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之上,亦有青天。
双性转注意。
步夜→步曳,凌晏如→凌雁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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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青灯古佛为伴,未必不好。
身居四四方方的后宫之中,每日看着同样的天,不同的飞鸟,过一眼望得到尽头的日子,穿金戴玉也无甚意趣。
后妃们例行来向皇后请安,偌大个凤仪宫叽叽喳喳,皇后凌雁如坐在首位,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恶。当今圣上勤政,后宫并不充盈,也鲜有偏爱哪个妃嫔的情况,妃子们之间关系尚算融洽,毕竟平日里无聊,能陪她们打发时间的也是这些姐妹,皇帝的影子可不会平白出现在后宫里。谈笑间,有个妃子突然将话头转到那垂首静思的皇后身上,说,听说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从掖庭局带了个标致的女孩回来?
凌雁如固然不是个善妒好斗的皇后,妃嫔们受了委屈找她也会秉公处理,但她确实是个同外貌那般冷淡的人,这样的皇后会亲自去掖庭局找人带回宫里,算是挺稀奇的事。凌雁如是在掖庭局宫人的注视下带走的人,这事第二天就传遍宫闱,距离今日也过了有一个月多,妃嫔们的好奇早憋不住,正等着有人发问呢。在这后宫里得皇后青眼,只要不犯什么大事,那便是找了株不会倒的大树做靠山。
“上个月有人少俸禄的事可还记得?”凌雁如说,扫了眼那两位莫名被扣俸禄的倒霉蛋,又垂眸去看白瓷杯中静静下沉的茶叶,“她联合司宫台与左藏库的宫女,将妃子们的俸禄同宫女们的对调了,二者总数差不多,但给宫女的那份,左藏库向来会扣下一部分,因此发到你们二人时少了俸禄。此事已经查清,涉事的宦官嬷嬷们也都领了罚出宫,说与你们听也无妨。”
妃子们的俸禄是由各宫殿的管事宫女去左藏库拿的,前头的拿完了例份,后面的自然就不够,不过左藏库不敢克扣妃子俸禄,因此往日也无人在意这钱出了问题会如何,而且已经拿去后妃宫里的俸禄,他们这些宫人也没资格讨要回来。恰恰是这点子错漏破绽被抓住,让司宫台属下各局的默认规矩被放到台面上。
“这小姑娘倒颇有胆识。”有个妃子说。
“所以她如今在凤仪宫后院当差。”
凌雁如语气清淡,却无人会轻视这句话的分量——从此以后皇后便是这小宫女的靠山。
妃子们聊天久了也倦怠,依次行礼告别。半个时辰后,有个穿着蓝衫的女子从正殿门外绕进来,她头上不戴珠翠,仅以木簪固定发髻,却难掩清丽气质。她拿着本册子走到凌雁如桌边,甫一将册子放到桌上,凌雁如便翻阅起来。
“可有觉得困难之处?”凌雁如浏览着账册,随口问道。
“并无。”女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声音柔婉,“但有一请求,不知娘娘可否答应?”
这是凌雁如上月刚核对过的账目,拿来给对方练手,她很快就查验完毕,并无错漏。凌雁如心中满意,便让她随意提,却听那人说,能否让自己做她的贴身宫女。
“……你这双手用来伺候人,是埋没了。如果你只是想做个侍奉他人的宫女,又何必将事闹得那么大,还要将后宫妃嫔拖下,步曳?”她这话言过其实,并不至于用上“拖下水”这般严重的形容。实际上只是借妃嫔和司宫台给左藏库施压而已,虽是极冒险的一步棋,但凌雁如很欣赏这一步——这后宫中,权力即是公平。
“同时管账与照料娘娘起居,并不妨事的。”女子逡巡周围,确认并无人在此,大着胆去牵凌雁如的手,“凌姐姐,答应我?”
