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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同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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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溯雪主线,分手文学。

-----正文-----

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鞋跟叩打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在寂静的牢房中显得空灵辽远。

凌晏如抬眼,他的前下属、大理寺少卿步夜站在距他两步的地方,静静地低头看他。月光照进步夜的瞳孔,映出冷冷的光,他没有笑,而凌晏如已经很久没见他这般表情了。凌晏如看了看自己,官袍撕开几个口子,宽服遮盖下的手臂双腿上是杖责导致的淤青,至于他的手腕,已经磨到他无法感觉到疼痛;而步夜穿着整齐,除了眼下青黑外并无异常——哦,他的发冠歪了。

凌晏如下意识伸手去帮步夜扶正发冠,沉重铁块撕扯着他裂开的皮肤,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步夜依旧淡淡看着他。

“你不该来这里,这不是大理寺管辖的牢狱。”

“都打点好了。”步夜说,掏出厚厚的几叠纸,放到凌晏如身前的地上,“这是我外出寻找到的证据。”

凌晏如未看那东西一眼,说:“何必白费功夫?”

“总想争一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人应当懂得。”

午未变法成功可能唯有十之一二,凌晏如以前与他说过。凌晏如义无反顾地推行了新法,却不赞同他去找苟兆案疑点的证据,就好像他自己放弃了变法,放弃了他自己。当然,后者的决定权几乎尽在乾德帝手中,步夜也能猜到宣照的态度如何,可是这不像凌晏如的做法,他分明应该无论如何都去争一争的。

“我只是没有赶上,只是晚了一点……”步夜说。

可是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份证据已经被南塘王塞进了乾德帝的手中,结果并没有改变。

“明知结局的事,争与不争都实无必要,有些事我不得不做,有些事则无所谓。”凌晏如将证据捡起放回步夜手里,“辛苦了,未来大理寺还要多倚仗你。”他指指步夜头顶,说发冠乱了。

凌晏如的语气稀松平常,因而他不懂自己哪里触怒了步夜。对方不发一语,蹲下身来将他镣铐解开,掏出药瓶给他磨得血肉模糊手腕上药。伤药落在皮肉上刺痛难忍,凌晏如无暇顾忌这令他躯体颤抖的疼痛,反而在出神地思考他说错了什么话。

他是什么都没说错的。他能够为推行新法投入他所有的赌注,但不能不留下变法失败的退路,而他手下堪此重任的唯有步夜,所以步夜必须离他的变法远一点,做一个纯粹的执法者即可。如若他遭遇不测,而步夜只是漠然旁观,就能被更完美地摘出去。

客观而言,这是最利于大局的安排,所有人都会在此基础上获得最好的结局,除了凌晏如自己。

步夜涂药粉的手也跟着凌晏如颤抖。凌晏如下狱之后他很少能接触到牢狱中的消息,凌晏如在狱中自然是讨不到好,可他依然无法平静直面其身所加之刑。近日安插自己人进天牢的行动皆以失败告终,这令他心中的不安无限膨胀。宣行之做事向来狠绝,想借此事直接杀死凌晏如也符合他性情,步夜担心凌晏如遭遇不测,但他更担心凌晏如从容赴死,于是他今夜买通了这座牢房的值夜守卫。

“你不要再来。”凌晏如示意他把镣铐再拷回去,“大理寺卿不该和嫌犯有任何关系。”

“但您不能改变过去,这满朝文武都知道步夜是凌晏如一手提拔上来的。”

“自古以来因利离心之君臣与师生比比皆是。”

往日步夜什么戏码都愿意演,也都能演得真假难辨,可这次他分毫不想配合。凌晏如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往外推,如若他是凌晏如的那个学生,那他自然会往前走许多步,直将凌晏如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强行让他接受自己插手此事;可是他不是,所以他现下连张嘴说话都困难。话语棉花样堵在喉咙口,喉头翻滚着恶心感,他想把这团棉花吐出来,反复努力多次后,他终于,把棉花吞进了胃里。自他敲开大理寺的门已过十年,十年足够一棵树长得葱郁粗壮,足够弱小孩提长成清俊青年,足够巨著始成,却偏偏不足以让他与凌晏如直白坦诚地说说话。

大约正是太过亲密,所以什么都不可说,什么都说不出。

不能见凌晏如失望之神情,那就必须要见凌晏如独自走向刑场吗?

步夜不知解答,凌晏如亦未给他选择。

“……好。”轻轻的音节从喉咙深处被挤出,好像呕出一颗心那般困难。

凌晏如站起身替他将发冠收拾齐整,又细细帮他理好衣服,拾掇成大理寺少卿平日的模样,然后将他推出牢房,关上牢门。他身后是明亮温柔的月光,可他留给步夜的只有平静的目光与黑沉沉的影子,那影子拖得极长,直到步夜走到光的尽头才离开。

宣京冬日的风吹在步夜脸上,从前办公到深夜时困倦了便会出来散步清醒,现在反而在风中感到无比的疲累与困倦。他与凌晏如不同,交出谢家的证据已经足够让他愧悔半生,再欺骗自己隔岸观火,他究竟该如何自处?

