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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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停坐了起来。

头发已经被人小心擦得半干，他枕得太久，怕赵岸的腿会发麻。赵岸抬手揽他，两人顺势并肩平躺在床上。

外面的雷声很响，风也很大。但是赵岸觉得这样非常舒适，他并不想急着催促周停故事快点开始，甚至觉得就这么过完余生或许都是个非常不错的想法。

他要尽量的，不带任何主观想法，客观地讲述这个故事，周停这么想着，缓缓开口。

周停是双性人，拥有两套性器官。被亲生父母认定为怪胎被抛弃。

亲生父母是谁，生日是几月几号，名字是什么，他自己都一无所知。小的时候不会问，等会发问的年纪到了，他把这些问题一一抛给正对着化妆镜眯着一只眼画眼线的女人。

眼线画歪了。

“操，死秃子又卖给我假货。”

劣质的眼线笔劈了叉，顺着女人的动作快够到眉尾，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厚重的油墨味。

“他们都不要你了你还问他们干吗？生日就我捡你那天，名字？名字，就周停吧。”

“那我是叫周停还是叫周停吧？”

也许是怕杀人犯法，念着孩子还小脑子没发育完全，女人好脾气地忍住没说脏话。

有次喝多了女人和他絮絮叨叨地说，他是在除夕被捡到的。四周都喧闹，他被包得严严实实扔在垃圾桶旁边，堆在一群炸剩了的鞭炮渣里，不哭也不叫。女人把他身上翻遍了也没找到任何信息，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就给抱回来了。

周停一直以为女人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只不过一直不告诉自己，却没想到他的亲生父母真的离开的毫无踪影无迹可寻，那天是周停第一次喝酒，把她喝剩的半瓶啤酒灌进了肚子里，第二天被她拧着耳朵从沙发上拽起来，屁股上轻挨了一巴掌。

周停五岁的时候喊这个女人“花姐”，十五岁的时候还喊她花姐，这儿整条花街都是她的，人们说她是老鸨。周停见过男人们和她调笑，从裙子底下伸进去摸她屁股，在烟雾里嘴对嘴喂酒，可她从来不带男人回家。

街坊邻居没人知道她真实名字叫什么，只知道她似乎很久之前就搬到这里来了。周停猜测她或许姓周，但也有可能她深爱的男人姓周，他从来不过问。

周停五岁的时候，从幼儿园回来的路上，被两个小孩堵在墙根扒光了衣服。周停在幼儿园里从来不和大家一起上厕所，他们觉得好奇，当看到他光溜溜的下体时，他们围着笑，骂他是怪物。

花姐见他迟迟不回来下楼来找，看见这一幕她说不上来什么心情，蹬着细得跟针似的高跟鞋，整理了刚做好的新指甲，一步步走向他们。

周停从来不知道女人的力气也可以这么大，两个小孩在她的两手禁锢下可以不能动弹。红艳的嘴唇像泼了鲜血，她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要是我听见你们乱说，我就撕烂你们的嘴。”

第二天周停没有在幼儿园看到他们，在这条街也没有再看到。周停不知道花姐做了什么，只是什么话也没说，当天晚上吃饭把自己盘子里他俩都爱吃的叉烧肉全都推给她。

周停身体开始抽条，也渐渐开始明白事，对于自己的身体会感到疑虑也会感到害怕，他瞒着不说，殊不知小孩儿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他开始对衣柜里的‍‎‍‌‌丝‍‎‍袜‎‍‌‌高跟鞋感到好奇，在偷偷涂口红的时候被花姐撞到。

那天花姐在他洗澡的时候进来，把他抱起来放在洗手台面朝着镜子，指着他的身体和周停一个个说着名称，说着作用，说着怎么保护自己。

那是周停第一次看到花姐那么正经，那么郑重其事，告诉他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不必觉得可耻。告诉他男人也可以穿女装涂口红，女人也可以打领带剃光头。

一直到上小学，他都和花姐住在这条街的末尾，一开始屋子很小，花姐忍痛割爱把衣帽间划给他住，后来俩人换了个更大的房子，周停却走了。

初中可以住宿，他提出来搬到学校住，自己可以打工赚零用。

花姐切肉的动作顿了一下，高兴地开口：“我可算清闲了，走了你可别再回来了，我看着烦。”凌晨快三点周停起夜，看见花姐在阳台抽烟，旁边地上堆了一小堆烟屁股。

周停拎着不多的行李去学校住宿了，他一走就再也没回到过这个房间。

花姐家里的牛奶箱每周会出现一个信封，一开始里面只有十块二十块，后来逐渐变成一百二百块。

一直到高二。

那天是个周四，放了学他照常去对面的餐馆打工，在餐馆门口被打扮靓丽的女人拦住。

他差点没认出来。

花姐变得更加漂亮，以前的她鲜艳得像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现在她变成了一朵温和从容的‌‍‎‌百‍‌合‎‎‍‌。

她帮他请了假今天不用去打工，带他去了一家餐厅。

周停数不清自己路过这家餐厅多少次，每次路过的时候都在想，如果能进去吃一次就好了，因为这家餐厅会给去吃的小孩子免费赠送一个小熊挂饰，是他们门口这只的迷你版，他觉得非常可爱。

可是太贵了。

现在他和花姐坐在餐厅里面，面前摆了一桌菜。

“以前每次拉着你路过，你的视线永远离不开外面那只大熊。”

“周停，你长高很多，看起来过的不错，我很欣慰。”

“以前你问我为什么取名周停，我回答你因为你让我停下了。我不希望你的生活一直在走，会很累，适当地停下或许会更好。”

“你要永远记得我对你说的话，你和别人一样。”