凌雁如从来受不了她这招,小时如此,长大亦然。她抿抿唇,想着自己宫内大宫女忙碌,有人替她分担些事务也好,又看了眼女子秋水盈盈的眸子,叹一口气,还是应下了。
步曳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凌雁如恍然想,她们别离之时,步曳也是这般笑着的。
凌雁如的前十六年人生相当自由与惬意。她的祖父开明,允许她与男子学一样的东西,将她养得满腹经纶,令她在各种宴会上出尽了风头。彼时宣京销量甚好的书籍中,有一本便是她所作诗文编纂而成。凌雁如的父亲是大理寺卿,他出门查案与翻阅案卷时,身边总带着个轻装简行的女儿,而他的女儿也时不时能发现关键线索,给出优秀的推理与合适的意见——倘若她并非女儿身就好了,大理寺卿曾无数次想。
恰是在这段韶华之中,凌雁如在某个案件中遇见了步曳。那时步曳还不叫这个名字,她姓王,家族世代为皇室服务,在太医院当值的里抓十个人,能有半数都是王家人。
京城出了桩毒杀案,毒药十分罕见,但同样代表着获取渠道少,若能破解出毒物的谜便能抓住犯人身份线索的线头。大理寺卿特地向先皇申请王家襄助,而凌雁如与他在太平间等来的却是个青葱水灵的少女。少女穿着身米色长裙与青蓝色的外袍,发髻扎得规规整整,令大理寺卿不禁瞥了两眼自己女儿的发髻:随意盘起来用木簪固定,只能说不至于沦落到披头散发,一看便是起床后就跑到大理寺等着他下朝回来了。少女向他们问了好,手脚麻利地开始检查尸体,片刻之后就得出了结论。大理寺卿匆匆去查,留凌雁如同她一起在大理寺闲逛。
“凌大人果然和其他人不一样。”王家少女笑道。
“怎么不一样?”凌雁如只知道自己父亲是个严肃刚正的官员,兢兢业业,并无特别之处。
“最初让我来的时候,我担心他会因为我年纪小又是女子而轻视我,但果然是凌雁如的父亲。”
“男女本就无分别,难不成男人的脑子里天生装着经史子集,女人的手又天生会琴棋书画?没有这般道理……你未来准备入宫做医女?”
少女点点头。她们已经从大理寺出来,正慢慢地散步回王府。路过一家做糖画的小铺子,她正盯着师傅做糖画的动作出神,因此她只听见身后的凌雁如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
“那就很好。”
凌雁如看她感兴趣,自己上手画了个小猫给她。将糖画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凌雁如问,以后能否去王府拜访,她对医术有些好奇。这是她第一次做糖画,画得歪歪扭扭的不太像猫儿,但对方接过糖画的动作小心翼翼,像在捧着易碎的珍宝;然后,那张温婉柔美的脸上绽开朵清荷般的笑容,应了声好。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凌雁如每周都会前往王府两三次,两家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凌雁如其人,京城无论官僚贵胄和贩夫走卒,多是听说过名声的,早几年就有许多人来凌家提亲,皆被回绝了。众人只当凌父眼光高兼爱女心切,凌雁如又确凿同寻常闺阁女子天差地别,只当凌家看不上自己而作罢。然而,只有部分人知道,凌雁如几年前便被决定了未来——嫁给太子,成为下一任皇后。作为皇后母家的女子,她聪敏灵慧、面容姣好,是联姻的不二之选,皇后又希望自己家族能够在后宫有一席之地,毕竟如今的太子并不是她自己所出。如此这般,凌雁如的命运早被写好了所有字句,而凌雁如愿意与否是微末至极的问题,她自己清楚,心中也并无怨怼。
