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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再回来时，我在紫薇阁等他。去了尧山一趟，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修为如旧，只是面容憔悴了些。

他先从袖里取出一支香点燃，白烟弥散开，我不动声色闭了呼吸。他又亲手煮了一壶茶，拎着滚沸的茶壶在瓷杯里斟上黄绿茶汤。我没动，疑问地看向他。

他轻柔地问：“已经开始提防我了吗？”他自顾自饮完。“不论怎样，我都不会害你。你不信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他蹙眉片刻，然后作恍然大悟状。“哦，师父你说我的身世？”他露出微笑。“我一直都知道呀。”

我感觉胸膛里的火压都压不住，咬牙道：“你答应相柳什么？全部说出来！”

“那可太多了，师父。我一时讲不完的，不如你留在紫薇阁，我慢慢同你说吧。”他殷切地靠近一点，目光凝视着我。

“你说什么？”我试着调动体内灵力，却不像平日那般顺畅。“你干了什么？”

他拿过我身前的瓷杯，喝了一口，悠悠道：“师父，这茶和香都没问题，要下手我岂会等到现在？那日的酒，滋味不错吧？我数着日子回来的。”

怪我，上梁不正。我闭闭眼。“你待如何？”

“我什么也不干，就陪着您。”有什么抚上我的脸，吐字间的热气也变得清晰。“您不是想听我和相柳约定了什么吗？我慢慢讲给您听。”

我冷笑。“想幽禁我？”

“怎么会是幽禁？您过往练功，不也有在紫薇阁的时候吗？您安心待着就好，徒儿陪着您呢。”

我避开那只作乱的手，没忍住，还是问道：“那日你所言，都是在骗我？”说什么因为天资寻常被厌弃，都是让我心生愧疚的表演？

“不。”他否认，“不全是。至少我心悦你这件事，没有半点水分。”

“我原以为你怕的是变成妖，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你已经选择了相柳那边，做这些又是何意？”我缓缓道，“什么都想要，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不是这样！”他大声反驳，眼睛里闪烁水光，显出几分楚楚怜意。“我没有什么都想要，我只是喜欢你。”

“从前是师徒，现在是敌人，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事不至此……师父你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我索性闭了五感沉入一面寂静。

接下来的时间好像都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我没有修炼，也很少思考，只是过往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我终日困在其中。

我出身修真世家，是此界颇有名望的隐世家族。我有兄弟七人，父母对我谈不上亲近，后来有了嫌隙，相看两相厌。我年纪越小气性越高，那时鸣泉真人风头正劲，于是拜入他门下，在天外天待了许多年。师父早年贫苦，后来一朝悟道，滔天的权力与富贵尽数堆到眼前。只是他虽总是笑着，眼里却不见几分欢喜。

师父待我们极好，师兄弟也极是和谐，那段时日是快乐的。我把天外天当成自己的家，只想在这里扎下根，再也不离去。直到我发现师父的秘密，才惊讶于自家师父竟藏了这么多事儿。杀那个男人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我至今能记得那晚凄惨如血的月光，禁地里一片反常的寂静，还有始终若有似无的偷窥感。我握着剑的手渗了好些汗，第一下刺偏了，那个男人还握着我手，纠正下一剑的位置。

师父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见我，是殷师兄送我离开的山门。我知道，我的根，断了。但一棵树只要不死，总能再长出根来的。

后来漂泊各地，总像个外客似的。修为越发高，剑意越发精进，却走到哪里都是他乡。这样是成不了道的。待突破大乘，我去了趟南荒，剑下斩了不知多少生灵才走到相柳面前。他同我聊了许久，说这天地大势，说这人间权谋网，说不入渡劫不入局。他愿意帮我，那代价却不是我愿意付的。他说有得必有失，我便离开了。

我以为我入不了那最顶端的一局，转头却发现，三丈软红尘里多得是困人至死的局，织网般密密兜罩住人，我这般，师父这般，慕容他娘亲也这般。其间我遇见过几个人，‎‎‍‍‌男‌‍‌‎‍女‍‌‌皆有，种族各异，有我喜欢的，也有钦慕我的，却无一是能走到最后的。

等第七位过世后，我立了青玉宗，陷入一张新的网里。

慕容好像经常来看我，或是说几句诸如勾玉宗正式派了人来、他在准备赌斗事宜之类，或是同我亲昵一番，或是只安静望着我，好像望一辈子也不够似的。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寻思着要不要联系殷若虚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异变。久未感受到的天道气息突然磅礴涌下，我不由空白了片刻。冥冥里好像听到了相柳的声音：“抓紧时间！”

是了，助我成就渡劫。那么，我该顺势吗？

三天过后，青玉宗霞光盖顶，灵气如雨浩浩洒下。禁锢全解，我提剑上勾玉宗。

赌斗仍在继续，慕容修为已入大乘，但怎么看也是根基浮动的模样。他对手亦然。真不知促成这件荒唐事，多少人在其中出了力。我目光一转，落到站立在佳人身侧的端木书书身上，他原本也愣愣地盯着这边，见了我的目光却转开了头。

我瞥了高台上面目模糊的千崖一眼，盘膝坐下。至于结果，自然是胜了。只是全身经脉报废，灵力干涸，身下淌成了血泊。我抱起他，他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干燥破皮的嘴唇微微颤动着。我道：“别说话。我送你去尧山。”

他不再动，只是不必低头我也能察觉那一直盯着我的目光。等到了尧山，把相柳从‌‎‌美‌‎‌人‎‎‍‌‌背上踹起来，我放下慕容，转身出门。关门时，我看见那双眼睛，一直静默无言却紧紧追随。

相柳懒洋洋笑着打趣：“怎么？舍不得了？孤若是你，就把人锁着绑着，决不让离开。”

“好好待他。”

“孤能怎么好好对待，死不了就行了。”

我吐出一口气，紧了紧手中剑，撕开空间迈入其中。

慕容有妖族血脉，是慕容世家族人与相柳胞妹所诞后嗣，只是两边都得不到承认，才会流离漂泊，被我捡着。相柳一族是上古异兽，如今以妖血重塑肉身，想来修为进境能一日千里。他给我一个青玉宗，给我一个崭新未来，偿这段情，了却为人时的心愿。

谁也不欠谁。这段师徒情义，也就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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