但是凌晏如不需要,无论他心中究竟是否真的这般想,他现在不需要步夜;他好似没有考虑过这会令步夜何等煎熬,抑或是他根本意识不到。

所有气力都从躯体中被抽走,步夜二十多年头一回想试试烈酒入喉醉卧街边,好让他不需要再想任何事——明天还要审几个贪墨的官员,新法已成强弩之末的现在,他不该再放过这些人,即使是为了他心中虚幻如泡影的清平人间,即使。

步夜行进在宣京深夜的街道上,于寂静无人处他终于笑了,没有任何声音,笑得如同哭泣。

步府门口的人日日络绎不绝,与凌晏如交好的以及支持变法的文官来找步夜商讨如何在凌晏如的贪污案中转圜。有年轻官员,也有中年人,平日文雅守礼的文官聚在步府院子里,竟比麻雀开会还要吵闹几分。他们争论完就齐齐望向步夜,询问他的意见。

你看,即使你不承认,所有人也都默认,凌晏如不在的时候应该去找步夜。步夜自嘲笑笑。

“陛下不会轻易处死凌大人。大景人才凋敝,不可再自断臂膀,虽然她从未回应过呈上去的奏折,但这也是好事。各位大人尽忠职守即可,我们只需要让陛下知道,凌大人背后站着的文官不是个小数目就足够;也烦请诸位不要再糟蹋身体在殿前跪坐了,与其在宫中枯等几个时辰,不如好好将新法翻出的不见光的虫豸清干净。”

步夜送走了文臣,站在门口又见远处有个青年人朝他跑来,青年人穿着大理寺制服,名为逢永言,担任大理寺丞一职,属步夜下级,他们二人公务往来较多,于公于私都相当熟稔。步夜告了两天的假,但如今看来,他这休息也是形同虚设。逢永言通宵达旦把手头的几个案子审完了,远远早于规定的期限,他们要依靠凌晏如残留的余威完成这些事,只要凌晏如的宣判尚未下达,那午未变法在台面上就还在继续运转,这大抵是近几年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逢永言的父母给他取了个好名字,凌晏如说的,因为他真的什么都敢说。步夜也甚少直白地忤逆凌晏如,但逢永言敢,从案件的调查到后续上报和收尾,没有哪个环节是他从没和凌晏如抬过杠的。凌晏如有时会为了参他人一本将案件拖到结案期限再上报,但这也意味着受害人要在痛苦煎熬中多过一段日子,赔款与补偿等自也是被拖延了。逢永言看不过眼,曾经贸贸然闯进过凌晏如书房质问他,凌晏如不恼,只说,这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这世上还有比百姓之利更重要的利益?”逢永言问。

“百姓之利从来不捏在我们手里,多扳倒一个贪官,将来会少许多麻烦。”

逢永言虽然正直冲动,也不是听不进道理的,几番衡量之下,最后从自己账上先拿了银子先贴给受害人,而后拨给受害者的补贴再经过象征性的流程到他手里。

凌晏如说,逢永言的能力让他能做到大理寺丞,但他的性子让他只能做大理寺丞。

“还需要磨磨,不过也是可造之材。”

可造之材站在步夜面前,催他回大理寺确认案卷,过了他这关就可以呈刑部核查,最后递交到宣照面前。

逢永言小心翼翼观察步夜神色,说:“凌大人在狱中还好吗?”实际上他不太愿意提这件事,步夜显而易见地为这件事多天未合眼,他来问就是讨人厌烦,但大理寺其他人时不时来问他,他心中没有主意,要稳定人心只能靠步夜给出回复。

凌晏如看起来是永远不会倒下的,但这座支柱就是毫无预兆地倾塌了,碎裂的柱身则落到步夜肩膀上。

“他没事。我如今暂代大理寺卿,所有事务移交到我这里便是。”

步夜走在逢永言前面,脊背笔直,脚步飞快,留给逢永言一个背影与一句听不懂的话。

“你要改改你的性子,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入了大理寺,又在内院见到等了许久的南塘王,少年现在快和他差不多高了。步夜以为他会先笑开,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花家主将他拉到一边,确认逢永言没有跟来,才压低声音说,凌晏如获将遭到暗杀。花家在朝堂说不上话,在市井间却有垄断性的人脉,花家也好、寒江也罢,往往能截获案牍天算找不到的情报。

“你想如何做?”步夜心下咯噔,稳定住心绪与神情,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论权势与人力他们比不过宣行之,无法同他分庭抗礼,但阻碍具体的某些行动尚且能为。花家主不能确定他能调动多少人来,碧水军他动不得,南国公的军队也早已解散收编进官府,两人一合计,面面相觑,苦笑起来。一个文臣,一个无实权的王爷,差使不动官差,也没资本养私兵,只能拼拼凑凑人手,兴许勉强够与刺客一战。

“你无需担心大理寺,尽力施为即可。”步夜说。

“步大人果然也是云心先生带出来的,说话跟他一模一样,上次你给我带他的话,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或许恨不得不认识我。”