凌雁如将要成为太子妃的消息从宫中传来时,王家少女才明白她当时那句“那就很好”究竟是何意思。她内心不平起来,凌雁如惊才绝艳,凭什么也要像其他官家女子一样,被擅自安排好人生,去过重复无聊的日子?她动身前往凌府,却看见凌雁如坐在亭中与自己下棋,与平日无丝毫不同。她问凌雁如,你为什么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那还有旁的出路吗?”凌雁如反问她,噙着笑等待她的回答。
她发觉自己说不出话。为了凌家,凌雁如不可逃避;而她身为女子,又从无入仕的道理。她并非引颈就戮,她只是看得太清楚,看得到自己与广袤天地、紫金宫殿相比究竟有多渺小,宛如一颗在流水中浮沉的粟米。
凌雁如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好了,陪我下会儿棋。我们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见不上面。”
那是王家姑娘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命运,而她很快就见到了第二次命运的降临。
王家暗中帮助首辅以人炼药的事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凌雁如当时还在府中等待出阁,得知这个消息时也不顾忌讳,半夜跑进东宫找太子问此事内情。太子被她吓了一跳,他还没见过他未来妻子的这一面,但仍旧仔仔细细地和凌雁如说清了这件事,王家这次大抵是要被抄家,而那个她多次提及的王家姑娘,因为年岁尚小,应当会被扔进宫里做底层宫女。
王家被抄的时候街道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昔日对凌雁如笑脸相迎、客气又亲切的王家人,脸上无不是哀戚绝望神情。她隐藏在人群之中,望着官兵们拽着这群或善或恶的人离开,那王家小姐跟在队伍最后面,本是低着头往前走,却鬼使神差地回了头,与她四目相对,然后对她露出个笑容。
凌雁如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现在想来大约是,未来还可再相见吧。
凌雁如在六年前的冬日成为太子妃,用五年时间成为皇后,又用了一年时间寻找那个姑娘,然而这姑娘已经换了姓名,最后也并非由凌雁如找回到身边。步曳,听着是个颇为风雅的名字,凌雁如问她为何这般化名,步曳指着庭院内丛丛花卉说道,草木随风而动,根却深植泥土之中,因而不至漂泊零落;我如今纵身似浮萍,却偏要在这皇城中扎根。凌雁如听着,未置一词,过了一会儿又问她,掖庭局的日子应是很难熬的,何苦在此落地生根。
“只要不能离开这宫闱,在哪里都没什么分别。”
“这便是了。”
凌雁如闻言,眉头一松,反而淡淡笑了,让身边宫女提着步曳的行李向前慢慢走着。步曳跟在她身后,暌违多年的相见令她陌生,凌雁如如今妆容繁复、珠围翠绕,连行路的脚步都与以前不同了,慢慢的,踩在雪地上几乎没有声响,而她过去来王家总能带进一阵自由的清风。凌雁如说,你先在前院做些杂事,倘若一进凤仪宫便担重任,未免无法服众。她正说着,微微侧头瞥见步曳穿着单薄,脸上泛着红血丝,显然是被冬风刮得狠了,又没有脂膏保养。是了,她先前好歹是个官家小姐,突然被投入这连在宫中最底层的地方,必然是多番磋磨,能捱过六年实属不易。凌雁如思考着自己宫里宫女的俸禄,又想,今年就让大宫女给她们都多发几盒绵羊油,就当是恭贺新禧。
先前说是让步曳在前院干着,然而她做出来的这番事在宫中下人间早传遍了,凌雁如在一周后遣她去后院管账,其他人也无甚不服气的。步曳听有人悄悄议论自己与凌雁如间有特殊的关系,不然怎么一贯冷心冷情的娘娘会亲自去掖庭局找人。她听后付之一笑,任人猜测,这些风言风语迟早会传进凌雁如耳朵里,而凌雁如要如何处理则十分耐人寻味。
凌雁如什么也没有处理,仅仅是在一个月后将步曳调到自己寝殿中做事。
