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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同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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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HE。

-----正文-----

凌晏如醒来时身上冷汗涔涔、头疼欲裂,他勉强想起来今天要去考察冬耕,还是努力支起身子下了床。凌宅中除了他的侍从只有个哑仆,他正在院中扫地,扫帚摩擦地面沙沙作响,薄雪被扫到墙角,堆起一个小斜坡。哑仆是凌晏如到了南越后才遇见的,他先前在乡绅家谋生,乡绅家倒了之后就将他赶出府,正巧凌晏如经过,将他带回凌宅负责日常洒扫与炊饭。哑仆听见他起床,向他微微行礼,凌晏如不太习惯这种礼节,但这个男人在这方面尤其固执,只好随他去。

餐厅的桌子上放着用油纸包好的两个包子,凌晏如拿在手里走去看冬耕播种。

现在已是大年初八,喧闹的大年夜晚凌晏如在府中安静度过,就着明亮月光临摹字帖,写了一副又一幅,回过神来已是深夜,空中漆黑一片,鞭炮与笑闹声也已止歇。哑仆站在他身边等待着,见他直起身子就将他往餐厅带,桌上的桂花糖芋头还冒着热气。

热食下肚十分熨帖,凌晏如突然从书房里拿出来一摞红纸,说:“剪不剪窗花?”

哑仆的手很灵巧,相比之下凌晏如显得笨拙,他剪废了许多张纸才勉强剪出来一朵花,而哑仆手边已经放着各种字样了。

“有个图案,你能教我吗?”

凌晏如提笔在纸上画下一朵五瓣梅花,中间横斜梅树枝,探到花瓣边缘之外。哑仆看了看,这是很简单的纹样,点点头。凌晏如学得快,这次只剪坏了三张红纸,他又剪了好多张梅花,终于剪出一张自己满意的。后来凌晏如和哑仆在凌宅各处贴窗花,但那几朵最好的梅花一直没有被拿出来,不知有什么用处。

南越百姓对凌晏如的态度算得上温和,抑或只是不甚在意。凌晏如再行新法前先派下头的人去探口风,将反对声小的慢慢施行下去。最开始是农田,重新测量与分配,所有正规田地交易的契文都要在官府留档方便未来查证;后来则是商税,南越隶属南塘,借着花家的关系往上头打点并不困难。到目前为止都较顺利,凌晏如琢磨着何时在南越用公款建座学堂,不一定要将孩子培养成进士解元,能够识字为文就足够,可惜南越目前百废待兴,府衙也清贫得很。

凌晏如今日要去的是李家田,他们家从前把地卖给了土豪乡绅,耕种所得作物要分给人家一半,还要额外缴纳使用田地的税款,一年下来还要李家大娘做手艺活补贴家用才能勉强糊口。李家是凌晏如给残余乡绅下马威的口子,将李家这块田地看好了,他方能树立威信,因而格外关切。

他的心实际一直提在嗓子眼,自午未变法失败后他好像变得胆小,不确定新法是否正确,经历过引梦归塑造的梦境之后更甚。他从前极少怀疑自己,用他过去的话说就是,先自信才能为他人信,现在看来多少显得自负盲目。

凌晏如慢吞吞走到离家门口,终于吃完了两个包子。哑仆和的肉馅带辣味,一路走来发了一身汗。李家汉子正提着犁耙和锄头往外头走,瞧见凌晏如站在门边,忙不迭走过去,问他可是来看田地情况的。李家的地肥沃,不然也不会被乡绅看中,所以自家也不敢在冬耕上懈怠。

“给我一把犁,我和你们一起去。” 李家汉子想制止,但凌晏如伸出的手横在他面前寸步不让,他只好认命叹气,将凌晏如带到田垄上。也不知道这凌大人会不会松土翻新,从宣京来的大人物应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吧,他这般想着,做好了自己事后再将泥土翻掘一遍的准备。

踩在泥土上的感觉很新鲜,土本是结块干硬的,用耙将底下的翻上来舂散之后,鞋底覆上去就是松软的,似乎人都会陷下去。凌晏如没做过农活,好在他在任何地方都能说不负天才之名,李家汉子指导几番之后他也能做得很好。

“他们没再来找你?”凌晏如问。

“没有,多亏了大人安排的临时巡检。”