花家主被噎住,不知该怎么接话,心想,难不成这二位吵架了?但现在没有闲聊的余裕,他于是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开,说有进展会联系步夜。步夜应好,二人就此别过。

步夜上次用鞭子还是许久之前,狭小的牢狱不太适合施展,但也得益于空间窄,甩鞭子可以打到好几位刺客。关押凌晏如的牢房就在后面拐角深入处,刺客想要杀凌晏如就必须突破这条走廊,兵刀碰撞的脆响与倒地撞墙的闷响此起彼伏,将浅眠的凌晏如吵醒了。他既能接受入狱,也就早料想到会有人想让他死在这里,他安静地等待着,侧耳倾听远处的争斗之声。

蓦地,一道破空声刺进他的耳朵,这不是官兵常用武器会发出的声音,清脆又尖锐的响声听起来像是……鞭子。激烈的打斗声似乎永无休止,时间流逝变得缓慢,外头渐渐归于寂静,凌晏如只能听到无垠的寂静与沙沙的脚步声,而没有等到步夜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直到凌晏如离开宣京城门,他都未能再见一次步夜。南塘王安排的侍卫告诉他步夜平安无事,还借半夜刺杀向宣照谋取了案件查办权,或可借此查到宣行之一党的破绽。凌晏如点点头,算是了解,上了马车离开,而步夜正在他身后遥远的城门之上目送他远行,步夜身后站着逢永言与其他几位文臣。他们都将刚才“新鲜”的刺杀收入眼中,再过半个时辰,南塘王则会带着他能带来的刺客“拜访”大理寺。

身侧的人们在聊未来如何筹谋,步夜没仔细听,他在想,凌晏如没有回头。从皇城内到城门外,凌晏如总是望着前方,目光甚至不会偏移半分,哪怕他前进道路的周围嘈杂喧闹,哪怕他在上马车的时候,刺客刺向他的匕首擦着他的脖子而过。步夜审过许多犯人,再嘴硬的人知道被判处极刑都会恐慌,可见人都是惜命的,不在意性命的人只有疯子与穷途末路之辈。

那么,凌晏如是前者还是后者?如若他连生命都可以弃若敝履,那他心上还能装着什么?

步夜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

南越距宣京有相当的距离,凌晏如的马车慢慢地走了小半月时间。车夫是特地安排的,凌晏如要求日夜兼程也未抱怨,二人夜晚在荒野露宿或找人家借住,南塘王说有暗卫随行保护,毋需担心安全。

二人准备在破庙中过夜,马车里备着厚厚的外衣与披风,凌晏如分给车夫一条。车夫熟练地在庙中生起篝火,架起炉子,铺好草席,将过夜的物什都安置好了,才走到凌晏如身边坐下。炉子上煮着开水,凌晏如捧着杯子慢慢喝,暖意自胃部弥散开来。

“大人凑合一下,等到了南越就不会这般艰苦了。”车夫递给他个白面馍。

“我不用驾车,无所谓辛苦。小时四处游历,体验过比现在更困难的时候,与之相比,如今境况反而算得上安逸。”唯有心境大不相同。

车夫好奇道:“没想到大人还有这般经历?突然觉得大人亲切许多。是了,大人一路上没要求过什么,还乐意分我一件外套,与我载过的官员都不同。”

凌晏如抬眸看他,橙色火光在他冷色的眼睛中跃动。

“我,亲切?”

“其他官老爷根本就不会和我们坐在一起,说话都是颐指气使的。在他们眼中,我们的贱命和狗也没区别,可能还不如呢!大人把草民当人看,已经胜过他们所有人了。”

凌晏如缄默不语。

车夫打了个哈欠,他日夜赶路疲劳至极,和凌晏如说了一声后就歇下了,庙中很快响起车夫的呼噜声,与外头鸟类叫声此起彼伏,但凌晏如并不觉得心烦。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亲切”,自他母亲过世之后,这张脸上的大部分表情都随着凌家的倾塌一起去了,生活不允许他对自己的人生露出笑意。他将家中剩下来的财产分给下人,遣散了他们,从此宣京便不再存在凌家,留给他的只有一幢房子,被他在后来改装成了现在的凌府,门口的牌匾都从未更换过。小小的少年在偌大的府邸中生活,身边只有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仆,而等到他帮老仆置办完葬礼后,就彻底是一个人了。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把草民当人看。”凌晏如默念,这也是个新奇的评价。新法的推行在地方受到许多阻碍,他的命令是雷厉风行地推进,手底下的官员领命去做,当地的权贵负隅顽抗,抵抗手段中的一种就是进一步剥削平民以迅速壮大自己的实力。凌晏如在地方呈上来的报告中看见过不少此类事情,他批复道,只管继续做,因为实施变法不可能没有牺牲。可是,谁问过那些发不出声音的人,是否想被理所当然地抛弃。凌晏如自知此举激进,也乐意承担一切谩骂指责,却头一次感到心脏鼓胀地疼痛。

