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新生了。她还是她吗?
-----正文-----
3
“你又刷到这个推荐吗?这里的水母馆很美,”丈夫给我看手机上旅游博主的分享,“开了十多年了,有二十多种水母,有的是这片海湾的特产,别处见不到的。”
我们在这里住下已经十天多了,她的病情平稳,我也松了口气。小湾屯并不大,镇上的邻居已经慢慢熟悉了我们,尽管上一辈的老人都早已不在了,我也没说母亲就是当年那个未婚先孕还扒船逃走的小女儿。期间她走丢过三次,都有惊无险地被邻居发现后送了回来。我制作了很多写了电话号码的牌子,缝在她的衣服上,这样我也能放心出门购物办事。她睡觉或者安静的时候,我和丈夫就依偎在沙发上远程办公,做着各自的事情。假期将至,小湾屯的游客逐渐多了起来,当地的水母展览馆成为新晋的网红打卡地,丈夫心痒了很久。这段时间母亲也莫名躁动不安,一晚上有十几次想出门,为了夜里清净,白天我会想办法多带她活动活动。于是我们带母亲一起去了。
展区五彩斑斓的圆柱展缸错落有致,绚丽的造景宛如海底仙境一般,小小的她伏在丈夫的背上,看得入迷。
“水母的寿命有多久?”
望着琳琅满目的展品,我却不由自主地问出心中的疑惑。
“大多数是一到几个月时间。也就是说,您下次再来的时候,见到的很可能就不是之前那群水母了。”讲解员告诉我。
我有些失望:“这么短促吗?”
讲解员似乎看出我的伤感,补充道:“不同种类的水母有很大差异,也存在寿命极长的水母,比如说,深海中就有一种永生不死的水母——灯塔水母。”
“永生?”
讲解员用甜美的声音解释着:“这要从水母的生命周期讲起。一般水母从受精卵开始,发育为能够自由游动的幼虫,而在幼虫阶段中,它们落在海底平坦的表面上,成长至息肉阶段,最后进入成年的水母阶段,直至衰老死去。但是,灯塔水母的生命周期却能够循环往复,永不停歇。因为,当感知到压力、危险或者濒临死亡时,处于水母阶段的成年灯塔水母会通过吸收它们的触须,在海底形成一个团状物并固定下来,在接下来的24-36小时,它将会重新回到成年前的息肉阶段,实现‘返老还童’。”
“那它们真的永远都不会死吗?”
“这只是浪漫的说法,灯塔水母只是能够从性成熟阶段返回到未成熟阶段,但不代表这种现象能够无限循环,而且自然界中的灯塔水母很脆弱,很容易被捕食者吞掉。”
“掉——嗷——嗷——”
母亲模仿着讲解员的尾音,含糊不清地重复。看着灯光下五光十色的游动的水母,我的眼前却浮现出母亲浮肿而天真如稚童的脸。
4
在与世隔绝的平静生活持续一个月之后,母亲失踪了。在此之前她保持着每周走丢四次的频率,所以这起初并不是噩耗,那天傍晚我甚至平静地把粥热了两遍,以为她会在不久之后被邻居发现——或许是在桥下游荡,或许是在别人的鱼摊上和猫对视一个钟头——但等人潮散尽、倦鸟归巢的时分,总会有熟人一眼瞧见她和她身上缝的电话号码,跟我报消息。可是那天,到了半夜,都没有人看见她。我急得报了警。
“别担心,类似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片区域的很多店铺门口都有监控,在一起比对总能对出一条出走的轨迹的。”丈夫安慰我。
对于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家属,他们的耐心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寻人中被磨练到惊人的程度,每次出走就是一场身心俱疲的“搜捕”与“围猎”。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我们查看了当晚的大量监控录像,却基本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只有这条巷子上的寥寥几家店铺在白天拍摄到了母亲蹒跚的模样,之后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毫无踪迹。
难道人真的会直接消失?我绝望地想。
“妈的遗愿是海葬,难道她预感自己要死了,就自己走到海里了?”
“不太可能……哪怕自己去跳海,也能被监控看到的,”丈夫对照着地图思考,“如果要避开巷子外面那么多监控摄像头,也有一条路,但是她一个老年痴呆患者没有别人协助或者胁迫,怎么可能那么巧地全部避开呢?”
十几个小时的寻找使我们精疲力竭,但依然一无所获。我开始怀疑带她回来是个错误,不靠疗养院的拘束和监禁,我怎么保证她的安全呢?我连她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梦见很多事情,比如我们母女曾经吵很多很多次架,她蛮横又固执,比如我的婚礼上她刁难我丈夫的神情,比如我和丈夫决定丁克她闹了很久,而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责任诞下一个黏糊糊血淋淋的生命。好像梦里我们开着车一边吵架一边向远方行驶,后来她吵到一半下车走了,我踩破了油门都没有追上。
醒来我痛哭失声,但一切都是徒劳。
“兴许是自己知道死期了就走了,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但有些地方是通灵的。”一个邻居安慰我。
我摇摇头。海会在某一天卷上来她的尸体吗?
她会不会痛?
“兴许是没了,”又一位邻居试探地说,“小湾屯以前也有类似的事件,有人不声不响地失踪了,警察也查不出来怎么回事。”
“什么人?怎么失踪的?”
