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恒垂眸,没有看萧常世明亮的眼睛。 “是我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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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屈恒都快忘了是自己下的黑手。
宫奴被杖杀,屈家二兄弟和萧常世又闭口不谈,后来御医为萧常世医治,也是草草了事,那狰狞的伤口,从未出现过屈恒的眼里。
他当初选的那瓶药,不过是一念之差。
屈尧误伤无辜之人,屈恒自然可以带回府中,充作奴仆,以免落人口舌,但他做事向来斩草除根,一个路上捡来的奴仆的嘴怎比得上死人的嘴紧实。
他哄骗萧常世,说后山不可擅入,千万莫与他人说当日事情。
萧常世虚弱地点头,屈恒像是施舍一只狗一般,摸了摸萧常世的头。
屈恒看着萧常世发亮的眼睛,想,这事会烂在一具尸体里。
他甚至狠心关了自家弟弟禁足,但他没想到这被一箭穿腹的小孩能活这么久……
屈尧哭兮兮找屈恒时,眼角还挂着泪,说人快死了,让他去救。
屈恒最宠屈尧,也很是惯他,不然也不会在屈尧犯错时,第一时间不是责怪,而是掩盖。
于是屈恒去了,也看到了萧常世更为狼狈的样子,灰头土脸,浑身是血,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银色镯子。
事情比屈恒想象的还复杂。
不过好在萧常世极其信任屈恒,也极其依赖,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屈恒说什么,萧常世便会照着说,就这样瞒过了宫中御医的检查,骗过了皇上亲信的盘问。
后来屈恒教导萧常世这些日子,他不说亲近,但熟稔总还是有的。
这么一个听话又刻苦的孩子,又与屈尧年纪相仿,即使萧常世是地位高他几阶的皇子,但因种种缘由,屈恒也将萧常世当作一个还算不错的后辈看待。
如今萧常世已不愁吃穿,当初那个浑身灰土的小孩已变成了穿着不凡的皇子,眼睛却还是像当初一样,看见屈恒还是怀着微微欢喜与对兄长的孺慕之情。
无论是问课还是寻常相处,萧常世都带着小心翼翼的亲近与不自觉的依赖。
萧常世父亲是昏庸的天子,就跟没有一般,他母亲虽待他极好,但撒手人寰后,他便再也没了护他的人。
他或许是因缺了父爱,便自小就渴望一个兄长或是长辈来护着他。
屈恒这么一个贵公子,亲手给他上药,给他抓野兔,对他轻声细语,为他耐心讲课。
屈恒定是个很好的人,萧常世想,就是冷淡了点,严肃了些。
他喜欢与屈恒同处,会让他莫名心安。
萧常世擦好药,止住血,府医也着急忙慌地去熬药。
屈恒恭恭敬敬说完几句道歉便要离开,萧常世还想让他留下来,但又不敢开口,便眼巴巴地看着屈恒走出门外。
屈尧坐在榻边,在他眼前晃了晃,为他大哥辩解地说:“大哥定是有事要忙……”
萧常世在屈尧面前便自在很多,他撑起身,笑着说:“屈将军很忙,我知道的。”
屈尧又问:“你这伤怎又复发了?”
萧常世不在乎地说:“哦,只是一下起身,动得太急,扯到了。”
屈尧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小心为好,我瞧你近日功课都有所进益,不如暂时不来这了,也好休养一会……”
萧常世连忙拒绝,说:“这点伤罢了,怎可耽误课业……”
屈尧不解,又无奈,“我看你是想同大哥一起吧,”他小声说,“你怎么就这么想同我大哥一处呢……”
萧常世欢喜道:“他是第一个给我擦药的人,他救了我!”