凤仪宫中的大宫女叫初南,是自东宫起便一直服侍凌雁如的,她与步曳同岁,平和稳重,但对手底下的宫女也会疾言厉色,在凤仪宫中相当有威信。那时帮步曳提行李的也是她,入宫后也对步曳多有照拂。步曳这次调来寝殿内,最开心的倒好像是初南。她们贴身服侍的宫女夜里都是不敢深眠的,主子有什么动静都得立刻起身查看,初南纵使习惯,但也总是觉得累,如今步曳来了,她们二人轮值,自己也能贪得几晚好眠。
趁着某次凌雁如午睡的档口,初南拉着步曳坐在屏风外悄悄和步曳说小话。
“娘娘其实都惦记你六年了。”初南悄悄探头,确认凌雁如睡熟了,才又凑到步曳肩膀旁边说,“之前在东宫的时候,皇上就时不时派人在宫里打听消息的,但你改了名字,掖庭局的记录又不甚清楚,要找到你确实有些困难。后来夺嫡之争渐起,因为你这罪臣之女的身份,就不能再和你扯上关系,彼时皇上和娘娘也都忙得焦头烂额,这事便搁置下来了。娘娘鲜少提你们之间的事,我只知道你们先前是金兰之交,但娘娘可从没这么偏心过谁呢……”
初南说着说着竟笑了:“你刚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下人桌上都多了两盒绵羊油。我是用不上,但像洒扫宫女甚的,冬天兴许真缺这么些东西。我如今和你说,是想告诉你,娘娘对你上心,你也多陪陪她——你给她磨墨聊天的时候,她脸上笑影都多些。”
她这般说,倒令步曳想起来凌雁如的另一点变化:她变冷了,冷得像亘古不变的雕塑,冷得像这冬日宫墙屋檐上永远不化的雪。掖庭局里是苦命人扎堆,她的信息渠道很有限,几乎听不到前朝后宫的消息,也不知凌雁如身上发生过什么。初南说,倒也不是大事,皇上皇后自始相敬如宾,从东宫侧妃升上来的妃子与凌雁如关系也融洽,但选秀上来的嫔妃则难免有不安分的。皇帝在后宫之事上懒怠,不贪恋美色,亦不常来后宫,与他相处久的妃御们清楚他性子,知晓从他那讨不来爱与真心,也就生不出闹腾的心思;但新来的嫔妃不知,个个都想着争宠。皇上某次来了兴致,多施舍给某个妃子关注和赏赐,维持了几个月的新鲜劲,那人竟像被冲昏头脑一般,觉得自己有资格坐上凌雁如屁股底下那椅子了。凌雁如懒得管她四处显摆,俸禄也没克扣了她的,但她不知怎么被人下了药,一张闭月羞花的脸上长满红疹,恢复后留下的疤痕去不掉。渐渐地,皇帝也不再去她那儿。案子凌雁如查了,凶手也揪出来了,但她看着凌雁如平静无波的脸,偏觉得真凶是凌雁如,空有一副皮囊却得不到帝王宠幸的皇后嫉妒她,从而设计害她。这事被她闹到皇帝那,还给凌雁如扣了个谋害妃嫔的帽子。
“后来如何了?”
“她被打入冷宫了,皇上下的令,‘诬陷皇后、以下犯上,不配再为妃嫔’。”
凌雁如不至于因为这事寒了心,她对这儿的人与事本就没有心。她看着被拖去冷宫的女子,头发凌乱,口脂擦到脸颊上,簪子几乎挂不住,再一次对生活感到了厌倦。皇帝不是因为爱她而惩罚别人,只是因为她是皇后,下头的人不能挑战皇后的威严与名声。这个妃子的罪名不是诬陷皇后,而是藐视皇权,倘若谁都能给凌雁如这个皇后泼脏水,那皇家的权力便也要动摇了,但看清这件事的也不过皇帝与皇后而已。
“倘若你是男子便好了。”初南经常听见皇帝这般对凌雁如说。
“非我之过,何谈‘倘若’?我们都是天地博弈的棋盘上小小的棋子,您是帅,我是卒罢了。”
“纵观百官,能有芸心这般见地的人也是寥寥,可惜啊。若非后宫不得干政,朕也想听听你对时局的诸多看法。”
“皇上不必问,我亦不敢妄议朝政,只求常伴太后左右。”
“也罢。芸心做皇后虽则埋没了,却也是最好的皇后。”
初南听不出他们二人你来我往、话里有话,步曳听她转述却霎时明了,知道这夫妻二人,最同心也最离心——皇帝的想法,未必不是真诚的,但凌家是太后与皇后母家,但凡凌雁如越雷池一步,都可能成为外戚谋权的导火索,而是否确有其事,则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这偌大的凤仪宫是一座囚笼,关着心甘情愿镣铐加身的凤凰。
