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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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山。
说来练剑的我,正和此地主人一起,在漫漫花树下闲斟慢聊。
“最近有喜事?”我去接他递来的杯子,他却不收手,指尖在我掌心挠了挠。痒得很。金冠束起半边成辫长发,另外半边不羁垂下,他这发型我很是中意。至于对面人飞掠入鬓的眉,深而长的眼线,我就更中意了。
这么一想,同他相交,是有缘由的。我性喜美人好物,虽不求占有,总是爱看的。要是能拥有,那更是美事。可惜对面这人,也仅限于此。
“事不少,喜事不多。你指的哪件?”他勾起笑,眼神缠在我身上。
“大约是,你第一百零七位道侣吧。”
“噢……”他应了声,回忆了一下,“青州慕容家的女儿,见了孤便挪不开眼,孤最是怜香惜玉,哪忍心看她伤怀,就带回来了。”
我默然片刻,他眼神又缠了过来。“孤瞧她眉眼,倒和你那好徒儿有两分相像,是同宗也未可知。”
“你若有意,大可去见慕容,不必在我面前纠缠。”
“你开玩笑也认真些。”相柳挑起眉毛,显出一点凶相。不再理这骄横的妖王,我提剑起身欲行。
“站住。”身后传来声音。“真当这尧山能任意来去?”
我按紧手中剑鞘。他好像笑了,胸膛贴上我后背,唇边热气也擦过耳垂。“当年我便告诉你,不入渡劫不入局。这么多年,你怎么没点长进?”腰间被束缚上什么,不必看也知道是他的手。身后人兀自还在说着:“早劝你留下,我族有秘法,你若为我诞下后嗣,我引你入渡劫,岂不美事一桩。”
修行千年,我自认养气功夫已颇到家,这厮言行却令人恼恨。不必我开口,手中青玉轻颤低吟,锋利剑气透鞘荡出,已在相柳撤回的手上留下血痕。我回身时,见他尚未收回的舌尖一点红迹。他“啧”了声,道:“相柳一滴血,便是十年苦修。”
“以妖王夜御七女英姿,一晚便能补回。”我剔他一眼,最后道:“我方才所言之事,你好生考虑。”
他笑了笑:“何需考虑,我现在就能做......”
不等他说完,我撕开空间,再现身时已在万里之外。回望南荒绵延群山,虽有万兽奔走其间,却大都是兽非妖。人族势大,万妖结盟退走南荒已是许久以前的事情。可看眼前景象,它们处境并无好转。相柳的日子想来十分难过。
我不由叹息一声。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在其中。
待我在宗门坐下不久,我的二徒弟便来寻我。端木书书是世家子,人颇伶俐,又长袖善舞殷勤周到,门内事务大都由他与慕容共理。
见了我,他先是恭敬一礼,口称师尊。我点点头,他便开始说出来意。寒梦泽之行业已结束,但慕容率弟子归来,向他交代几句便又离宗。他把慕容所留玉简递给我,老老实实揣了手站到一边。
心里有底之后,我向他询问起门派事宜。我印象里青玉宗是三年一次招收弟子,三十年便为一代,如今字辈都该排到不知哪里去了。他道:“别的都还寻常,漓山剑宗这次送了人来,弟子没敢做决定,人还在住在南山居呢。”
“年龄几何?”“骨龄不过八岁。”
“如何送来的?”“说是韩胜清长老族中子侄,由韩家人送来。”那便是要做弟子。我点点头,记下此事。端木书书又打量着我的脸色,开口:“弟子想的是,不如让大师兄或弟子收下他,如此也算有交待......”
“宗门落户于此时,我与漓山剑宗有过约定。假如资质尚可,收下也无妨。”我起身,向外走去。端木书书落后半步,跟着我一道往南山居去。
外间碧空如洗,是南地难得一见的好晴天。青玉宗建筑依周天星斗排列,许多浮岛被牵引飘浮在半空,其间或清泉击石花木葳蕤,或森寒苍劲冰盖雪覆,景致虽寻常,弟子往来飞掠却欣欣向荣。端木书书道:“仰赖师尊护佑,青玉宗形势大好,前些日子四代弟子里有人突破金丹,又一代弟子成长起来。”
我笑着摇摇头,不戳穿他的奉承,信步行于空中。南山居位处宗门之东,建在南山半山腰,素来是接待别宗来客之地,远远便能瞧见翠竹摇风,十分清朗雅致。一个小人便正在翠竹林里,绷着小脸,手中剑招比划得认认真真。
过了片刻,小童的目光径直往这边望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额上带汗却镇定自若。端木书书轻咦一声,我也起了几分兴致。我走到他面前,小孩还是睁着眼,不错眼珠地看着我。
抬手止住端木书书开口,我垂头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
“那里的气,不对。”他答得泰然,我笑意不禁更深一层。“学过剑吗?”
他一本正经地摇头,说:“我要练最厉害的剑。”
“情剑仙是韩长老故友,早入渡劫成就真人之躯,他的剑,不够吗?”
再摇头。“我要练自己的剑,不学别人的。”
“那为何寻我?”
“只有你能帮我。”同样小小的人,同样的坚决,仿佛昨日再现。我失笑。
我牵起他的手,走出南山居,走上往后他要走无数遍的石径。
一阶是一阶景,一阶是一阶情。我幼时学剑,师父每教我一招剑法便予我一块石板,言明要几分几寸,只能用那招剑法打磨,差毫厘便要受罚。后来我离开时,流明山石阶层层铺叠,垒上山顶。不过等我再回去时,那里只剩了一片残墟。
后来我起意建宗,对着从凡人城池捡来的几个孩童,提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一招剑一道阶。我那时候还很年轻,丢了剑法就自顾自闭关,等再一睁眼,人早跑干净。但破旧木屋边,一畦菜地盈盈如碧,小小的人,灰头土脸的,望着我的眼里却是从未见过的坚决。
我说:“莫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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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觉得,可能不止是个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