李家汉子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也不清楚凌晏如是因为什么来到南越,他能猜到凌晏如在宣京遇上事了,却不明白这种为民造福的好官怎么会被发派到这个荒僻的地方。凌晏如帮李家干农活之事后来传遍南越大街小巷,也正是从此后,府衙每日都十分热闹。有人来找凌晏如诉苦难诉冤情,但也不乏只是想给他送东西或来搭话的,更甚者试图给凌晏如介绍一门亲事。

凌晏如假装没看见周围下属忍俊不禁的脸,委婉又不容质疑地拒绝了。

一个月后凌晏如开始正式着手建立书院的事。乡绅恶霸倒台时,不少名下的房产都被没收充公,凌晏如将其中部分租给有需求的商人摊贩,留了一间城南的大房子闲置。这处宅院本是给主人偷偷安置小妾用的,其中摆设齐全精致,充作学堂甚至有些过于豪奢。先生人选与课程安排还需斟酌,不可照搬明雍书院,清崖书院倒还可以仿照一二。凌晏如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算了笔总账,将学费压到可接受的最低限度,其中成绩优异的学生还可减免——他开设书院本就不是为了赚钱,他只是从失败中认识到,民智不可不启不发。

书院红红火火地开办,学生入学那日,门口鞭炮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第一批学生都是凌晏如私下去谈下来的,南越重农商轻文艺,要改变这种观念还需要很久。有人说,阵仗越大越容易吸引百姓兴趣,接下来才方便招人,因而凌晏如虽然被吵得头疼,还是默许了。

下午学生们等着文学课先生来,嘈杂喧闹在门外走进个南越知府的时候归于宁静。凌晏如抱着一摞书,找了个离他最近的学生让他把书派发下去,而后开始讲课。

不是找不到教文学的先生,随便找个未中举的秀才都足以教导这群孩童,以凌晏如之才华来做这开蒙的先生实属屈才,虽然他不以为然。被贬南越的这段日子他从未停止求索,与其日日锁在房中反省自己,不如走到田埂与坊间来寻找他想要的答案。南越的改变无论好坏他都照单全收、一力承当,而他自己……到他这个年纪,性格已经成型,灵魂被塑造成他躯体的模样,所以他曾以为是不会变的。

倘若是凌晏如,他对待漫长梦境中的故事理当是欣慰的,可是凌晏如不喜欢这个故事。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喜欢,情感于他心中膨胀、纠缠、拉扯——想来,步夜会更喜欢梦境的发展罢。

凌晏如翻开书,今日教最简单的《千字文》。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凌晏如缓缓念着,待学生都跟他念过一遍,他回到文首一句句解释文意。今日若能讲完这第一部分已经很好,这些孩子大多连字都不认识,能在课堂安静下来听他讲话已经超出他的预期。

如何将《千字文》解释成谁都能听懂的文章是件有趣的事,这些对凌晏如来说同日常交流无异的文字在他人眼中可能堪比天书,他的责任就是将二人拉到同一水平线上。这事他曾经不屑于做,因而做出来的效果令人大失所望,比如午未变法,但他现在想要将这件事做好。

下课时间届至,凌晏如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却被好几个孩子拦住,他们手里握着课本,抱着一堆问题来问他,他垂眸望着这许多双水灵的眼睛,无端想到他在南塘的岁月。

凌晏如未曾想到的是,课后围着他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在某天回凌宅时他看见门口放着一篮新鲜蔬菜,还有只杀好的鸡。关于送礼者身份他毫无头绪,但还是收下了,第二天他找了几个学生问话,还真给他找到了,学生说是给先生的答谢,凌晏如摸摸他的头说下次不许送了,他只是在尽他的职责。

后来确实安生几天,但某天凌晏如回家时看见哑仆正在将堆成小山的蔬菜瓜果往屋里搬。

“你买的?”

哑仆摇头,凌晏如从他努力的比划中解读出来,这些东西都是无缘无故出现在凌宅门口的。凌晏如无奈叹气,纵使才高八斗又如何,南越百姓比他聪明多了。他认命般摆手,和哑仆一起将东西挪进屋里。

引梦归还剩下很多,凌晏如看见床边的小盒子才想起来还有它的存在。

他太忙碌了,每日躺在床上不消片刻便能沉入梦乡,他没有心思去想梦中的再见,而且不知为何,他居然感到胆怯。纠结许久,他还是点燃了引梦归。

凌晏如正在大理寺处理公务,而他发觉这次自己竟成了最纯粹的旁观者,能够看见自己的动作与神情。书房中燃着檀香,暖炉将室内烘得温暖非常,现实中大理寺书房既无檀香也无暖炉,纵使在宣京最冷的时候凌晏如也会开着窗,因为寒意能够使他清醒,允许他以最高效率处理公务。

