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时朝旅馆的白炽灯张开手指,然后轻轻地攥了一个拳头说:“我希望她可以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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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像这样不断地推著自己去下一个地点呢?”我问林雨时,“只是去台北,这样做不可以吗?”
“要有期待才行吧?”林雨时说,“黑塞不是写过一句很有哲思的话,人是连结自然和精神之间,危险又脆弱的桥梁……大概是这么说的吧?但我觉得那个很对啊,如果太过目标明确, 如果太过全心全意的话,就不是在生活了,那样只是正在随时预备著要死掉罢了。”
“你很喜欢黑塞欸,”我笑了一下调侃他。
没想到林雨时这会儿倒是很坦然地点了点头承认:“是啊,除了上次那本《流浪者之歌》,《荒原狼》、《德米安》、《在轮下》、《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之类的,我都有读过。”
“冬天是会周而复始的,该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所以我们不必总是惦记著遗憾,正相反,要学会去期待才行。”
林雨时念著,突然笑了一下转过头对我说:“讲这话,真的好像吴青峰哦。你知道我其实不太喜欢很吵闹的摇滚,我个人是更青睐创作派的啦。”
“那就考政治大学啊,”我趁机怂恿林雨时,“我知道这间学校很好,还在台北,一举两得呢。”
“志不在此啊!”林雨时托著脸颊,转过头看向窗外,“谁在此刻不拥有房顶,就不必再成为建筑;谁在此刻孤独,就永远孤寂;就醒著、读著、写著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与落叶一同纷飞。”
“这也是黑塞说的吗?”我问。
“不,”林雨时抿唇浅浅地笑了一下,“是里尔克。”
……
抵达新竹之后,我们先跑去东门市场吃了160新台币一碗的新竹米粉,价格不算很便宜,但是料给的很实在,炸鱼片、小卷、虾和芋头,汤底很鲜甜,总之算是值得一尝的美食。
找好停车地点,再用U-bike的app确认过渔港附近还有可以租借的脚踏车之后,我们就紧赶慢赶地跑去抢车了。
这会儿太阳都快落山了,往好处想也算是夕阳骑行,别具一番风味吧。
其实也可以租电动的,但林雨时坚持要自己蹬车,所以我们选了U-Bike,从南寮渔港开始,骑到香山湿地还车。
该说不愧是海岸线骑行吗?和那些名家散文中描述的一样,新竹的风真的相当特别,天空总是湛蓝澄澈,强劲的东北季风此时应该尚未赶来,但我已经从无孔不入的风中闻嗅到了属于雨水的味道。
和台中市一样,新竹的老城区还保留著大量日据时期的建筑风格,红砖墙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暖的色调。
林雨时被风打散了的声音从前方零零碎碎地飘了过来:“来拍照吧!以珩哥,我知道你今天也有带相机来!”
白痴……骑行十七公里,谁会带啊!
“我没有带!”我同样很大声地朝林雨时喊去,“白痴才带!”
林雨时大笑一下,“那就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要怎么玩?”
“就比谁先穿出绿色通道吧!”
“喂……!”
林雨时话音未落就嗖地飞了出去,我皱了皱眉也赶快尽力跟上,“注意安全啊白痴!”
“客气客气!”
“什么意思啊……!”
林雨时只是爽朗地笑起来,没在回复,骑车的速度倒是快了很多。
我真是到年纪了,读本科的时候或许还有体力骑车竞速,毕业之后更是日日开车返工,虽然也有坚持在健身房锻炼,但好像只有身体自己变得强壮了,精气神方面来说,根本连争强好胜的意思都想不起来。
在我骑得快要泄气时,前面的林雨时突然开口问:“上海国际摄影节在什么时候举办?”
“什么?”我不明所以。
“我问,”林雨时重复:“上海国际摄影节会在什么时候办啊?”
“每年五六月?”
“那,中国国际摄影艺术展呢?”
“十一月。”
“金像奖摄影大赛呢?”
“十一月,但最近就在征稿。”
“台北国际摄影艺术交流展?”
“今年停办。”
“这样啊……那如果是香港国际摄影节呢?”
“两年一次,不久之前刚刚结束。”
我累到快没法思考,只能靠肌肉记忆,条件反射般地回应著林雨时的问题。
比赛?最后当然是林雨时赢了。
在穿出两侧都被树荫覆盖的绿色通道重见阳光的瞬间,这小子毫不客气地大呼一声:“哇哦!超爽的!首位冲线获得冠军的是林雨时选手,请发表获奖感言吧!”
“我说你啊……”
本来还轻松悠闲的骑行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比赛突然浪费了好多的体力,连原本暖软的夕阳余照都开始变得烦人得要命,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北七仔又要搞什么飞机。
然后这时,讨人厌的林雨时正背对著讨人厌的夕阳转过头来,嬉皮笑脸地调侃我问:“那么亚军同学,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呢?”