“周停，我要嫁人了，离开这个城市。”

这家餐厅没有周停想象中的那么好吃，他咽下口里嚼了很久的牛排，开口说了来到餐厅的第一句话：“那个人，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

周停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却起身去了洗手间，大概是大块的牛肉吞咽得太急，胃里不舒服。

他从厕所回来的时候，座位上的人已经走了，他也无心再吃，背上书包要去结账，收到服务员的柔声提醒：“和您来的那位女士已经结过账了，这是她特意要的礼物，祝您生活愉快。”

回到宿舍周停把那个小熊挂饰放在了桌上，盯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

厚重的信封夹在书里被带出来，现金散落一地，一张纸轻悠悠地飘在外面，露出了上面洇着水渍的字：

孩子，谢谢那年除夕遇见你。周停，你要幸福。

空荡的宿舍里回响着周停的哭声。

从那天起大家都说周停变了，但是又说不上来哪变了。大概是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开朗，更加爱和别人说话。

就像花姐教导他的那样。

周停考上了邻市的大学，一个人开启了新生活。翻新的宿舍是两人间，舍友顾明远阳光开朗，自己说算半个富二代，爱玩也会玩，有什么活动都愿意拉着周停一起。

但是周停一般都会尽量避免不和他产生过近的距离，怕给别人造成误会。

周停高中时候发现自己的性向不同，和男孩子一起看片的时候他不是因为‍‎男‍‎‎女‎‎‍‌‍做爱勃起，而是看见片子里男人硕大的性器才勃起。

但是顾明远仿佛看透他在想什么，在凌晨昏暗的电影院里亲吻了他。他向周停表白，说他漂亮夸他人好，和周停说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世界都会鲜艳明亮。

周停听见顾明远好听的声音问他愿意和他交往吗。

他答应了。

他想谈一场恋爱，也愿意和顾明远在一起体验相同的不同的东西。但是他也并不想对顾明远有任何欺骗，他像一只带刺的刺猬放心地展露出柔软的肚皮，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顾明远。出乎意料的，顾明远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住了他。

周停觉得自己好幸福。

他们像普通人一样在一起谈恋爱。

他们在喧闹的夜市里牵手，在迎新晚会的烟花里拥抱，在无人的校园里接吻，在安静的寝室里交换彼此的体液。但当顾明远的性器抵在娇嫩的‌‍‎‎穴‌‎‌口‍‌‎‎‍时，周停又会像一条滑腻的鱼从他怀里溜走，推脱着说再等等。

周停表面上脾气大恃宠而骄，但内心也会胆怯，他想等顾明远生日再说。

可人是最禁不起等待的。

周停生日那天，顾明远给他打电话说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在KTV聚，七点之前一定回去，周停笑着打趣让他好好玩。六点的时候周停赶往从朋友那里要来的位置，想提前给他惊喜去接他，却在洗手间隔间听到熟悉的声音。

“明远，你这次来真的？听说还是个双儿？”

“开什么玩笑，我爸妈要知道我找了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不得拿刀砍了我。我尝个新鲜罢了，哎你别说，是不是双儿都这么骚……”

周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洗手间，等意识回笼，周停去买了一瓶喷漆，去找顾明远的车。

也是在这时，他认识了庄亦然。天色太暗导致他差点喷错了车，简单了解了事情经过义愤填膺的庄亦然不仅帮他喷了渣男的车还叫人泼了满车呕吐物。

周停回去就收拾了行李搬出宿舍，发短信说了一句分手然后就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后来顾明远还找过一次周停企图挽留，周停表现的很决绝，“顾明远，你再纠缠我，我就把你的破事都捅到你爸妈那里。”他知道顾明远的爸妈是要面子的主，绝对不会允许家里出现这种污点，他也知道自己对于顾明远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被他说中，顾明远只好就此罢手。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外人眼里，周停像是没事人一样每天租房图书馆两点一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好像是被分成了两个自己，白天的他在一步步继续往前走，夜晚的他停在原地躲在床边舔舐伤口，他像是又被打回原形，没了精神。

实在扛不住的时候他会去看心理医生，听从医嘱他去散心，周停利用假期去了很多地方，在沙漠里和脚底的沙子做对抗，欣赏马拉加粉紫色的海天交接，接触了摩洛哥各种色调的蓝，在阳台上眺望菲斯的日落全景。

走的地方多了，见识的人多了，看到的故事多了，周停也不再那么抵触自己，像是又变回了有花姐在的那个他。

一年前他开始尝试在酒吧猎艳，顺眼的就带回家，一般的就开房，但当情动的男人们摸到他的下体，都无一例外的借口离开。

怎么区别好人坏人？这世界上又没有任何的标准，规定符合这几条，那他就是好人，不符合就是坏人。又怎么区分真爱还是玩玩？

最后周停累了，倒不如不区分，能爽就爽，别人爽不了就自己爽，也是这个时候，他开始用直播‍‎自‌‌慰‍‎‌‍，看着自己的身体让别人获得满足，他会收获一种病态的快感。

也有过无数个无法入眠的夜晚，他会闭着眼去听窗外的声音。楼下小贩会在十点钟准时收摊，对面楼的住户几乎每天都会吵架，楼下会有小孩跑闹，会有爱人低语。

他不是不渴望爱情。

但是爱情多难得啊，少年的爱恋能持续多久呢？他抓不住流逝的时间，内心也更怕随着时间而逐渐变淡的爱意，毕竟亲眼看着这份热烈深切的爱变淡是非常痛苦的。

比起爱情，只涉及性，好像在这个世界更容易获得。但对他来说，好像连性都开始变得奢求。

虽然周停表面上无所谓，可是会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希望有人是爱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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