如今,变法中止,逝去的还是逝去,该获得的却沙般从指尖溜走,他分明罪无可赦,但有人却对这样的人说,你把草民当人看。既已是草民,又何来“人”之一说,可谓矛盾至极。

凌晏如问自己,如果推进新法要让他手上沾染这位车夫的鲜血,可愿意?他微微睁大眼睛,发觉他竟迟疑了。他继续问,如果车夫换成跟随他的文臣,换成逢永言,换成步夜呢?——他宁可以身殉道,也不想亲见这些人的死亡。

可喜的是,这些人都没死,可悲的是,有无数个同他们一样的人因为变法死了。

薪柴燃烧噼啪作响,就像木柴死前发出的尖啸,凌晏如将手靠近火焰,指尖尚有几寸距离便已感到剧烈的灼烧感,他本能地缩回手,无端想,是谁决定了有人是这只手,而有人是被随意扔进烈火的耗材?

凌晏如得不出解答。他为改变大景奔波半生,所思所想凝聚成《九策十四疏》,所作所为不计后果,他现在要如何回首看待这歪歪扭扭的脚印已经偏离了应有的方向?

失意之人是有权利悲哀哭泣的,但他的眼睛好似干涸的枯井,寒风吹得酸涩疼痛,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凌晏如进南越城一事平淡无波,没有人知道他是新上任的知府,也没有人期待他的到来。府衙有个官差看见他倒是殷切热情,三言两语给他讲清楚内部官员职责与名称,又给他派了随侍与二把手,好让他快速将知府的工作熟悉起来。凌晏如问他叫什么,他回复说,温永安。

凌晏如默默记下他名字,吩咐手下人去查他的身份。

按照其他人的预想,凌晏如应当在上任之后立刻着手试行新法,凌晏如本人却想缓缓,年关将近,不该再徒生事端——对摆脱了霸主乡绅的百姓来说,不认识的知府推行他们看不懂的政策确实是徒生事端,于是凌晏如安静地等。

计划是过段时间的安生日子,等到安稳下来后再行动,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没了乡绅,没了前知府,南越积压的各类案件一股脑涌到凌晏如的书桌上,田契、地契、人身契、借贷、垄断、增税等等。乡绅被抓走了,那这些被欺压的百姓自想立刻讨回公道。凌晏如每日要审核无数文件,还要接见到府衙门口找他的人,他们往往目不识丁,只能通过口述告知情况。知府大人一个人忙不过来,想找个称心如意的帮手却也是难于登天:内阁与大理寺之下属未就任前就听过他的严厉手段,凌晏如下的命令不敢不听;南越天高皇帝远,府衙里多是剩下来的老人,对凌晏如自然不服,做事亦拖拖拉拉,颇不情愿,对他有好脸色的温永安反而是异类,

凌晏如身边只有一个宣京带来的侍从,私下悄悄对凌晏如说,那前任知府大人,不是把家徽给您了么,拿出来给诸位看看,大人自然服众。

在狱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前任知府,买通狱卒帮他行个方便,将家徽送到了凌晏如手中。他并不知道凌晏如将来会左迁南越,仅是希望在自己死后凌晏如能将此物埋葬在南越,也算他负骨归葬,未负亲眷友人了。他一辈子贪了几百两,还不够在宣京最好的酒楼吃一桌饭,却因此被判了死刑。他有太多桎梏,不得不巴结乡绅,因此他最后做的随心之事就是带着他们陪葬,凌晏如与之相比,反倒是幸运太多,承不起他的敬重。

凌晏如以为这些人会恨他,也确实有人恨他,但更多的人在看见家徽之后便不再怠惰了。

温永安见他出示家徽,竟对他行了大礼,一问才知,温永安是南越前任知府收养的孤儿。温永安父母是乡绅家的下人,因为触怒主人而被活活打死,那时温永安也只是个垂髫小儿,去官府伸冤,知府却只是抱歉地看着他。知府将他带到书房里,竟跪下来抱着他流泪,他当时不懂,死的是自己父母,为何知府却要哭。得知知府帮不上忙后他狠狠咬了对方的手,一个人跑到郊外的山林里,还是知府追上他把他带回去的。

从此以后,温永安就成为了知府的养子,其中纠葛波折,如今人死灯灭,便不足为外人道。

“你应该比他们更恨我。”凌晏如说。

温永安摇头,说:“父亲被带走之前,曾经和我说,他终于等到这天了。他说,要记得‘凌晏如’这个名字,要尊敬他。”

等到哪天?等到横行霸道的乡绅伏法,还是等到自己终于能从压抑许久的愧悔中解脱?

凌晏如看着手腕上褐色的痂,想,自己真的值得如此吗?凌晏如本身如今还能否承载这般沉重的敬仰?他不知道自己在苦笑,而且苦笑得泫然欲泣。

后来,温永安和了凌晏如找了个好日子,一同将这枚家徽埋在南越北边最高的山上,仿佛前知府永远在注视着这座城市与这些人。

南越亟待处理的事务还是太多,凌晏如身体本就未完全恢复,半个月后就大病一场。南塘王和逢永言来看他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南塘王去盯着药,逢永言坐在桌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没想到是你来。”凌晏如说,“大理寺近况如何?”