萧常世见屈尧脸色骤变,还以为自己旧事重提,让屈尧内疚,便又连忙说:“我不过提了一嘴罢了……”他扯开话题,“我不知多想有个兄长呢,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屈尧笑了笑,却眉眼黯淡,他说:“我不过说些玩笑话,作为他胞弟,我自当以兄长为荣……”
屈尧看着金盘中的血红布条,轻声说:“不管他做什么,都是为我着想,替我分担,我怎可能有怨……”
7
萧常世知道屈恒对自己有芥蒂,只是碍于他皇子身份还有与屈尧走得近而不说什么。
屈恒平日行事,总是戒备他,也并不放心屈尧跟萧常世一处玩耍。
萧常世看着屈恒叫走屈尧,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他想,一定是那日,第二次见面那日。
那句杖杀是萧常世说的。
是他在屈恒耳边说:“求你……让,他们死……”
屈恒听了,自然顺势而为,借着萧常世皇子的身份给了杖杀的令。
院外一片鬼哭狼嚎,血肉相溅。
萧常世也头一次尝到了掌握生杀大权的滋味,他不为所动,慢慢地,麻木地将银镯戴在手上。
这是娘亲留给他的,可不能丢了。
事情闹得大,数不尽的人来旁敲侧听,他记得屈恒的话,便一口咬死他身上的伤都是宫奴踢打所致。
幸好,他的伤早已溃烂得不成样子,不知是何所伤。
轰轰烈烈过了好几日,他也知道了自己就是宫中最小的皇子,十一皇子。
天子从来没看过他,当然萧常世也不想见。
他想见的只有屈恒。
可屈恒自事情消停后,也未来找他,屈尧偶尔带萧常世到屈府别院,与府上的奴仆做些不激烈的游戏,或是在院外石桌下些好玩的棋。
那时候屈恒往往也在,就在远处看着他们跳来跳去,或是冥思苦想。屈恒从不上来,却也不离开,就只站在那,在两人玩到尽兴的时候,恰当地叫一声屈尧,然后等屈尧应一声好,向屈恒跑去,萧常世也跟着慢悠悠地过去,说几句话便离开了。
不温不火,直到屈恒说要辅导萧常世课业。
这意外之喜砸昏了萧常世的脑袋,他几乎都站不稳。
屈尧说:“你不必怕,他就是有些严肃罢了,他答应我会好好教你,”屈尧犹豫一会,“若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对,身上有哪些痛,或是不舒服,及时断了便是,也定要同我说,不必逞强……”
萧常世恍惚地点头,然后在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想,他本来就不如屈尧聪明机灵,自己要更认真了。
可是屈恒并不在意他学得怎样,每日教学,不过是例行公事,绝不会说多余的话。
萧常世那一句哥哥是思考好几日才下定决心的,他问时也根本不敢看屈恒的眼睛,当然最后也得了个不是很意外的答案。
那次以后,他便再也不敢问。
萧常世包扎好伤口,与屈尧分别,走到门口都没看见屈恒身影。
他坐在回宫的马车里,想,屈恒会不会是觉得他娇气了些,不过打直背而已……
或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就心狠,未有孩童般真纯。
可萧常世就这样的性子,他童年遭受辱骂,自他娘亲死后,他哭喊求慰就没了意义,也没了作用。
宫女太监欺负他没了娘,指甲深陷他皮肉,小刀划破他皮肤,底层的人以剥削落魄的贵族来获得快感,但因怕被人发现,这才做得隐蔽,直到他莫名其妙受了伤,众人觉得他命不久矣,这才变本加厉。
皮肉之苦于萧常世来说,不过是晴雨之变,来得频繁又无常,他背负很多,又不得不装作懵懂,他自然有对抗的法子,悄悄给人下药,挑拨离间,都是常有的事。
他一个失怙孩童,活在底层的污糟,只能稍稍喘息,即使活得艰难,但也从未以皇子身份压人。
于他而言,皇子身份是放在嘴里的毒囊,别人捏一下他的脸,见血封喉,他便会死得悄无声息。
他自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正是因为他处处防备,也少有人待他好,于是屈恒一个举措,他便对屈恒交了满腔的信任与憧憬。
萧常世捂着肚子,跳下马车,他回到冷清的宫殿,宫奴无视主上,早已睡下,他身边也无一个人伺候。
黄昏旧影,他去灶房煮了碗面,煮完端着去了以前住的小院。
那里荒芜半年多,生了草,唯有一个小土堆周围,干干净净,像是常有人打理。
他走到一个小土堆前,坐下呲溜吸了一口面,然后放在了地上。
萧常世眼前空无一人,但一举一动却像是与人交谈,他笑得欣喜又怅然,说:“娘亲,我今日生辰,满十三了……我们一起吃长寿面吧,我违背你意愿做了皇子,你不要生气,我有人护着我的,就是我之前与你说过的,我碰到了两个很好的人,还助我课业,给我治伤……”
“那个大哥哥救了我,虽然他性子冷了些,不爱笑,也不怎么喜欢我……”
晚霞映下,照得萧常世脸红扑扑的。
萧常世摸着手上的银镯,一字一句又认真地说:“但他跟你一样,很温柔,会摸我的头……”
8
萧常世近日发现屈尧都不来别院了,也很少来找他,他虽然心都放在屈恒上,但这些年来,他难得有那么一个不嫌他的朋友,又很谈得来,自然对屈尧也很在乎。
萧常世见屈尧不来,又不好去问屈恒,他知道屈恒不怎么想让他与屈尧相处,于是就不凑上去讨不自在。
他本想去屈府找屈尧,但又犹豫不决,不知以何身份前去,皇子身份名不副实,说是好友又觉不妥。
屈尧把他当成过好友吗?
