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高高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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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阙无阴看到那药铺要绕道走,每次瞧见了抓药的老爷子还要虚虚扶一把腰,感觉自己那天被折磨得肾痛的经历还历历在目。
老人见他那副样子,晒草药的某天下午总算是逮到了到处溜达晒太阳的阙无阴,私下问他药有没有效果,要不要再来点儿。
阙无阴头摇得跟拨浪鼓,摆手说不要不要,不能再要了,再要会出人命。不,出蛇命。
他真怕自己死床上一命呜呼。
老人可能不会知道自己的药草是因为药效太好而被病人家属拒绝再次给病人服用,抓一抓脑袋。
正巧他老伴儿今天又给他装了一大袋子糖渍山楂来他放在草药旁忘了收,见阙无阴顺道要走就跟他说让他放在自己那药铺柜子里去。
“不许偷吃啊。”老人在阙无阴抱着一大袋东西背过去的瞬间开口,精准预判到已经拿起一颗就往嘴里塞的阙无阴的动作,“偷吃只能吃三颗以内,多的不给啊!”
阙无阴仗着他老眼昏花,犹豫了一秒,非常没有道德地往嘴里塞了一颗,冲老人摆摆手:“知道了。”
嘴里含着东西说话是含糊的,老头眼神不好不代表耳朵不好,这一听就知道他小子又偷嘴,一跺脚,却也没去追他,只是嘴上唠唠叨叨:“嘿这小子,明天让老婆子给他家做一篮子过去,别跟我抢着吃嘛。”
他弯下腰把自己的草药翻了个面儿,只一会儿功夫再抬起他的老腰时就发现那道人影已经跑不见了。
阙无阴在村头溜达了个遍,把洗衣服的、做饭的、唠嗑的、洗菜的七大姑八大婶挨个问候了一通,晃悠悠转回自家院子里。
他和符胥白决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一时没急着走。对外就说天天躺在屋里晒太阳的符胥白膝病犯了走不得路,要多修养一段时间。
这一个借口本就只是随意一扯,却惹得院子里堆了好些药材补品,两人过意不去,帮着村子里上上下下老少做了好些事情。
阙无阴走进自家那小院子,抬手想要敲门,发现门虚掩着好像就是他走时的样子。
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推门而入,阳光从他身后跟着窜进来,和院子里大片的日光汇在一起扑向躺椅上闭着眼睛的男人。符胥白蛇身的时候并不太喜欢晒太阳,变成人身了又觉得这太阳晒着舒服,躺那儿一睡就是一下午。
阙无阴走得很轻,悄悄地耐着性子一步一步往符胥白身边走,每一步都落得悄无声息,就连呼吸也放轻放缓直到最后屏住了呼吸。
他就这么悄悄走到了符胥白身边。
男人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又黑又直,垂下来就在眼下扫出一大块松针般的阴影。他生得好看,五官每一处都那般完美,阙无阴喜欢他的眼睛,喜欢他的嘴巴,喜欢他的鼻梁,喜欢他的一切。
他的手指落在这张脸颊上,摸了又摸,从眼尾摸到下巴,又忍不住被勾得凑头贴上去,用唇瓣吻一吻那双薄薄的唇。
“很好看吗?”
符胥白抓住他的手慢慢睁开眼,眼睛里没有睡熟的怔忪痕迹,问他有多好看。
阙无阴也没有被抓包的羞怯,顺势坐在他腿上,把自己顺的最后一颗山楂球往符胥白嘴里一喂:“特别好看,好看得我想一辈子不移开眼睛。”
符胥白淡淡扬了下唇角,笑得散漫,问他一天又去哪里了。
这属于明知故问。
这村头从尾巴能看到头,去了哪家可不是探个头都能看到?
阙无阴嫌他不聪明,躺在他身上又横竖觉得他好像有点烫,躺着不舒服,让他不要在这里睡,和他在床上去睡。
符胥白问他,是想要哪种睡。
睡一个时辰就起来呢,还是睡个一下午直接睡到明天去。今晚的晚饭是吃呢,还是不吃。说好的今天去山外头转会儿,是去,还是不去。
阙无阴才不管那么多,他是条目光短浅的小懒蛇,打了个哈欠转身说:“这哪儿是我现在能选的,我得睡会儿了,快进来和我一起睡。”
他把符胥白的尾巴当枕头用,日日才睡得安稳。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淡的过着。
院子里的东西也越堆越多,草药还是那些草药,符胥白没动,它们就还是那样安安静静靠在院子角落。
糖山楂多了不少,村头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外来的小伙子爱吃这玩意,做了就往他俩院子里送,渐渐堆得老高,竹篮装了一个装两个还隐隐有装不下的趋势。
荤肉鸡蛋也堆了些放在阴凉地,那是老妇给他们送来的。院子里还另多了很多农具和木柴,背篓两个依靠着放在墙边,茶叶罐和酒坛放在挨着条凳的木桌子上,藤篮里还有隔壁阿婶今早拎来的果蔬。
斗笠两个吊在门边,蓑衣挨着那俩斗笠靠在一起,房子里藤床上盖了蚊帐,铺上了凉凉的竹席,平日睡着安稳,除了阙无阴睡觉时总会在脸上压出好几道红红的长条压痕,没有什么坏处。
阙无阴时常觉得他们好像和那对成婚的小夫妇没什么不同,成双成对的东西落在眼里,就好像他们也只是一对偶然来这里定居的、很普通很普通的伴侣,相约结伴在这里度过余生。