“步大人做事您该放心,除了比往日忙碌哪里都好。”逢永言说,见凌晏如颔首,又急忙忙说,“本来南塘王邀请的是步大人,但他不想来。”

在逢永言的逻辑里,步夜毫无疑问会成为头几个拜访凌晏如的人,但南塘王来大理寺相邀时,步夜仅仅从案牍堆中浅浅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说,你去吧,我就不必去了。步夜暂代大理寺卿职责,逢永言知道他分身乏术,再者就是,步夜自从“升官”之后就再也没和自己插科打诨开过玩笑,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该忤逆步夜触他霉头。

凌晏如听他所言果然眉心蹙起,逢永言斟酌几回,想着凌晏如现在不是他顶头上司,罚俸也罚不到他头上,心一横,说:“你们二位之间有什么矛盾?”他瞧凌晏如十分茫然,就又明白过来这事他帮不上忙也插手不得,唯有他们二人自己才能解决了。

“你把抽屉拉开,将里面的东西交给步夜。”

逢永言拿出来一看,有七八封信,皆上书“步夜亲启”。

“若有回信,用大理寺信鸽寄回。”

其实凌晏如很早就想给步夜写信,但马车颠簸不便书写,来到南越后又太繁忙,偶尔想起几句想说的话写下来,姑且能算是信笺,渐渐也积累起这些。记录的大部分是日常琐事、南越见闻、工作嘱咐,以及他的部分想法,这些话往年在宣京执行公务时顺口就说了,现在缺了宣泄出口,憋在心里竟觉得难受。

逢永言依言带回去了,半月后凌晏如的窗棂上落下只脚上空无一物的鸽子。

南塘王看看乖巧可爱的白鸽,又看看面色僵硬的凌晏如,憋笑憋得很辛苦,但他也知道不该在这时候做此等刺人心的事,于是鬼灵精少年凑到凌晏如身边说:“我听说月怜先生那有种异香,名为‘引梦归’,香味各不相同,二支为一份,如若两个人同时吸入引梦归,他们便可在梦中相见与交流。先生要不试试?你不能离开南越,步大人不想离开宣京,总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这香的功用听起来玄乎极了,不过试试也无妨。

“那我向先生要一些报酬不过分吧?哎,开玩笑的,先生省着点用就行。引梦归耐烧,却是孤品。”

至于步夜那边,他最近正因失眠困扰,将引梦归说成安息香送过去就是了。

南塘王如约送来引梦归,凌晏如看着小小一盒香,嗤笑一声。

我们何时走到了这种地步。

引梦归燃烧散发出淡淡的花香,轻烟袅袅升起,无声消散于空气之中。

凌晏如睁眼,看见他手中捏着一封信,内容再熟悉不过。他的父亲殁于北境,他当时在外游历,收到家书时便立刻赶了回去,却也并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因为他的尸骨在回京的路上就散失了。这双手尚还细嫩,凌晏如知道这是他十三岁时候的身体,三十一岁的凌晏如只是暂居于此,作为旁观者再看一遍这乏善可陈的故事。

雪发少年在宣京疾驰,一路冲到凌府,远远见到那府门上挂着的白绫和门口站着的一个人。此人长身玉立,静静站在凌府门口,正在与侍卫交谈。侍卫看见凌晏如牵着马走来,急忙走到他身边说,这位公子来找他。

步夜确信路线和地址都没有错,宣京城布局几十年未改,眼前必然是凌晏如府邸。侍卫却面生得很,还说他们家小少爷出门游历去了。自进京以来,步夜从未见过凌晏如公务以外之事离京,游历更是无稽之谈,许是因为在梦境之中,才会有如此荒唐之事。步夜正准备离开,不想凌晏如却回来了,可他转过身去只看见个只到他胸口的白发少年,紫色的眼睛中装着满满的茫然。

“我不认识你。”凌晏如说,“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在凌晏如这个年纪的时候,凌府有人去世了,无非是凌晏如长辈,步夜不确定具体是谁,只好含糊地说自己是来吊唁的。凌晏如听他这么说,面露微妙之色,迟疑片刻竟对他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说,感谢公子还愿意送我父亲最后一程。

凌晏如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步夜只知道些大概,还好少年凌晏如没那么多心眼,也不防备外人,套话方便许多。步夜跟着凌晏如入府,直到进入灵堂都没看见一个人,连灵堂内亦是空荡荡,只有几个人影。凌晏如走到一位美丽但憔悴的妇人旁边,喊她母亲,步夜才知道这位正是凌母,凌母得知步夜是来吊唁的,先是震惊,而后朝他哀哀地笑着,说招待不周,见笑了。