凌雁如不喜梳妆,但她的身份令她每天都不得不雍容华贵地接待随时随地造访凤仪宫的客人,可能是宫人,可能是妃嫔,也可能是皇帝。用过晚膳后凌雁如便没耐心继续顶着复杂的发髻与头饰,不消她说,步曳主动去帮她卸下那些粉黛钗环。步曳比起凌雁如更喜欢这个过程,只因凌雁如有一头长而柔软的白发,虚握在手中,略凉的触感仿若丝绸。这头发生得好,也就允许步曳在凌雁如发髻样式上发挥她自己的各种想法,凌雁如任她随意摆弄,丝毫不在意自己每日的外表是何种样子,只要步曳选的发油是她喜欢的味道,她就没什么挑的。
用过晚膳之后,凌雁如自己把饰品卸去,头发自然垂落流泻而下,她才能找回真正的呼吸。官员下朝之后便没有太多事务烦扰,她们这些后宫的妃子却直到就寝前都要保持仪态,许是后者更疲累也未可知。
凤仪宫夜晚闭门谢客,除非皇帝到来或有急事,皆是见不到皇后娘娘的。凌雁如行事沉稳缜密,守礼守节,唯有这条规矩是任性。皇帝太后皆默许,大约他们也清楚,凌雁如能安稳待在这后宫是她心性坚忍之故,也就不在小事上拘着她。
步曳认为自己这宫女做得实在不像是宫女。今日她轮值,初南在后院房里歇着,凌雁如正侧躺在床上看书,边上暖炉热烘烘的,凌雁如还将炉子往她这儿推了点,她绣帕子绣得昏昏欲睡。掖庭局日子过得苦,冬天莫说暖炉汤婆子,能生些炭取暖都得看管事的脸色,步曳本就怕寒,在掖庭局冻了几年后这毛病变本加厉,天一冷手脚冰凉,凌雁如上次不小心碰了下她的手,而后偷偷将汤婆子塞到她手里,袖口一遮倒是不显眼。正因如此,她们二人同在室内的时候,凌雁如总把暖炉往她身边推,可哪里有宫女待遇比主人还好的道理呢。
“别让初南知道就是了。”凌雁如悠悠说道,书又翻过一页。
耳边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身旁落下个轻巧的影子,凌雁如定睛一看,步曳蹲在床沿,对着她笑。这笑与平日她礼貌疏离的笑容不同,一双靛蓝色的眼睛中倒映着摇曳烛火,眉下与颊边的小痣若隐若现,嘴角微弯,双唇轻抿,确实乖顺,又确凿危险。宫规中对宫女服饰有要求,步曳按理来说是不该佩戴精巧首饰与化妆的,但凌雁如给了她不少发簪耳环之类的东西,她私下里就戴着,恰好卡在素净与华美中间、不逾矩的极限上。而能见步曳妆容的人,实则也就凌雁如一个,前者究竟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恐怕凌雁如尚未琢磨清楚,但她一晃神,步曳三言两语,她都没听清说了什么,就允许步曳上她的床了。
步曳身上残留着暖炉带来的热气,挤进被子里也不动作,就露出个头看凌雁如读书。凌雁如被她看得不自在,说:“在那小榻上睡委屈你了?”小榻是她们近侍宫女睡的地方,就在凌雁如卧榻几步之外。小榻上的床单被褥初南与步曳共用,都铺得厚实温暖,许多人艳羡她们随侍宫女除了俸禄,也羡慕夜晚能睡在娘娘寝殿里。
“凌姐姐,今日天朗气清,天上应当会有许多星星。”
私下里二人以姐妹相处,步曳一句句“凌姐姐”喊得殷勤,又换了千百种喊法,生生将最初还有些羞赧的凌雁如整得毫无反应了。
“宫中有一地点,名为‘摘星楼’,顶楼风光无限,手可摘星辰。但是,深夜宫中各处都有侍卫值守,除得令者外不可进入。”凌雁如放下书,轻轻推步曳示意她下床,“在凤仪宫能勉强一观,但多少缺了风采,希望姑娘海涵。”
二人穿上外套与披风,凌雁如领步曳走到柴房,摸黑进去搬出梯子,掀起裙摆利落地爬上屋顶,上去之后从步曳手里接过汤婆子,示意步曳也上来。今夜月光正好,凌雁如的白发外廓浮现浅浅柔光。
从前凌雁如带她爬山,现在带她爬墙,即使遵循命运轨迹行走,她也永远不会变成他人希望的样子。
寒风吹散倦意,步曳同凌雁如并排躺在屋顶上,手中都捂着个汤婆子取暖。
“想与我说什么?是什么不能在宫里说的话?”