我着急地问。
“年轻人,大概十年前陆陆续续失踪了十几个,只有一个人后来回来了,但是养了好久的病,也不说经历了什么。”
“那个年轻人现在也三十岁了吧,好像还是从外地过来的。”
“对,外地来的游客。”
“他现在还在岛上吗?”
“在——他开了一家咖啡店,但是不怎么营业,我们也不知道他靠什么赚钱。好像离这里不远——喏,就在巷子那头。”
电视里重复播报着今夜的雷雨预警,我拿起一把伞,匆匆忙忙地往那家咖啡店跑去。
5
店里牌子写了闭店,但门虚掩着。他仿佛知道我回来,一个人坐着闭目养神,用一本书摊开来罩着眼睛。
“你是谁?你把我妈带去了哪里?”
“请进。她很好——不能再好了。”
那人放下书站起身,做了一个引路的手势。
咖啡店有一道后门,以一条狭窄的廊道通往后院,后院草木茂盛,有一个很大的浴池,我跑上前去,一眼看见失踪多日的她蜷缩在清水里,浮肿的身体和以前有些不一样,白里透红,层层叠叠的是细微的褶皱。她的一头银发还是我上午给她扎好的发髻。
“她接受手术迟了一些,刚好是十年前,现在分化,在月底回到17岁前的生理状态。这样我们相遇的年龄又刚好对上了。”
男人不急不徐地解释。
我明白过来,眼前这个看上去在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就是我的生物学父亲。
“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气愤地拍上浴池的边缘。
“和我对自己做的是一样的,只是更成功,更温和。”他低着头温柔地注视浴池里的女人,“几十年来,我一直在研究怎样让青春留驻,用生物学的术语解释,就是DNA端粒自我修复的秘密。我尝试过置换器官、冷冻细胞,都没有用,直到在这座岛上发现的水母给了我灵感,让我发现了让成熟个体回到为成熟阶段的技术,只要这个技术能多次运用,理论上人就可以无限永生。我为这座岛投资那么多,不过是报答这座岛曾经给予我的馈赠。”
“十年前……十年前你找到过她?”
我想起十年前母亲刚退休,她全世界旅游,但我忙于工作,并不知道她去了哪些地方。
“只是在这间咖啡店——那时还是旧瓦房,恰巧遇见。”
他们见过面,但是她为他隐瞒了这个秘密。
“你现在多少岁了?”
“78岁,”他平静地回答,“但使用着30岁的身体,冒用了一个30岁年轻人的姓名。”
“也就是说,你杀了他——用来实验?”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世界上存活下去。”
我感到不寒而栗:“那我妈妈,你也已经杀死了她吗?”
“如果你严格地认为一个人只有全身的细胞都是他自己的,他才是他自己,才算继续存活,那我们早就死了几百万次了。有的人认为灯塔水母在退回到水螅阶段时就已经不是它自己了,只是她无性繁殖出的下一代而已,但是,就像忒修斯之船的悖论,你怎么能确定从哪一刻起它才不是之前的那个水母呢?”
“所以,我妈妈的细胞被你改变了,她的身体退回到了十几岁的状态,用一种说法,是她‘返老还童’,而另一种说法,是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她是自己无性繁殖出的一个孩子,或者是一个以她身体为原材料、人造而成的新生命……”我慢慢地吐出这些话,“可是,记忆呢?一个人之所以还是这个人,是因为他的记忆有连贯性,这样即使他的身体一部分被替换了,他还是他,因为记忆是一致的……”
“记忆?”他自嘲地笑了,“她都患阿尔茨海默症两年了,你还提记忆?”
我无言以对。
“阿尔茨海默症难道不也是忒修斯之船的另一种表现吗?她的记忆逐渐被替换,直到完全认不出你,完全忘记——她已经表现得不是她自己了,就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他的声音在我听来如此刺耳。
“你闭嘴!这些年你在哪里?她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她尿床的时候、她哭泣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快要落下泪来。望着水池里蜷缩着的她——还是什么新的生物,似乎从小到大很多和母亲一起洗浴的回忆涌上脑海,很小的时候被她搓背疼得掉眼泪,后来自己的力气大了,反过来给她搓得喊疼,最后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在家里听不懂指示,洗澡都要人连哄带骗带暴力地拖进浴室,给她脱光了,她突然开始哭,还开始打我,将水扑得整个天花板都是。她还是她吗?
我说,你记得我吗。
她说,咿咿呀呀。
我说,你是我妈。
她说,咿咿呀呀。
“你不确定了,是吗?”
他的声音很肯定。那一刻,我明白,即使我报警,或者曝光给媒体,等等各种手段用尽,我都无法带回我的母亲了。
“对于我而言,忒修斯之船有一个永恒的答案,不管这条船更换了多少木板,来来去去多少水手,甚至船长都换了好几代,但只要它还是从那片熟悉的沙滩出发,它就永远是那一搜同样的船。”那人——我的生物学父亲,在我的背后,斩钉截铁地说,“你固执地相信她还是你原来的母亲,只是尽自己的伦理责任;但我从不会怀疑她不是她了——阿尔茨海默症并不算什么,疾病、衰老、肌体的替换都不算什么,即使我用技术使她蜕变一千次一万次,她还是她,和四十八年前在这条巷子尽头洗鱼的那个乌黑头发的少女没有任何区别。”
“她会远离痛苦,忘记该忘记的,获得新生。”
走出咖啡店的时候,湾岛上的暴雨从天而降,将我的泪水淹没在雨水里。我尝到了咸味,想,也许,这也是一场海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