凌父的葬礼置办得很安静。没有尸骨就不需棺木,出殡也自然被省去,步夜跟着凌晏如和凌母一起去立了衣冠冢。步夜与凌晏如拿着铲子挖出小洞,凌母用袖子将怀中的盒子反复擦拭,擦得干净锃亮后方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那里头装着凌父的衣物与印鉴。待盒子上头的土填平,石碑被安稳地固定在面前,凌母看着镌刻的字,终是忍不住瘫倒在地,痛哭出声。凌晏如跑过去扶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口中说着,我以后不会再离开了。步夜站在几步之外静静注视着这一幕,他看见凌晏如眼中闪着光,但那莹莹的泪水最后也没有流下来,而是随着凌晏如眨眼的动作缓缓干涸了。

后来步夜搀着凌母下山,凌晏如走在他们后头。步夜没有回头,不清楚凌晏如有没有哭,但是身后并没有声音。他从没见过凌晏如哭泣,也就无以确认凌晏如会不会发出声音。

他斟酌着发问:“不知我能否在凌府住一段时日?我虽是苍阳人,却也已经无亲人还存于人世了。”

凌母听闻更是心碎,说,您想住多久都是可以的。

步夜就此在凌府安顿下来,他不知道梦境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也不确定何时会结束,但他想看看凌晏如从前是什么模样,于是他希望这时间可以更长些。

凌母自凌父下葬以后就病了,起先尚是虚弱无力,渐渐开始咳血,到最后缠绵病榻时已经无法下床。步夜替她诊治,知道这是心病,而心病最是药石无医。倘若一个人不想活下去,那没有人能够救得了她。凌晏如不死心,将宣京大夫请了个遍,他们却也都得出同样的结论。

步夜在旁观察凌晏如的表情,凌晏如脸颊肌肉紧绷,偶尔抽动几下,其下必定有丰沛的情绪在涌动。

某日天气晴好,凌母让凌晏如将窗打开,金色的阳光越过窗子照到她身上,十分温暖。她先后单独唤了步夜与凌晏如进房间。步夜被叫进去的时候,凌母靠在床侧对她微笑,她面如金纸,神色倦怠,但步夜从她眼角温柔的纹路中依稀窥见了她昔日的风华。

“步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凌家给不出什么报酬了,但是希望您再帮衬云心一会儿……不用太长时间,办完我的葬礼就够了。那孩子最喜欢逞强,我相信他能独自料理完我的后事,可是如果一个孩子连哭泣的地方都没有,那未免太可怜了。”凌母的笑容染上哀戚,“云心从不在我面前掉眼泪,步公子是外人,兴许他的负担会小些。”

步夜点头。

之后凌母喊凌晏如进屋时,步夜站在门外侧耳倾听,凌晏如与凌母交谈的声音很轻,不过尚能大概听见在讲什么。偷听固然不是君子所为,但步夜实在好奇凌母对凌晏如的话,凌晏如又会作何反应。

凌晏如坐在床头,凌母的手搭在他手背上,冰冷而轻柔,这双手已经枯瘦到扭曲,但仍旧试图努力握住他,所以他也用力捏紧了,否则他一松手就会从掌心滑落。他的母亲要死了,他讨厌这种直白的描述,但是这几个月他亲眼见到灵魂一点点从这个女人身体中抽离,将她眼中的光彩也尽数带走了。父亲被革职流放都没能摧毁母亲,但是父亲的死讯却击垮了她,生死之重便是如此明晰而残忍。

凌母抽出一只手缓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我要去找你父亲啦,有没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他的?你们关系不好,或许是没有的,不过无妨,我会陪着他。去北境的路太远、太冷了,他都不认识回家的路了……云心,我担心你忘记,因而我要再问一问你,你的表字是什么意思?”

“芸芸众生在心。”

“好孩子。”凌母探出身子将凌晏如拥住,“可是你呢?你在哪里?答应我,不要忘却你自己,万望珍之、重之。无论你将来想做什么,你都可以做到,但你要留住你的心。”

少年壮志固然好,可她的儿子一旦认定就会倾尽全力去做,直到达成目的才罢休。这是一条荆棘丛生、浓雾弥漫之路,凌晏如会为了走到终点付出他无法察觉的代价,他需要不断地取舍,而她清楚凌晏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削去他自己——尖锐的刀兵更易伤人,至细至薄者方能深入核心要害。可是,也只需要轻轻一掰就会破碎断裂。

凌晏如不会回头,他丢下的东西就是永远丢了。

凌母望着窗外灿烂的天光,说:“去给我摘一枝梅花吧,院子里的红梅应当开了。”

凌晏如领命出门,步夜正用剪子剪了含苞待放的一枝梅,然后递给他。步夜完全可以装作没事人离开,但这次他想试试,看看凌晏如是接下这枝梅花,还是将他赶出凌府。凌晏如沉默片刻,伸手接过,往回走的时候他鬼使神差转过头去,与步夜含笑的目光蓦然相触。

