送来,顺便来宣京游玩一趟;那伞做了一半,伞面已经画好,是月影星夜,流照几株翠竹、几朵兰花,李婉说她帮步夜存着,若有空去她家取便可。

一把伞,经三人手,系三人心,分明是用以遮风挡雨的器具,却于风雨中被人遗弃。

凌晏如有话对他说,李叔也有话对他说,而他们一人远行,一人逝去,留下的未竟之言究竟如何,约摸要等泉下有知之时了。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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