我真不敢选大冒险。
谁知道这小子又能想出阴招什么折磨年纪尚未而立,身体机能却已堪比知天命佬人的可怜社畜。
“……我选真心话。”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想,反正不管林雨时要问什么,不想回答的部份总能糊弄过去。
林雨时似乎猜到我的选择,颇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像是早有预谋般地开口道:“那么现在请回答真心话:周以珩同学,今年的参赛作品都准备好了吗?”
什么?
“我没打算……”我下意识想这么回答,却立马被林雨时打断。
“哔哔——这是真心话环节啊周同学,不可以骗人哦。”
他像表演杂技那样双手放开单车扶手,夸张地用手臂比出叉的姿势,看得我是胆颤又心惊。
“注意安全北七仔,好好骑车先!”
“哈哈哈,”林雨时吐了吐舌头笑一下,“那你快点回答我啊,准备好了没有?”
“还……”我有点讲不出口,“还没。”
“那怎么还不赶快抓紧时间呀周同学!deadline都已经快要火烧眉毛了欸!”
我皱眉:“都说了我没准备投稿啊……”
太阳一点点沉进海平面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海风患上了丝丝的凉意,林雨时突然从车座上站了起来,朝著前方很用力地蹬去!
“喂,林雨时!”
我的体力原本就已经差不多快要见底,这下几乎是咬著牙强迫肌肉继续用力把自己往前推去。
老天爷,在健身房减肥的时候好像都没有这么辛苦!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日光半点都不再见的时候,林雨时才终于喘著粗气停了下来。
晶莹的汗水打湿了他的鬓发,揉进眼睛里,混著沿岸的海风,那种咸湿粘腻的感觉一定不太好受。
因为我也是如此。
终于喘著气停在路边休息的时候我问林雨时说:“搞什么?突然这么玩命的骑车,你要突破全台记录哦?”
“不是啊,”林雨时甩了甩汗湿的脑袋,笑道:“夸父追日,不就是这样。”
白痴,真是有够白痴的……明明本来只是想骂,课我突然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点中笑穴,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冒泪,笑到直不起腰来,笑到捂著肚子靠在林雨时的肩膀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林雨时拍了拍我同样被汗水沁透的脑袋,也笑著说:“不就是这样咯,夸父追日,也不过是如此嘛。”
我还在笑,笑到视线都模糊,笑到不知道自己到底仍然在笑还是哭。
我听懂林雨时话里的意思,日之将落月之将升都是世人皆知且无可更改的事实。
逐日,向落日奔去的人难道不知道太阳终会坠落吗?只是我以为,身无分文、满身伤痕,十几岁时那种祭典般不可得的爱是理应随著日落一同绝版告终的。
可林雨时想说,他想说。
只要愿意,其实人生永远都可以在夕阳的时候去追一次日落啊。
此刻的日月与彼时,甚至千年前都无有不同,心境也应该相似才对。
星星亮起来,我靠著林雨时仍旧上下起伏不止的胸膛,小心翼翼地揩掉了自己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泪。
只要我们还有台北。
只要我们的心中还有台北,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永不断绝地鼓起勇气,向着日落发起浮士德般看似荒唐却又生生不息的想象与救赎。
从这一刻起,我于真正抵达前就先一步爱上了台北。
……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之类的情绪作祟,总之在熄灯之前,林雨时突然大段大段地和我讲起那个在台北学习、工作、生活的姐姐。
林雨时说,姐姐从前就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孩,比他还要更聪明,更主要的是努力啦。
“不像我只要七十分就好的个性,”林雨时说:“林雨晴她,是那种如果做不到一百分,九十九分都会咬著牙掉眼泪的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什么都要是第一才行。”
他说著转过头侧著脑袋看向我这边,“像你一样啦,以珩哥。”
“我才没有。”我笑了一下,也偏过头看他,“我是八十分就好的个性,只不过要做到八十分,对我来说好像就已经有点辛苦,所以还是只能怪自己眼高手低这样吧?”
“不是啦,”林雨时也笑:“是你根本不明白八十分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自己正在追求八十分,实际上那个八十分根本就是八百八十分!是你看错,所以还以为自己不好,连八十分都做不到。”
“不要这样安慰人了啦,你真的很厉害欸,要不去考心理系好了?说不定可以救很多人脱离忧郁哦。”
“欸……真的吗?”林雨时的眼睛亮亮的,“不过我还是打算学工程专业,那个好像是和市政府合作的科系,所以不用愁找不到工作哦。”
“这样也算七十分就好的人生吗?”我问,“该怎么说呢,好像两边都没有尽力,「只是这样而已」,给我这种感觉。”
“这就是所谓的七十分啊,”林雨时笑著转回去,仰面看著天花板说,“我想,她大概是幸福的吧?”
她?我想,大概是在说林雨晴吧。
现在我已经完全弄明白,林雨时把台北让给了姐姐……不管事实如何,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把象征着美梦的台北让给姐姐,以期能够叫她得到幸福。
林雨时朝旅馆的白炽灯张开手指,然后轻轻地攥了一个拳头说:“我希望她可以幸福。”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种话。
我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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