房门未关,凌晏如踏过门槛便可看见,他的母亲斜倚在床头,神色柔和,左手垂落下来,仿佛握住了阳光。

他慢慢挪过去,将梅花塞进母亲的左手,卷起四指让其握紧了,顿了顿,松开手。

梅枝轻轻落到地上,花苞上缀着的雪粒在光下化成了水,金光熠熠。

凌晏如在祠堂坐了一晚,第二天开门时发现步夜靠在门边等他,看起来也是一夜未合眼。

“我答应过你母亲的。”步夜说。

凌母去世的时候正是年底,凌晏如操办完葬礼后没几天就是除夕。外头传来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宣京的夜空中绽开五光十色的烟花,步夜从外头进来,想问凌晏如要不要一起去看舞狮表演,走遍整个凌府也没找见人。凌府的下人都散了,凌晏如出门不和人打招呼,因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个梦要结束了,步夜有预感。他与凌母约定的期限早已届满,这多出来的时光都是借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要还。至少让他过完这个新年,至少不要让这个少年独自一人站在这黑暗寂寥的凌府倾听世界的喜气与喧闹。

空中开始飘雪,步夜带着伞与披风走出了凌府,他没有头绪,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将凌晏如去过的地方一个个找过来,偌大的选京城今夜实则相当寂寥,下至布衣上至贵胄都待在家中,街道上干净得只有寒风与灰尘。为了不扫兴,宣京在除夕至正月初三都没有宵禁,步夜在城中遍寻不得,最终在城外找到了凌晏如。

凌晏如站在父母的墓前发呆。按照凌母的要求,她被葬在了凌父的衣冠冢旁边。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凌晏如闻言转过身来,他的脸影影绰绰。

“来同家人过年。”

他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像他本人一样快要消散在风中。步夜看见他身后浓稠的黑暗,面前的一点光不足以照亮这片土地,对比之下弱小得可笑。

步夜蹲下身,握住凌晏如的手,被冷得一激灵。他努力扯动嘴角的肌肉,想勾勒出他最擅长的那种笑容,却力不从心,最后变成个有些滑稽的苦笑。

“我陪你过年。”

三十一岁的凌晏如旁观了这一切,看见十三岁的凌晏如和步夜在厨房中捣鼓做饭却把厨房弄得烟熏火燎,看见步夜在正月初一的早晨带着凌晏如剪窗花,剪出的样子是大理寺的徽记,他再熟悉不过了,那窗花被贴在凌晏如卧房的窗子上,剪得粗糙,但凌晏如很喜欢。

而后不知名的某天,步夜消失了。

凌晏如这时也睁开眼睛,窗外天光乍亮。

他很少去想凌家的任何事,虽然他住在凌府,但往事都被他紧紧锁在记忆的匣子里,不去碰不去想,便不会感到任何怅惘。这个梦将他强行扯回靖安三十三年,那个他一生中最冷的冬天,他方才意识到他甚至都还记得指腹触摸父母墓碑时感受到的寒意。

掬水洗脸后清醒不少,凌晏如推开房门,走去府衙处理公务。

逢永言觉得今日步夜不对劲,虽说他一改近日倦怠神色,但眼睛中并无光彩。

“步大人,这些文书交给我来处理吧,您今日要不……再歇歇?再过几天就除夕啦,还有好几宗案子没结,您休息好再来呗?”

步夜面前的文书还是一个时辰前逢永言送来的那本,毛笔尖的墨都已干涸,他未落笔一字。

逢永言没想到步夜很听他话,真的将他往座位上一按,自己缓缓走出大理寺。往常步夜干这事的时候都笑眯眯的,今天面无表情,他心脏都吓到嗓子眼了,巴不得他赶紧离开。

凌府还留着几个人,见是步夜到来,没有过问意图就安心放行。步夜轻车熟路地走到凌晏如卧室所在的院子,直直走到紧闭的窗子前——没有窗花。是啊,怎么会有呢,他从未和十三岁的凌晏如一起度过春节,自然也不可能在现实中留下任何痕迹。他又借了大理寺的马骑出城外,走到凌晏如父母墓前。两座石碑紧紧依靠着,字迹的刻痕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石碑脚下杂草丛生。

步夜将杂草清理干净,又将他折下的凌府梅花放在墓碑前。

他这时才想起来,梦中凌母留下最后嘱托的时候,他并未听见凌晏如应好。

几日后就是除夕,或许也是因为此事,宣行之与宣照之间的战争偃旗息鼓,近日朝堂上并无什么唇枪舌剑和刀光剑影。逢永言会把剩下的案子处理好,大理寺大部分人都会留在大理寺过年。往年凌晏如会在除夕夜置办酒席让大家聚一聚,他自己并不即席。筵席结束后步夜去凌府找他,二人静静度过这个夜晚。今年这事轮到步夜头上,他突然也想学习前上级,可是这次没有人在等他,他也无处可去,还不如送那几个会喝得烂醉的小伙子回家,路上还能打趣几句,说不定送几轮,这晚上也就过去了,然后大年初一在府中睡上一整日。

这便是新一年了。

步夜的生活刨去与凌晏如有关的那部分后实则相当无聊,年初休沐他当然可以去南越见对方,可他们之间,剩下的仅有无话可说。

他能做的唯有等待,幸好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也向来擅长蛰伏不动。

凌晏如与步夜第二次在梦中的见面严格意义上不能叫相见,毕竟步夜只是遥遥地看着凌晏如,但这距离远不如他目送凌晏如离开宣京之时遥远。

新进登科的状元身骑白马缓缓在宣京主干道上走着,路边百姓大多好奇地往前挤,试图看清这位天才的样子。天才本人也在逡巡人群,他表情闲适轻松,没有张扬骄傲的笑容,但也没有紧绷肌肉冷下脸。这些人所站的位置比他低,而这些人正是他未来需要高高捧起的。

