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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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露伴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没管住自己。
天知道,他在公车上故意挨着东方仗助坐,本来只是想欣赏一下他尴尬的表情,报答他让自己在意式餐厅外喝的一肚子西北风。
没料到自己竟是作茧自缚,公车穿越隧道时,始料未及的情绪会这样排山倒海地淹过来。周围的环境节节后退,往日回忆仿佛触手可及,他听见了自己胡乱的心跳和东方仗助的呼吸。
于是,什么在前任面前的自尊、颜面、较量,通通不在意了。
远离杜王町时,只是偶尔闪过的人和记忆,被熟悉的环境唤醒,开始更为频繁和具象化地入侵,以至于露伴无法再视若无睹。在家、在车上、在餐馆,处处都会看到某人的残影。在龟友闲逛取材时,看到精致物件的标价时会下意识想到“是小鬼十个月的零花钱”,看到粗制滥造的胸针,又会想“只有那家伙会喜欢这种幼稚的小玩意”。
哪怕是迟钝如岸边露伴都知道,这种无法解释的、毫无道理的联想,叫做“想念”。
一时口快的代价是,不确定对方真的听到了,又实在拉不下脸转头去确认,他焦虑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浑身僵硬着陷入危机模式,每个毛孔都紧张得要长出尖刺来。
但身后的人一声不吭。
也许自己的出现在对方按部就班的小镇生活里,的确没有掀起一点波澜。他本以为,哪怕他们短暂的交往无足轻重,但携手战斗时无需言说的相互欣赏,至少是意味着点什么的。
黑暗的车厢凝固的空气里,理智一点点回笼,露伴觉得方才期待着什么的自己可笑——他岸边露伴这样的人,明明应该是普通人趋之若鹜的存在,犯不着为了一个小鬼的青睐自我折磨。对方已经有了漂亮女友,就算听到了,也恐怕是在心里得意洋洋,然后对着亲友大肆嘲笑可悲的前男友吧。
都分手了这么久,东方仗助的存在,还是让他频频分出本该花在漫画创作上的大块时间和精力。这段感情,从开始到结束,都只令人徒增烦恼罢了。
黑暗中的车窗,看得到自己的倒影。呼吸打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白气凝了又散的间隙,漫画家看见窗玻璃上那张脸上细长的眉不受控制地拧起来,鼻尖紧绷着,脸颊因为咬紧的牙微微凹陷。
烦躁不安,心神不宁,患得患失的样子,自己看着都无比厌烦。
阳光穿透隧道入口刺进双眼,露伴的眉拧得更紧了。
后座的东方好像快而简短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分神去听。再拐一个路口就要到他的站了,露伴恨不得像个漫画主角一样踹开车门,朝路边纵身一跃,离开这趟弥漫着尴尬的班车——说真的,他脑子里都有分镜了。
胡思乱想着正准备起身,后面的人按住他的肩膀,露伴被那双手钉在座位上不能动弹。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就听到对方飞快地低声说:
“我承认我还爱你,正因为你太惹人爱了,我才不想靠近你。我不想像我那个笨蛋老妈一样,一辈子都在为一个不可能属于她的人流泪……回去路上小心。”
平时转得飞快的脑子此刻嗡嗡作响,愣是提取不出这么一段话里,到底重点是“还爱”,还是“我们不可能”。
露伴机械地走向车门,抬腿下车。直到暴露在寒风中的脖子一凉,才发现,连围巾都忘在了车座上。
08
“呐,仗助……仗助!我们谈谈吧。”菜奈对捏着游戏手柄发呆的仗助说。
“怎么了菜奈酱?”仗助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你说,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从来没有更进一步呢?”菜奈露出了难得严肃的表情,“吃饭,看电影,打游戏,然后送我回家……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点别的吗?”典型的,菜奈风格的,直白的暗示。
“哎呀,你也知道我个人算是纯爱型的……”
“那你,和那个露伴老师,也什么都没有做过吗?”
“……”
“你刚才,难道是在想那个露伴老师吗?”