可惜一切都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比梦还要好,他们不得不离开这里。
他们不能一辈子装做是两个人,诓骗着大家以人的身份活在这个小村庄。
阙无阴总是把离开的日子往后推。
“明天走吧,”每天临睡前他对符胥白说,像是保证,“我有一点舍不得。”
第二天,看到老妇新拿来的果蔬和鸡蛋,却又想着,还是再呆一天吧。
他每天都这么说,每天都说明天明天,每天都舍不得走。
符胥白没想强迫他离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明天就是明天,他希望离别永远停在未来的明天里,符胥白就闭口不谈他嘴里的明天悄悄溜走了一天又一天。
最后下定决心在真正的最后一个“明天”离开,符胥白牵着他的手,问他真的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吗?离开这里的人,重新回到只有他们俩的山林里,变回独属于他的那条小蛇。
阙无阴点点头,眼里落着点不舍得。他抬起来的手抚摸在符胥白的脸上,眷恋地摸了一遍又一遍,小声对他说:“本就该是这样的。”
我本就该只属于你,因为你只有我了。
这个晚上注定睡不安分。
阙无阴翻来覆去皱着眉头折腾,从浅浅的睡眠中猛睁开眼醒来,愣了半天捋顺了气左右一看却发现床边没有人,只有月光从窗户透进来被拉得老长老长。他摸了摸带着点余温的被子,知道符胥白没有走远。
蛇的嗅觉很灵敏,阙无阴顺着符胥白的气息去寻他,困得眼皮子打颤都要歪歪扭扭走S线去找人。
味道断在不远处的一个空院子。
大晚上的村庄很宁静,所有的院门都关上了,大家都睡得安稳酣甜,隐隐只能听到一小段呼噜声,再多就是虫鸣的聒噪叫声。
阙无阴推开空院子虚掩的门往里头走,看到自己寻的人落了一片月白的衣角在门畔,瞧着比今晚的月光还要皎皎。
“符胥白……”他拖着嗓音叫了一声往那片衣角走,困得眼皮快要合拢在一起人事不省。
里边安安静静。
他总算走到符胥白身边,往他朝着的方向一望,忽然怔住了。困倦如潮水褪去,他停在原地呆望着符胥白和他跪着的那寸小小的泥菩萨,没缓过神来。
符胥白不跪天地,不跪神佛,因为他从始自终从未信过这个东西。如果天地明鉴,就不会遗忘他,抛弃他,让他做这人间的活死物。
山林里的时候他高高在上,皎白的衣角翩飞在树梢之间,银发乱了满树,一回眸一瞥眼,树下的生灵不论开智还是未开智都跪在树下拜他敬他,就像他才是那真正能看到的神。
阙无阴可以跪他。
所有生灵可以跪他。
天底下一切都可以跪他。
他有那个资格承受这份敬仰般的朝拜。
可他信了那老妇的话。
这一晚,这一刹那,这离别的一瞬间,他想跪下来求一求这神佛,求一求这天地。
求他在乎的那个人不要再离开他。
阙无阴脑子一痛,眼前闪过上次做的那个梦里一小段画面。
符胥白跪下来的身影重重叠叠,像泪糊了眼眶那样无数个影子交叠重合,好多好多个虚影在他身上晃来晃去。就好像这人跪了一次又一次,跪了一世又一世,却从未求得他所想求得的东西。
骤然一阵冷风大声呼号,灌进院子里把门吹得吱嘎乱响。
符胥白回过头来握住阙无阴的手,站起来把他抱进怀里问他冷不冷。
他站起来的瞬间,阙无阴看清了面前那尊泥像祥和的脸,看到落在那柔和脸上的一片月光。在这一刹那,神佛指点,他想起来了那个梦。
他忽然就明白了所有。
天地赋予万物轮回,可以是一棵树,可以是一只鸟,可以是一块石头,可以是一个人。
可是符胥白从诞生起,被赋予了特殊的使命。他必须充当天地的那个守望者,永远进不去轮回,也改变不了秩序,他只能看着,看着,看着身边万物一圈一圈以停滞的他为原点轮转,往复,生长。
他年复一年充当那一个原点。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个他想要为他进入轮回里的人。
他遇到了阙无阴。
那是命中注定会相遇的缘,是缘而非劫。
阙无阴的生生世世都被他吸引,注定了每一世都会和他相遇,可拥有轮回的灵魂总是失去记忆,阙无阴总是忘记他,忘记他一次又一次,符胥白却记得他一世又一世。
久了,符胥白觉得痛苦。
每一世的那个他,是不是自己爱着的那个他呢?
又或者说,自己爱的到底是那一个他,还是所有的他呢?
符胥白不明白,但他很快想出了方法。
他选择了遗忘。
抛弃自己的记忆就好了。就当新生的自己和新生的阙无阴重新创造属于自己的回忆,重新在一起。
这样的话,他们永远都是相爱着的。
永远不会有顾虑。
阙无阴轮回的每一世,符胥白都跟着他遗忘。可他遗忘了所有,遗忘了一次又一次,每一世又都执着地祈求阙无阴常伴自己左右。
每一世他都会忘记他,但每一世他都不会忘记为他跪祈长生。
即使他心里大概知道,那没有用。
每到阙无阴离开之后,他总爱盘踞在那棵高高的树上,无论沉睡还是苏醒,都爱缠在树梢悄悄睁开眼看一眼人间,又闭眼百年。
那棵树高高大大,受了阙无阴的供养,树下埋着阙无阴一世又一世的尸骨。养分从阙无阴的尸身里汲取,变成他的墓他的豖,把他的爱人举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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