凌晏如在人群中看见了步夜的脸,他穿的不是上回见面那身蓝白相间的衣服,而是另一身更为朴素简单的,这几乎让他完美地隐没在百姓之中,可凌晏如依旧精准锁定了他。步夜也察觉到他投射过去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

步夜看起来比上次年轻些,他头一回知道人的时间居然是会反向流动的。凌晏如向步夜颔首,本来注视着他的人群立刻像嗅到肉味的狼那样去寻找状元郎致意的对象,他们互相推搡,人潮翻起浪花,但凌晏如目光停留的那个地方现在已经什么也不剩下。

见此情景,凌晏如淡淡笑开来,睫毛上滚落细碎的日光,眼尾荡起温柔的风。

凌晏如不知道自己还能笑成这样,这对于他来说也十分新奇。他记忆里的场景并非如此。他昔年坐在马上目不斜视,眼中只有远处的那座皇宫,他正要前往那里一展抱负,心里装着的都是诗文与政论,没有旁的心思。

这毕竟是梦境,所以凌晏如少时见过步夜,并且步夜的时间正在倒着行走。他能够确定那个步夜正是远在宣京的本人,说话的动作、神态,乃至脸部肌肉的运动都一般无二。他无疑在梦中与步夜再见了,可他却被困在这具名为“凌晏如”的躯体之中演着不属于凌晏如的故事,好似有另一个似他非他的人与步夜编织出了全新的人生。

凌晏如终于察觉到,他和步夜的距离已经这般远了,因此他无法对着步夜说话。现在的凌晏如无法直面步夜,所以他只能隔着他人的故事去触摸步夜。

夜晚,步夜在凌府门口等到了凌晏如,他终于从宴会回来,似乎喝了些酒,脸颊染上淡淡的红色。他花费了一天的时间来确认自己现在的年纪,身上有谢行逸留下的疤,说明谢家惨剧已经发生;身上没有大理寺的腰牌,说明他尚未成为大理寺少卿。凌晏如确凿无疑在沿着状元至首辅的道路行走,他却似乎在慢慢地变成个少年。步夜不解此种缘由,但他又敏锐地发现,凌晏如不完全是他认识的凌晏如——至少,首辅不会和人谈笑风生地走在路上,他最厌恶虚与委蛇,也懒怠应付官场人情。

凌晏如挥别同他一道回来的官员,转向步夜,说:“好久不见。”

二人走到凌府书房,侍从适时端上来清茶与醒酒汤,凌晏如从柜子中拿出棋盘与棋子,邀请步夜与自己对弈,不是认真的较量,他们只是在聊天的时候找些别的事做。

“上次你在信中说,我下次见到的会是年轻的你,我以为你在开玩笑。”凌晏如说,“竟真有如此稀奇之事。”

“信?”步夜对此事毫无印象,于是凌晏如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叠信件,确实都是步夜的字迹,在他的人生之中存在着真实的步夜,并一直保持着交流。

步夜草草翻阅信件,其内容多是琐碎日常与各处见闻,也不乏记录政策与民生的。他好像成为了凌晏如观察大景细微处的眼睛。

“我记得你不信玄学与鬼神。”

“确实不信,可是信件不是假的。况且,这对我来说颇有裨益。”

凌晏如见步夜不解,进一步解释道。

“多亏有这些信,我才能看见大景百姓都是如何生活的。我准备撰写一本书,名为《九策十四疏》,针对大景现状与沉疴提出改革之法,你觉得如何?”

“这很好。”步夜脱口而出,“会成功的。”

他说得很急切,仿佛急于证明什么。

凌晏如愣了一下后笑起来:“多谢你。我身在宣京,能触及的太少。”

这盘棋步夜下得魂不守舍。眼前人长着凌晏如的脸,发出凌晏如的声音,有着凌晏如的身份,可是他不是凌晏如,绝对不是。

直到凌晏如邀请步夜留宿,自己也去卧房歇息,步夜才找回自己正常的呼吸。

《九策十四疏》会更柔和、更完备,凌晏如会看得更广、更实际地思考民生问题,他在这个梦中会大约抵达他梦寐以求的成功……但这是错的,这不是凌晏如的一生。凌晏如的十三岁没有人陪他过年,十三岁到十九岁没有人与他保持密切联系,他前二十一年的人生中不会有步夜的存在。倘若这是正确的、理想的,那么眼下三十一岁的凌晏如呢?步夜决定过无数人的生死,但他现在喉头颤抖,举棋不定。

三十一岁的凌晏如正无声地笑,他从未露出过比此时更张狂的笑,也从未感到过比现下更甚的空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梦中的凌晏如会去往何方,好像只有看见了,头上悬着的铡刀才能真正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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