“……”
仗助张了张口,他想对菜奈好好解释,甚至不介意从自己的身世、什么是替身使者开始,再摆事实、举例子,着重阐述一下替身使者之间会相互吸引这件事,来说明他不是个朝三暮四的渣男。
菜奈夺眶而出的眼泪让仗助有点手足无措。他慌忙地在床头、书桌到处找纸巾盒,抽出纸巾递过去时,也仍低着头不敢看她,嘴里轻声重复着“对不起”。
这种不利于任何一个人的局面,让仗助无端地想投降。
她更适合,怎么看都更适合。她太好了,从开始到现在都很好。
女孩子哽咽着哀求,“仗助君,只要,只要你现在开口说一句,你已经不爱他了,我就可以……我们就还可以……”
仗助在心里频频点头,对,我也知道。我应该,我们真的应该……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喜欢岸边露伴的理由,无法抽丝剥茧说个清楚,仔细想想,和他是否是替身使者似乎也没关系。爱他,是爱他充满好奇,爱他勇敢坚韧,爱他狂妄自信,爱他不屑流俗,爱他看起来是个成熟的大人,但比孩子更任性也更坦率天真。
他充满矛盾,但其实比谁都简单易懂。
是的,东方仗助依然爱着岸边露伴。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露伴的眼睛永远看着前方,他不会为了谁停下脚步。
曾经的他,只要是岸边露伴,都照单全收。但独属少年的耐心、脆弱、包容、敞开心扉和任人宰割,如钻石般珍贵,也如流星般短暂。仗助不想再时时体会“即将失去”的恐惧感——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然而这一切难于付诸言语。仗助把自己毫无逻辑的心里活动咀嚼了半天,最终只简化成一句,“对不起菜奈,请相信我是真的很抱歉,但是爱情大概是有先来后到的……”
“东方仗助,你真是个混蛋!”什么东西随着菜奈激烈的动作碎在地上,清脆刺耳。
疯狂钻石习惯性地跑了出来,转头看了看对着一地碎片愣怔的仗助。但仗助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接连传出的破裂声和摔门声惊动了朋子,“臭小子!大晚上的一惊一乍干什么!”
“我大概是又一次分手了吧……”仗助拿过手边的围巾盖在脸上,深吸一口气,倒进自己柔软的床铺里。
如果这世上有比强大的敌人更棘手的难题,那大概就是搞明白自己的内心。
09
葡萄丘高中一年一度的盛事,是三年级的毕业舞会。为了错开步入春季后接踵而来的升学考试,舞会每年都安排在寒冬腊月。
向高中时代告别,除了写得满满的留言纪念册以外,没有什么能比在毕业舞会上神采奕奕,翩翩起舞时正好露出一段香肩或是小蛮腰来得更美妙和难忘了。是青春的味道啊!
康一邀请露伴去参加毕业舞会的时候,正是用的这个理由。
“露伴老师,来今年的毕业舞会吧!很热闹很隆重的!毕竟老师,从来没机会参加高中毕业舞会吧?康一一旦毕业,就没人可以带你去了哦?”
露伴对这种过家家一般的自娱自乐没什么兴趣,不过,不曾体验过的高中生活一隅,的确可以用于取材……
为了在一群小屁孩中间显得不那么扎眼,露伴特地选了和发色相近的墨绿色发带。在此基础上,认认真真照着康一发来的邮件来穿戴了:西装、领结、手帕巾、皮鞋。没有标注颜色,因此领结和手帕巾都选用了发带同色系的墨绿色。
露伴没有在约好的礼堂门口找到康一和由花子。懒得在寒风肆虐的室外苦等,他跟随指示牌的箭头,径自走到寄存处,脱下了厚重的冬衣外套。
“先生,不把您的画板也寄存吗?除了跳舞,还有许多其他活动可以参与,绝对不会无聊哦!”帮忙接待的二年级女生冲露伴礼貌温和地笑。
走廊另一头的舞厅,隐隐传来青年人的欢笑寒暄。脚下踩着的老旧的木地板,传来舞曲节奏欢快的共振。
“啊,那也存了吧……”偶尔入乡随俗地融入一下年轻人,也没什么不好吧。
一个稍后感到无比后悔的决定。
露伴踏入舞厅大门的时候,嘈杂的空间里似乎有了几秒的停滞。靠近门口的高中生们纷纷好奇地打量这位面生的男士,有几个平时爱看漫画的少年好像认出了他,交头接耳了一番,又不敢上前打招呼。
毕竟露伴今天的打扮和周刊上漫画家照片的样子太不一样了。少见的全套正装,还把平时飞扬不羁的头发用发蜡微微向后梳理得更服帖。生人勿近的气质、出类拔萃的五官和英气挺拔的大人打扮,站在乌泱泱一屋子毛毛躁躁的高中生面前,顿时显得他们即使西装革履也像在演“婴儿城”,装模作样得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露伴老师!终于找到你了!你跑哪里去了啊?”是康一气喘吁吁的声音。
露伴扭过头,刚要发脾气,“明明是康一你,没在约好的……”
康一一袭西服,挽着美丽可人,一身长裙佩戴着腕花的由花子。但在他另一边站着的,高大的家伙分明是!
