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我记得那时候,等待罢工的日子相当漫长,即使还剩不到几天时间。那时,几乎每天都恍惚觉得下一秒钟即将会发生什么。当然,毋庸说是大家一起坐在那天开会的桌子旁,像各国首脑向某国签订某种条约一样商议谈判,谈成了就握手言欢,谈不成则撕破脸皮不认人。除此之外,我记得,那时我竟连拳打火烧的场景也预想了,及至想到最坏的一面——被宣白不拔无情踢掉,亦或者宣白不拔就此一蹶不振,而我也终将失掉工作。
那时候,我也几乎每天都无心顾及店子里的大小事务。而新来的文员总是处理的马马虎虎的,叫我头痛不已,她总是打电话问我客户投诉后如何结单,问我扫码枪如何使用,问我系统如何留言等等,当然还有,她不止一次地问我给她的工资具体多少,以及做得好的话,往后如何加工资,完了后,又会我,“社保呢?”
“社保怎么了?”我总是茫然地问她。
“你们给员工买不买社保?”
“呃,社保?老实说,我压根儿不懂什么是社保,而且,我自己都没有什么社保。”
于是她就给我一字一顿地解释起来,“社保就是社会保障......”
“得得得,”我说,“我们不流行那一套。”
“呃,那保险呢?”
“什么保险?我们快递员从来都不买什么劳什子的保险。我们不是什么政府机关。”
“那你给我签一份合同吧!”
“哦,合同不用签的,不用......放心吧,我不是那种老板。”
“那别人怎么知道我是你的员工?”
“呃!这么着,你想做的话就做,不想做的话,随时可以走人,我重新招人,想做快递的人多的是......”
于是她止住不再多问,我止住不再多说。
除此之外,那几天的右眼皮也跳得相当厉害。我相信“左眼跳福,右眼跳灾”那种古老的说法,因为以前我就应验过几回。
一回是因一个纸盒包装的空包,叫我一下干巴巴损失了两百多。我记得,那里面原本装的是一支纪梵希牌的口红,客户说的。事情大概是这样的,那天收件人(是个大一新生)来我店子里取包裹时,包装是好的,于是按照惯例,签了字就拿货匆匆走人。但过了不一会,她就又匆匆打来电话,很激动地给我说她拆开包裹后发现盒子里是空的,只有一点填充物,问我怎么办。最后她还激动地补充一句,说,“我回到寝室拆的包裹,我室友她们都可以作证。”
那时我本想说,“你在寝室拆的包,谁知道呢?你说你室友都能给你作证,这话谁又能信呢?我说我同事都能给我作证,是你偷偷打开包裹拿了货,然后用胶带缠好,想讹我一个货,你信吗?”然而,我没有那么说,因为我知道那样的话会招来投诉,最终使得投诉来的更快罢了。
“哦,原来是那样哇!”我说,“那是这样的,你的包裹有可能是运输途中掉了,原因是发件人没有打包好;也有可能是发件人一时疏忽,忘了装进去;还有,可能是……原因是……”但无论如何,我最后都给出了她解决的办法,即让她暂等一等,我们自会帮她联系卖家或发件网点解决的,如果最终解决不了,我就打包票自掏腰包赔付给她。我记得,那时我因一件什么事(记不很清了)心情还蛮不错,所以对那女生的每个问题都不厌其烦地解释说明,就像给客户解释保险合同上的条款一样详细,那时真已经仁至义尽了。
如此那般,我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最终仿佛在对牛弹琴,那女生还是弄不明白,也许是“弄不明白”吧。接着不一会她就投诉了。
后来我又主动打电话给她,千叮咛万叮咛,说万一总部打电话回访她的话,就麻烦她说外包装完好,里面是空的即可。
“主要是外包装完好——当然实际上外包装也是完好的,不是吗?”
“但是,里面是空的……”
“这我知道,你放心,我之前说过了……而且,你知道,我们快递员是无辜的,我们做快递很辛苦,我们绝不可能故意把你的货拿走,再说,我们一个大男人要口红干什么......”
