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想得到办不到,才会觉得忧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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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租脚踏车欸!”
和我预想的没差,大概半个钟过去,等我们两个从寺庙出来,林雨时就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元气。
就算到不了百分之一百也有百分之八十了,万幸万幸。
我朝那边看了眼,“哦,台湾也有共享单车啊。”
“当然有啦,”林雨时抢先一步上去拍卡租车,“以珩哥,到新竹去租U-bike骑行海岸线啊!”
“新竹?”我真是被林雨时想一出是一出的随性搞到头大,“你的假期还有几天啊林老师,林先生,要我提醒你现在还是个高三学生哦?再不回去台中要赶不上开学,学业为重啦。”
“没关系没关系,”林雨时晃了晃脑袋笑着说:“反正都已经高三了,成绩都定型了啊,再多努力两三天也没什么区别,难得出来旅行,还是先好好玩一下再说吧!”
成绩定型?还有这么说的?
我有些无奈地也租了一辆单车跟在林雨时后面,边用力蹬边问:“你们这边不会说要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吗?怎么会定型,要努力啊……”
“吓?”林雨时转过头,“那也太吓人了吧以珩哥,考试就考试,干嘛要把别人干掉啊!”
这是什么讲法啊!
“自己过得去不就好了吗?”
林雨时说着转回头向前,我甚至不知道他要逮着我骑去哪里,风扬起他有点长了的鬓发,太阳晒得整个天地间的空气都好热,我猜林雨时大概也正在流汗吧。
跟自己过得去啊……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和自己过得去呢?我好像还是不太明白「和解」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
沿着鹿港老街一路骑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林雨时和我说过,他打算考逢甲大学。
为什么呢?
“什么?”林雨时转头看我,疑惑地问:“以珩哥,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我说出来了吗?
“是很好的学校吗?逢甲大学,”我问:“为什么不考去台北呢?”
“还不赖,”林雨时想了一下,“但我是为了老爸才想考那个的。”
“为什么?”
我不理解:“如果是为了父母的期许,那不才更应该考去台北吗?”
“哈哈什么啦,”林雨时笑了,一只手扶着单车的把手,另一边则举起挂在脖子上的运动水杯,把剩下的最后一口喝完了,“不是期许,是责任哦。”
责任?我更加茫然,到底有什么天大地大的责任非要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儿来承担?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啊,”似乎是感受到我的困惑,林雨时转头看向远处,边骑车边迎着暖风淡淡地说:“老妈因为生下我而丢了性命,为了养大我和姐姐,老爸据说是从那之后就辞去了原本需要经常出差的忙碌工作,开了现在的这家旧书摊。”
“日子要说过当然也能过,但是我不能就这样走了啊,离开台中,那老爸要怎么办呢?他一辈子都在为我,那照顾他的心情就是我的责任啊,因为我是男孩就已经平白无故地得到了很多东西,所以至少让姐姐能够得到「自由」吧?”
我看着林雨时摇摇晃晃的背影,白瘦的脖颈和手臂好像正模模糊糊地融进了一个无比炎热的夏日之中,不过也仅仅只是这样。
夏、夏、夏、夏。
漫长的、外表光鲜而内里早就已经腐烂的、无穷尽的夏天。
“总之,我就是这样想的啦。”他笑着说。
这样想?
“不能这样想啊,绝对不可以。”
我难得表达这种强烈否定的情绪,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并没有觉得后悔,而是继续说到:“就算逼迫自己也要去选真正想做的事情,不然这一辈子都会后悔的……BB,我能够给你的人生建议不多,但这一条你一定要好好想想,好吗?”
“后悔?不管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人总是要后悔的啊,后悔本来就是人性中的一部分嘛。”
林雨时说着停下车,指着一家小摊笑着对我说:“这间的木瓜牛奶好像很好喝,我看好多博主专门跑来彰化喝欸!”