“哎呀,这么巧,仗助今天没有舞伴呢!大家都早就约到舞伴了,只剩下外场的露伴老师了,你可怜可怜仗助……”
“谁要他帮!”
“谁要帮他!”
——异口同声。
“露伴老师,你连画板都没带,是想傻站在舞池边看一整晚吗?仗助,等会儿有女孩子看见你独自一人来邀你的话,会被她们的舞伴打的哦?你想把难得的毕业舞会搞成大型斗殴现场吗?”康一好一阵连哄带劝,旁边的由花子因为在特别的舞会上被男朋友冷落了而头发微微抖动。
总而言之,回过神来的时候,东方仗助和岸边露伴已经一脸无奈地被推进舞池里。愉快的音乐带动着少男少女们蹦蹦跳跳,显得呆站着互瞪的两人尤其格格不入。
露伴借着迪斯科球五彩闪烁的灯光,仰头看前男友。
这确实是他第一次看到东方仗助穿正装。混血儿的身材和外貌格外适合西装领结,飞机头被梳得一丝不苟,偏厚重的着装配色衬得他面部轮廓更加深刻。仗助好像比从前又高了几公分,不知不觉,那个嬉皮笑脸的臭小子已经和“少年”一词逐渐没了关联,像个真正的绅士了。
露伴叹了口气,率先伸出手,“不管怎么说,毕业舞会只有一次吧?”
仗助也叹了口气,走近一步,让露伴的右手搭上了他的左肩。
明快风格的舞曲节奏减弱下来,切换至下一首歌。独特的电声节奏一出,周围就有女孩子发出轻轻的惊叹,“是Take My Breath Away”!露伴和仗助仍站着没动,周围的人已经开始随着音乐慢慢晃动。露伴记得这首歌,是几年前非常火爆的《Top Gun》英文主题曲。
仗助牵起露伴的左手,另一只手微搭在露伴的后腰,带着他随着节奏轻轻起舞。柏林乐队的Terri动情地唱着:
Watching I keep waiting
Still anticipating love
Never hesitating
To become the fated ones
Turning and returning
To some secret place to hide
Watching in slow motion
As you turn to me and say
My love, take my breath away
露伴的胸口像踩着鼓点一样,不受控制地聒噪起来。也许是因为有感染力的动人歌词,也许是因为昏暗迷离的灯光,也许是因为两人交握的掌心炙热,也许是因为右手下面能感觉到的强健有力的心跳。
这距离太危险、太亲密,他能闻到仗助身上崭新的西服味道,而自己的一呼一吸都仿佛会被面前的人捕捉到,没有余地的空间让他情不自禁地想逃。
腰上的手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把露伴往里拢了拢。力道不大不小,不粗鲁,但不容抗拒。
露伴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喉咙口了。是谁口口声声说不要靠近自己啊,说一套做一套的骗子,这点真是完全没变。
露伴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女朋友怎么没来?”
仗助凑近露伴耳边说,“分手了。”
露伴耳廓微红,忍不住追问,“怎么会?”
仗助许久没有出声。
露伴有点困惑地抬起眼看对方。慢情歌让两人贴得太近,他的鼻尖差点蹭到对面人丰满的嘴唇。蓝色的领结把他的蓝眼睛映得更加深邃,此刻它们正牢牢盯着露伴的双眼。仗助看起来像有太多话想说,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明,却选择闭口不言。
露伴有点透不过气,周遭的氧气仿佛都随着渐渐推高的曲调变稀薄了。
Terri还在唱:
Through the hourglass I saw you
In time you slipped away
When the mirror crashed I called you
And turned to hear you say
“露伴,我可以吻你吗?”狡猾的东方仗助,才把话问出口,已经低下头把唇朝他凑近,有几缕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轻飘飘扫过露伴的脸颊。
露伴本能地想生气,凭什么?凭什么以为我会同意?说出“不可能”的明明是你,为什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索吻?
“我一年级的时候就想过,毕业舞会要邀请露伴,我们会边跳最后一支舞边接吻。”飞机头的主人轻轻笑了,“拜托了。”
音乐还在空气里飘荡:
If only for today
I am unafraid
Take my breath away
露伴侧过头,用力吻了上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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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写仗助的毕业舞会,最后居然写在这文里了。剧情是自己的,但看过读然老师的《无意义文学》手书,所以可能有俩人跳舞画面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