门口传来慌张的一阵敲门声,凌晏如让人进来,是今夜在门口值班的小侍卫,说门口来了个人,发着高烧人事不省,但是一定要见到凌大人。

凌晏如放下笔,匆匆跟着侍卫出门,那少年正被另一个侍卫架着,面色酡红,看见凌晏如却双眼发亮,爆发出力量将侍卫推开,跌跌撞撞地走向凌晏如。少年走近了,凌晏如拨开他颊边粘着的头发,才认出来这是步夜,他这次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了。吩咐人去找大夫,凌晏如将步夜领进书房,少年的重量全部压在他身上,双臂环着他肩膀,令他行动颇为吃力。幸好书房有个卧榻,他偶尔在大理寺过夜时就睡在这榻上,用以安置步夜绰绰有余。

步夜几乎是一睁眼就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时候,浑身都在疼痛,唯脑袋和胸口最甚,头重得要将他掀翻,而心口的伤则火辣辣的,拽着他的神智,令他不至陷入昏迷。除了从苍阳出发投靠大理寺,他何时会有这般凄惨的模样?还好他已经到大理寺门口,省去他从码头摸到大理寺的麻烦。

凌晏如急匆匆向他小步跑来,步夜看着他脸上的惊讶与焦急不禁笑了。昔年他倒在大理寺门口,冰雪沁入衣物冷得他发颤,听见勉力睁开眼去看,凌晏如撑着伞帮他挡雪,他看不清凌晏如面容全貌,只能看见瘦削的下巴与抿成条僵硬直线的嘴。时殊世异,那个名为凌晏如的人居然会对陌生人露出毫无防备的纯良表情,或许他日子过得不错。

凌晏如愈发能把梦中的这个人当做陌生人看待。他和步夜也是相识十载,从未做出亲手帮忙处理伤口的事,遑论批公文还时不时走到榻边确认病人情况。那时候步夜在凌府养伤养了一阵子,自此以后他鲜少被凌晏如派去做需要动武的事情,凌晏如房间里虽然常备伤药,但步夜通常拿了药就离开,事后再悄悄放回凌晏如柜子。这柜子里的药物种类齐全,内服外用皆有,步夜偶尔好奇心起查看过药品情况,都是用过的,无怪乎如此完备。

“你这是怎么了?从前从未听你提过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步夜醒来后,凌晏如问他,眉目间溢满担忧。他脑子里还有当时打好的腹稿,尽可能精简地描述了王谢两家之间的纠葛,最后说,谢行逸捅了他一刀,他已经不配再待在苍阳,而为了寻找真相,他只能投靠大理寺。他正准备继续掏出世家案隐情以显示诚意与可信度,凌晏如却抬手制止了他说话。

“所以你一早就认识我。”凌晏如说,“可你每次都好像不认识我。”

步夜胡诌了些怪力乱神之说,透露真相会导致不可预见的变化云云,凌晏如勉强相信他的话,毕竟步夜在他面前年龄倒退是活生生的例子。凌晏如很快揭过这个话题,他已经能够确认步夜未来活得平平安安,旁的他不会过多好奇,于是他转而说,半年前呈上去的新税法如今卓有成效,虽然过程中出现许多问题,但现在业已修改好,未来大景国库丰厚,也就能反哺各处建设。新税法步夜听凌晏如说过只言片语,二者内容有十之六七的重合度,他听过便罢,因为他有更在乎的事——凌晏如试行新政的时间提早了许多年,而且听他语气似乎卓有成效。凌晏如的说辞不会夸大其实,他说的“向好”,基本可以等同于“无可限量”。

二人聊新法之时,侍从突然来报,说承永帝有要事相商。话音未落,他身后走出个中年男人,自称刑部尚书,步夜眯了眯眼,他对此人毫无印象,大概是前任尚书,后来被革职的那位桑大人。桑大人把凌晏如叫出去简单交谈了几句,步夜听二人语气甚是融洽愉快,桑大人还提到十日后户部尚书要在府中举行文会,邀请凌晏如一同前往,凌晏如笑着答应了。送走刑部尚书后凌晏如就要入宫,在他离开前步夜忍不住问他。

“大人同几位尚书关系很好?”