我也把单车靠在路边,先把林雨时拉进有影子的阴凉角落,然后跑去买了两份大杯的木瓜牛奶,回来的时候北七仔正扯着T恤的领口扇风。
骑单车的时候有风就不会想起热,一旦停下来五脏六腑的温度都跟着上升,就像是高级炖煮牛肉那样。
“给,”我把木瓜牛奶递给他,“没有选冰沙的,喝那个反而会头痛。”
“谢啦,”林雨时很高兴地戳开塑料覆膜,一口气就喝了小半杯……大概是中暑还没有完全好,身体里仍然缺少水分。
我也在树荫处坐下,心静自然凉那种事情虽然办不到,但木瓜牛奶还蛮凉快的,于是我准备话回正题:“虽然我的人生也过得一塌糊涂,没办法给你什么足够正确的指引,可起码,引以为鉴啊林雨时,我真的不想叫你也一样。”
“一样什么?”林雨时叼着吸管嘟嘟囔囔地问。
把那种情绪说出来,对我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来说实在有点困难,我恨不得手上的木瓜马上在超过四十度的高温中发酵变成果酒。
毕竟酒壮怂人胆啊。
看着无风、晴朗、闪亮亮的天空,我突然下定决心般地和林雨时说:“曾经有过无数次我都在想,是不是人生的一切从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因为被设定好的出生、人生轨迹,或许应该叫做命运的东西把我从东推到西,从北推到南,一切都是没办法,因为命运是无可更改的,如果想要新的人生也唯有重新投胎才行,大不了变成蟪蛄或蜉蝣。”
“然后我开始怨恨,怨恨我不是那种一出生就可以不为了钱而奔波劳碌的富有的人,或者不用太轻松,只要稍微能够不那么疲于奔命也好,我开始怨恨所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怨恨注定好的。开始觉得有钱真好。因为富裕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定位,如果作为一个有钱人的孩子出生,都不用再去努力赚回自己的脊梁骨,靠黄金就可以支撑起挺括的肩膀。我开始幻想自己如果生而高贵,站在这个世界顶端的样子。”
“可是,某一天我突然又幡然醒悟,那真的就是我想要的东西了吗?我突然觉得心惊,因为我发现我的苦困竟然不是源自贫穷,而是无法成功,无法获得某种足够挺起自己脊梁骨的荣誉……可那个太过于困难,所以我的大脑自动将那种渴望归于获得经济上的富足。”
我说着吐了口气,偶然瞥见一直小虫子正顺着我的小腿爬了上来,挣扎地舞动着腹足。
捻起那只小虫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们该到一个凉爽的地方去,而不是坐在依旧充斥着暑气的树荫下喝总有一刻会变得温热的冷饮,不管是在空气中还是胃袋里,它都一定会变质的。
没有翅膀的爬虫永远也不会知道,压破它充满青色液体腹部的庞然大物只不过是我身体的一小部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去了。
而事实上,我与这只小虫一样,被根本看不清楚全貌的什么东西压着,一点点佝偻着脊梁匍匐在地,直到连颈椎都被压断的时候,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去了。
“试着不妥协吧?”
我掸掉指尖残留虫的尸体,笑着对林雨时说:“林雨时,一直妥协这条路没法走通,把我当作反面教材怎么样?说是嫉妒也好自卑也罢,总之现在我明白,人是不能一直欺骗自己活下去的,但我已经沿着错误的方向走了太远,或许此身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但林雨时,你知道吗,我希望你可以幸福。”
幸福,好伟大的一个词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把它给说了出来。
或许是冲动吧?或许是觉得惋惜?或许只是不甘心?或许自卑使然,总之我希望林雨时可以幸福。
天气是不是凉快下来了一点?我不知道,只觉得熙熙攘攘的拥挤人群突然变得安静。
大概我也快要中暑。
林雨时喝完了一整杯的木瓜牛奶后,似乎很满足般地长长吐出一口气,一笑道:“人会因为嫉妒而感觉自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难过在所难免,日子还是要过,因为这个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啦。”
“可我想,如果要说幸福的话,那就不得不提到这个词了,”林雨时转头看向我说:“知足,周同学,得到幸福的秘诀就是让知足永远浮在自卑感的上面,像我这样的人,就算住在小小的老鼠窝里也可以啊,反正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太多的物质需求……”
“不,你有的。”
我头一回不认可这小孩讲得大道理,认真地打断道:“林雨时,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谦让和善良并非全然都是美德,并且并不许诺任何美好的未来。就算是寓言故事,在斧头掉进水里的时候河神问你是金斧头、银斧头还是铁斧头,也不可以回答他说不是的,我没有掉任何东西进那条河里啊!”
“得到幸福的秘诀应该是,想要什么就大声地说给自己听!想要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去抢过来!林雨时,你不是想要唱歌吗?那你就要住在台北最高的房子里,赚很多很多的钱建最好的工作室和录音棚,然后在价格高昂的豪华落地窗前向下俯瞰整座华丽的城市,因为这个世界为你诞生。
“噗哈哈哈哈哈!”
林雨时突然开始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我也腾地脸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讲了什么白痴一样的中二宣言,不过后悔也没有用。
所以我只好叹了口气,把没喝完的饮料放在一旁,然后蹲在林雨时的膝前无奈地接着问:“BB,所以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可以去学音乐呢?”
林雨时笑过了劲,伸手揩掉眼角挤出来的眼泪,垂下眸子看着我问:“以珩哥,那种事情,难道你可以办得到吗?”
办得到?讲出来我都觉得够丢人了!
“哈哈……”我也忍不住低下头笑,觉得自己真是超级无敌大傻逼。
“是办不到的事情嘛,你也知道啊。”
林雨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然后我突然觉得脑袋一沉,抬头看时发现,是这北七仔学我之前的动作揉了下我的脑袋。
见我抬头,林雨时笑着说:“就是因为想得到办不到,才会觉得忧郁嘛。”
啊,原来是这样一回事,那我也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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