她们说话声音很低,被风一吹就散了,不会有人听见她们在聊什么。步曳表面上说想看星星,实则是找个离开宫闱耳目的借口,凌雁如宫中人虽然都跟着她好几年,但也不一定都是可信的。
“我想出宫,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我原在等你,若等不到则在宫中过着,还好我终究等到了。”步曳侧过身子看她,“你愿意与我一起走吗?”
凌雁如凝视她的面庞。步曳定定地看着她,目不转睛,连眼睛也不眨,仿佛屏息静气只为等她的回答;凌雁如又看了看屋檐上的景色,曲折的宫墙隐没在夜色之中,看起来永无尽头。她当然能够在这座宫殿里安稳地度过余生,但如若有选择,她真的甘心么。没人敢想脱离这座囚笼,更无人懂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正如游鱼不懂飞鸟何故眷恋天空。
只需要一只手,一只并辔同行的手推她一把,她就能像清晨造访凤仪宫的鸽子那样高高飞起,而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
“……那便一去不归罢。”凌雁如说,将步曳被风吹乱的头发顺到她耳后,这令步曳的目光更加直白清晰,明亮得她心惊,“但这绝非易事,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我们没有太多机会。”
“皇上总有一天会想起凌家。帝王卧榻岂容他人安睡?”
“等到那时,我们就能够启程。”
“妄议朝政,罪加一等。”
“娘娘既能听懂,亦不反驳,那也是共犯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宫中的日子无聊且漫长,但幸好不算难捱。
今年过年早,年末事务堪堪忙完,新年的跫音很快靠近了。
步曳正在帮凌雁如绾发。她动作轻快,手又灵巧,很快梳出个端庄典雅的发髻。伸手取簪子的时候,凌雁如瞥见她有些皲裂的指腹与红色的冻疮,养了许久还是养不好。
掖庭局从来是最折腾人的地方。
“这七年里你是否在等我找你?”她问,铜镜中步曳面容模糊,而她竟庆幸自己看不清她的脸。
“没有。”步曳将发簪插进发髻中,又调整了几次位置,以确保它不会在宴会中松散,“我会让你看见我。”
凌雁如听见步曳轻轻地笑着,看见她像她们尚为少女时那样将下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步曳抓起了她的右手,这只手未染蔻丹,不着装饰,洁白素净得不像后妃。
自入掖庭局后步曳鲜少回忆过去,褪色的岁月如今回首仿佛都是灰色的飞尘,但这只手依旧是从前的样子,令她不禁想,原来不只是她还在坚持追寻旧日的影子。在凤仪宫中的一年远比她过去的五年要快活许多,不是因为吃穿用度,只为不再寂寥孤独。
步曳身份敏感,不便出席除夕宫宴,是由初南跟着凌雁如去的。大部分宫人都被派到正殿去做活,妃嫔的宫殿则显得清寂许多。要回家探亲的宫人前些日子都已告假,步曳待在宫里无事可做,想起每月的药还没领,撑了伞往太医院去了。太医院里只有两三个太医在值守,她找到一直负责皇后身体的林太医,问他要温养的药材,站在台前等待的时间里,她遇见了太后宫里的小宫女。凌雁如经常去太后那闲话日常,步曳跟在后头,对太后宫内的仆役也都眼熟,这小宫女年纪小,但跟在太后大宫女后头做事,绝非末流之辈。
步曳和小宫女聊了几句,谈到太后身体每况愈下,今年冬天风寒咳嗽不断,到现在也没好全。小宫女当步曳是自己人,不忌讳聊这些,还让步曳给凌雁如带句话,近期不要再去太后宫中拜访了,染上病气不好。步曳喏喏应着,带着药包回宫,心中思绪纷繁。