凌晏如神色乍地冷下来,说:“为了减少阻力,打点下关系是必要的。你不必担忧,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也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虚与委蛇虽则令人作呕,却十分有效。”他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来,请步夜待会儿帮他去慈幼局找乐大娘,她会交给他一封信。

慈幼局静悄悄的,孩子们都在午睡。乐大娘是慈幼局管事的,看见步夜出示的凌府令牌,将信塞到他手中的同时还给了他一袋碎银。她解释说,凌晏如愿意资助慈幼局经营她已经感激不尽,凌晏如给的银钱太多,她只要能满足慈幼局开销就够了,为凌晏如做事报答他是天经地义。步夜没收碎银,他看乐大娘衣着朴素,刚才还抽空去哄哭闹的孩子,是个踏实生活之人,而凌晏如多给银钱必然有他的考虑,利用也好善心也罢,让这个女人过得更好些总不会错。

步夜拿着信封在凌府等凌晏如,询问他自己能不能阅读内容,凌晏如点头应允。信上记录的都是邻里街坊间的小事,在案牍天算都是要被扔掉的东西,甚至算不上是情报,凌晏如却仔仔细细看完了才递给他。

“莫要小瞧这群孩子和乐大娘,他们所收集的事情,往往才是最真实的。”凌晏如淡淡笑着,

“务农者最熟田间事,行商人最知通衢便,手下人呈上的报告,至多只可信一半。大景的弊病是从上由下扩散,那最值得采信的,就是毒素沉积处的声音。”

“……你走神了。你又露出一无所知的表情,但这些事我都在信中与你说过。”

不,从未说过,也从未做过。眼前的凌晏如温和有礼,愿意为了理想成为长袖善舞之人,他学会了迂回求全,所以他能在暗中缓慢地推进新法,虽有波澜却不误前行;他位列内阁,也从未忘记倾听脚下水流的声音,这水载着官宦与皇家,载着大景。

可是他不是凌晏如,仅此一句就够了。

“是我告诉你的吗?用曲折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步夜问。

凌晏如颔首:“我很感激。”

梦境已经与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偏差,那么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会不会也不同?步夜感到字句在喉头涌动,他近乎迫切地问出了一句话:“如果变法失败,你将下狱,而我正向着皇宫赶去……”

凌晏如打断他的话:“我不会让你来,步夜,我不会。”

他依然会选择推开步夜,即使他在梦境中与步夜拥有更深厚的羁绊,即使他在这个世界中从来没有丢掉自己的心。

“……好罢。”步夜笑了,“我认栽就是了。”他几乎要将眼泪笑出来了。

在梦境之中他们二人的时间相对而行,最后走到了他们遇见的那一刻,这场梦会在开始的地方终结,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

“我想我们未来不会再见了。”步夜说。

既然是梦,那他企盼往日他不敢企盼的大约也没有错。

步夜伸出双臂,向前两步,环抱住凌晏如的腰。手掌下的身躯有几瞬的僵硬,耳畔唯有宁静的呼吸,而后有一双手探到他的身后,轻轻抚上后背,这双手轻轻地颤抖,十指时不时微微蜷起。

你还记得回大理寺的路吗?步夜想,缓缓闭上眼睛,将屋外的阳光尽数装进瞳孔。

窗外日光温暖和煦、璀璨鎏金,仅仅需要记住此等景色就足够,他所等待的并不是眼前人。

凌晏如醒来的时候,臂弯中似乎还残留着人的体温。在步夜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刹那,他获得了梦中身体的控制权,那个凌晏如不解的、不懂的,步夜所说的每个字,他都知道意之所指,但唇舌好似被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原以为梦是很好的,他应以为梦是很好的,得到了现实中他求不得的、他不敢求的、他忘记求的,那颗心未被生活的风雨磨砺摧折,反而被岁月温养。他不再冷漠疏离,他成为父母曾希冀的,光风霁月的君子。

可是,可是。

步夜永远不可能提前出现在凌晏如的生命之中,也永远不会有人给予十三岁的凌晏如任何安慰,纵使假设一万个万一,凌晏如真实的人生也只会走向同一条道路。他必须违背母亲的遗言,必须将所有的筹码投入赌局,才能换回十之一二的可能,他本就走投无路,也从没有选择的余地。

窗外荡进来几缕风,凌晏如感到面颊冰冷,指腹抚上眼角摸到一片湿润,宛如冬雪融水,宛如坚冰渐消。

他忽然很想见到步夜,立刻,马上。

三日后,宣京大理寺。

南塘王做事向来是不按套路出牌的,因而步夜对他深夜突然造访也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他将朝中近日局势在脑内想过一遍,未想起任何异常,而值得南塘王夜晚前来的应当不是小事。他揣手静待南塘王发话,少年却讪笑一声,说我只是带个人来,他要找你。从他背后的阴影中走出个戴兜帽的人影,因三人站在大理寺院子里,唯有月光聊以照明,步夜看不清此人的脸,连未竟遮挡的下巴都埋在影影绰绰的黑暗之中。