总之,那个电话打了接近一个多钟头,给她解释的我感到好辛苦,而且口干舌燥,声音都沙哑了,但她还是扭扭捏捏,犹疑不绝,好像始终在担心什么——我想最多也不过两百元。她担心的要死。尽管她最后答应了我的请求,嘴上答应的,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做。最后她就不想再听我说话了,径自说她要伸张正义,没错,她用的“伸张”那个词,当时我很想笑。我猜,那时她大概已经被卖家灌了迷魂汤了吧,要不,就是对正义产生了极大的误解。如此,我便赔了她两百多。我对那次的赔款并不感到可恨,可恨的是,好心给那女生讲了太多好话,悔不当初。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还跟我母亲因为打包的事吵了一架,也许跟右眼皮跳得厉害有关吧。总之,我跟母亲吵架之前右眼皮始终在跳,给那女生赔两百元之前也在跳。
相反,有很多次,我的左眼皮跳的时候,保准当天或近来几天会上门收到大量揽件,要不,就是店子里寄快递的人多于以往,如此而已。
无论如何,那两天我的右眼皮跳得厉害,异乎寻常地跳。然而,之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幸之事我一概不知。世事难料,于是我唯一能做的便只能坦然面对,面对突如其来的投诉,面对莫名其妙的罚款,面对令人咋舌的坑骗等等。但凡与钱有关的莫过于此,反正那时我也被剥削的见怪不怪了。只等到双十一那天,一切就都有了结果。我是说,那时大家真正罢工也好,上演空城计也罢。
十一月九号上午,我打电话给阔别多日的吴国,想把罢工的消息告诉给他。我知道,他现在还没要回他的三万元押金,而宣白不拔至今还没有要退的意思,显然已经是“你不要我不给”的无赖态度。也许他能抓住此次机会一并要回。机会难得。
我记得,当时打了多次都没打通,终于最后一次打通了。我无比激动地把罢工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最终吴国一声未吭,随即便啪得挂断了。我再次拨打时,电话已经关机了。那时,右眼皮端的又猛烈地跳了几下。我以为那预示着我店子里出了什么事,便疾步赶到店子里。我看到五六个人正在排队取包裹,两三个人填写地址寄快递,表哥忙着打包,小强用扫码枪签收,文员帮忙找货,我母亲像个监工的一样,歪坐在一旁玩手机,店子里浑然一派和谐安宁的气氛。
于是,我又信步踱去校外的水果摊上找吴青春。吴青春依然忙着打理她的水果摊。我把罢工的事简单地告诉了她。她先表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搞笑表情,然后,略一沉吟,自言自语道,“报应,真是报应!我就说,那两口子迟早会引起众愤的!”
她的意思好像我们这次罢工一定能引起轩然大波,而且,我们大家都占有相当的优势。
“主要是白不拔想降我们派费。”我说。
“你说什么?”她诧异地看着我,“要降你派费?你派费那么点!还要降?这龟儿子……”
最后我试着问她是否想趁我们大家罢工那天去讨她的押金。她点点头,立时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她声音朗朗地道,“到时我和吴哥一起去。”
“摊子不摆了?”
“不摆了,那并不重要!”
于是,我又跟她透露说我们的罢工只是想吓唬吓唬白不拔,意思意思一下而已,并不当真。她说,“不管怎样,我的押金必须一分不少的拿回来。现在都已经过去半年多了。”
“这次罢工恐怕凶多吉少!”我坦白跟她讲,“因为不知怎么的,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左眼跳福,右眼跳灾。”她笑着附和道。
“是这样的说法,我相信。”我说。
她看了看我,没再说话。
我记得,那次当我谈到吴国时,她眉头紧锁,对我说他还是老样子,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好转。
“今天一大早又去医院检查了,又是千把块钱没有了。”她抱怨似地说道。
“呃!”我说,“我半小时前还打过吴哥电话,不知怎么的,他接通后一直不说话,随后就挂断了。好奇怪,我那时还想告诉他公司罢工的事,但之后就再没打通过,过了几分钟再打时,他的电话就关机了。”
吴青春听罢,似乎着了点慌,便从兜里摸出手机,不相信地试着拨打了过去,结果一连三次,手机依然关机。于是,很快的她脸上就露出少有的不安来。而我的眼皮一直跳个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