太后体质渐弱,皇帝也渐渐脱离了她的桎梏;凌家安分守己,后宫平静无波,但帝王心思难测,只要这后宫前朝权力贯通于一族,他大约就难放心一日。这猜测是大不韪的,可如若太后去世,凌雁如或许可向皇帝自请为太后守陵永不回宫,那后宫中便再无身居高位的凌家人,只要凌家在前朝继续夹着尾巴做人,兴许可保此世安稳。
步曳在心中哂笑,纵女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如何?处处掣肘,连想讨一份自由,都要等别人的施舍。凌雁如十六岁那年就看得太明白,以至于她平静到甚至像软弱,步曳如今也理解了。古有勾践卧薪尝胆,那她们二人一同等上个十年半载,也不是不能为之。
步曳撑伞在照壁口等着,细细的落雪在她脚边堆起薄薄一层。远远瞧见盏摇曳的灯光,初南在前头打灯撑伞,凌雁如走在后面,二人低声说着什么。又似乎是看见步曳了,二人加快脚步朝她而来,凌雁如微微点头,问她为何在这儿等着。
“宫中无事,不如等你们回来,看看雪景也好。”
“这雪景你都看了多少年,还没看腻?”初南打趣道。
“自然早腻味了,掖庭局和凤仪宫的雪景差不了几分。”
凌雁如将披风卸了,吩咐初南收好东西就自个儿安置,而后拉着步曳的手走到内室。
“今日兴致不高?”凌雁如问,从柜子里将古琴搬出来摆在桌上。
在宫中心有郁结乃寻常之事,情绪时而翻涌扰人心魂,她也有过这样的日子。
“听说南方的雪与北方不同。”凌雁如调校琴弦,轻抚了几下,“北方雪片松散,南方的雪则更像细碎的冰块。我自小长在宣京,从未见过南方的雪,听说南方下雪阵势也不大,不像北方,人在雪地里站个片刻,睫毛上都缀满细雪。”
凌雁如声音清泠泠的,与古琴声交织着落到步曳耳朵里。
“万事不可急躁,急躁则乱了方寸。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新年伊始,你明日同我一起去抄佛经吧。不为求神信佛,只为将来与青灯古佛为伴之时,不致于无事可做,显得不够虔诚。”
说到此处,凌雁如笑了笑,十指按到琴弦上,开始抚琴。她弹的是自己所作之曲,曲调悠扬轻快,与她性格迥然相异。弹至高潮处,音符在空气中跳动,点燃暖炉中的火,引发一室暖意。
殿中灯火通明,一道阴影盖住了凌雁如眼前的琴面,她惑然抬头,直直撞进步曳眼底。尚未来得及反应,步曳捧住她面颊,朝她的唇吻去。凌雁如惊诧片刻,随即放松下来配合这个吻,二人唇瓣相贴,互相厮磨,直到步曳觉得尽兴了,才松开手,吃了满嘴的口脂。
“小没规矩的。”
凌雁如用帕子帮她擦脸,从嘴唇到下巴擦得干干净净,而步曳一直在笑,嘴里说着,也得凌姐姐允我以下犯上才行。
“如果我不许?”
“那就明知故犯。”
“……唉。收拾收拾,就寝了。”
二人躺在床上,肩抵着肩,脚对着脚。步曳告诉凌雁如,太后身子日渐不好了,她观察凌雁如的神色,应是对这位远亲没什么感情,才敢放心地继续说,未来太后娘娘薨逝,或可自请出宫。凌雁如淡淡应声,她今日应付了太多人,十分疲倦,此时已听不太清步曳在讲什么,但这个提议是不错的,太后正是决定她一生命运的手,她不会为这只手的落下而悲恸,可若能助她获得自由,她也能翻出残存的零星亲情,为这位女人哭上一晚。
“我最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中我们住在某个道观里,清晨起床抄写经书,下午给院子里的青菜浇水,晚上写些文章或是弹琴。有时我下山支个铺子给人看诊,你就在街上淘些新奇书册,夕阳渐沉的时候慢慢沿着山路走回去,便是一天、便是一生了。”
凌雁如闭着眼睛,但还是笑了笑。
“有梦可做是好事,不如多想些。”
辽远的梦之彼岸,路遥遥,水迢迢,青山不老,浮生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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