少年闪身离去,面前人将兜帽取下,月华顺着如瀑白发流淌到石砖之上。

凌晏如被贬谪去南越,按照律例无传召不得归京,他这么做是在藐视君威与法度,可步夜转念一想,凌晏如好像也没真的在乎过这两者。无怪乎南塘王要夜晚来访,凌晏如只能借他的手段进京,而白日出行太过扎眼。

“大人怎么这时候来大理寺?”

步夜语气平常,说的是非常纯粹的问句,但在凌晏如耳中并不是如此简单。他默了默,从怀中掏出信封,将封口拆开,从中拿出一张红纸递到步夜眼前。月光之下,红纸裁剪成的王家梅花家徽躺在凌晏如手心,平整光洁,没有一丝折痕。

“是窗花。”凌晏如轻声说,“可以贴在卧房窗子上。”

步夜蓦地抬头,紧盯着凌晏如,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到别的证据。凌晏如垂下眼帘,没有看他,但他不自觉捏紧了窗花,甚至没有发觉步夜抽出而未遂。

“大人也是梦中人……?”他试探着发问。

他能够确信,除了第一次见面外,另外两个凌晏如的芯子都不是眼前人,凌晏如是个不屑于演戏的人,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那他只能是旁观者。回忆了父母的死,见证了遗憾被弥补,看到了心想事成,步夜想过命运残忍,却未曾想这虚构的梦境更是往人心尖上捅刀。他试图说些什么,可他的手比划了几下,究竟一语未发。

凌晏如颔首,说:“我知道那是你。在梦中你似乎并不开心,为何?”

那个凌晏如,无论在事业还是私人关系上都近乎无可挑剔,与这个寂寥萧索的失意人截然不同,难道他们所希望见到的凌晏如不是那样的吗?

步夜缓缓笑了:“大人,话我已说过,也不介意再说一次——我认栽就是了。您当时的动作远比现在的话语诚实。您来大理寺是做什么呢?确认不想知道的答案?”

凌晏如愿意为了情感上待解答的问题只身前往宣京,这已足够说明很多。

他拥住凌晏如僵硬的身子,让星星点点的亲吻落在鬓角、眉心、睫毛、脸颊,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身上的暖意渡到怀中冰冷的躯体之中,凌晏如沉默着任他动作,只是目光终于跟随他移动。步夜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因为拢人在怀的缘故,语句在耳膜鼓噪,回荡在二人呼吸之间。

“‘不要忘却你自己,万望珍之、重之’。你只是忘记了,但你的身体尚残留着过往的本能。很久之前命运在你心上播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用了十八年向下生长得盘根错节;而你用十八年习惯这种疼痛,并学会了如何活着,同时也忘却了怎么生活。”

“但是,大人呵。”

“冬日都会过去,淡忘的都会记起,枯树上仍会萌发新芽。如若没有过去的注脚,遑论当今与未来。”

“我听说大人在南越的书院很受欢迎,不知何时允我去看看?”

覆于步夜背部的手收紧了,将他的衣物攥出凌乱的皱痕。

“抱歉。”凌晏如说。

步夜感到自己的脑袋被按在眼前人肩膀上,一只手缓缓从上至下摩挲他的头发。

“下次通信,用大理寺的信鸽吧,他认得我。”

“有只鸽子不是还养在大人那?大人先将他送回来吧。”

“……好,记得回信。”

步夜将窗花粘到卧房窗上,正专心欣赏,凌晏如在旁边冷不丁说,还是撕下来吧。

“你要昭告天下你是王家人?”

步夜颇为遗憾,只好将那窗花又小心翼翼刮下,但浆糊已经凝结,等他把窗花弄下来的时候已经有多处破碎。虽然凌晏如拿来的窗花不止一朵,他仍然觉得太可惜了。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显眼,凌晏如轻咳一声,说下次他剪别的送来。

“也不必这么麻烦。”步夜转过身,“明年正月三十,南越知府大人好好招待我就是了。”

凌晏如但笑不语。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大人这一头白发,倒也看不出来年纪几何。”

“那你颊边的那缕头发?”

“向您看齐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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