萧常世写字默诗,一笔一划看着认真,实际都未入心。
一旁的屈恒拿书卷轻轻敲了敲他脑袋,小声斥道:“专心。”
萧常世打了个激灵,立马点头,撇开心思,专心记背默写。
写毕萧常世交与屈恒检查,他看着屈恒低眸垂首。
萧常世张嘴,又闭上,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屈恒翻着书,问了几个问,萧常世依自己理解答了几个,屈恒听了挑了挑眉,像是赞许,也像是认同。
屈恒说:“你莫在我父亲策论课上说这些,他主君臣伦常,又死板,你这狂悖之言……”他看了眼萧常世,“在我面前说上一些便好,莫与他人言。”
萧常世点头,心里不禁想,还不是你教的。
屈恒给他解释一些新义,萧常世听得认真,又躬着背,屈恒瞥见萧常世稍微弯下去的脊椎,稍稍想了一会,还是移开了眼神。
萧常世待屈恒讲完后,也未起身,他看着屈恒默默收拾书籍,最后还是犹豫问道:“屈将军可知……屈尧近日可是有事?”
屈恒漫不经心答道:“前几夜他与父亲吵了一架,出不了府。”
萧常世一惊,“为何?”
屈恒淡淡看他一眼,萧常世便知自己僭越,探听别人家事,于是又慌忙说道:“是我多问了……”
屈恒摆手,道:“这事说与你听也无妨,”他将手上的书扔到一边,“屈尧想出外历练一番,游历山水,父亲不同意,便就吵了起来。”
屈恒揉着眉心,“吵得没日没夜,父亲又边说边心疼,就迟迟未敲定。”
萧常世只听了游历二字,心便飘飘然了起来,道:“这是好事,屈老师怎不同意?”
“说是在外不安定,他放心不下,屈尧虽然会些武,但这年纪,若是遇上悍匪老贼,那是逃也逃不掉的。”
屈恒仿佛将萧常世当作了倾诉的好去处,话竟比平日多:“屈尧说是游历,实则就是想去玩耍,他这一去,不知要花费多少银钱人力,就为了他玩个痛快。”
萧常世轻轻皱眉,心想屈尧应当也不是去玩,就是想去见识见识,之前屈尧就老是在他面前说想出去,不止一次叹道上京不过一隅之地。
这么一个玩遍京城的人都想出去,更别说萧常世一个久在宫墙内的人了。
心念及此,萧常世又为屈尧欣喜起来,屈尧若是去了,回来自己多问一些,听一些趣事,岂不是也相当是自己也去了。
屈恒说完,也挂心起家中那执拗的弟弟,于是便匆匆离开,临走前又给萧常世留下了课业。
屈恒都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问道:“那日的伤……殿下可还好?”
萧常世一听屈恒问他,小心地欢喜一瞬,他抬头笑道:“不过旧伤罢了,多谢屈将军挂心。”
萧常世仰头笑着,屈恒目光凝在他脸上一会,像是在想事情。
在他眼神下,萧常世不得不坐直,好让自己体态端正,屈尧一看他这样,便轻轻说道:“殿下不必如此,既是腹上有伤,坐着舒坦便好。”
这话柔声温和,萧常世还从未听过屈恒这样对他说话。他手上拿着书本,不禁愣住呆坐,等他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又谢一次,屈恒便早已走远。
萧常世拿着书本,不知该做些什么,往日都是萧常世先离别院,来去匆匆,仿佛他从不属于这里。
可今日只剩他一人在屋内……
金桂飘香,萧常世往窗外看去,见一棵桂花树挺拔立着,又绽延数枝。
萧常世托腮仰看,莫名想着:
这树会长多高?又能长几年?高处又是何等样子呢?
9
屈尧磨了自家父亲许久,才得了这个外出的机会。
于是萧常世再见到屈尧时,树上树叶都掉完了。
当时屈恒正数落教训屈尧,眉头紧皱,显然很是生气,说罢一扶额,也很是无奈。
萧常世一瞧这情形,便知现在不是自己上前去的时候,他正要躲着,却被屈尧看见,屈尧大喊一声他的名字,他便硬着头皮上前。
屈恒黑着脸,屈尧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模样,他喜滋滋地拉着萧常世,欢快说道:“我近日将要去游历,来日归京,给你带好吃好玩的!”
屈尧显然十分开心,以至于根本不在意自家大哥的黑脸,萧常世扯了好几下屈尧的袖子,屈尧才稍稍敛着眉,压着嘴角,装作严肃说道:“你也要好好上课,等我回来……”屈尧想了会,随便想了个,“比背书。”
萧常世笑了笑,也真心实意为屈尧开心。
屈恒一看这场面,便知自己也是碍眼,便走开了,屈尧瞄着屈恒背影,对萧常世小声说道:“你近日要小心些才是,大哥被我惹得心情不好,你莫撞上他发火的时候。”
萧常世心想,也是,屈尧这一走,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他作为兄长,焦心忧虑,可不比屈老师的少……
后来好几日,屈恒给萧常世上课时都不专心,连带着萧常世都不专注。
萧常世想,这难得的日子怕是快到头了。
萧常世想完,落笔,交与屈恒检阅,屈恒一手撑着头,一手接过他递来的纸墨,屈恒扫了一眼,笑道:“不专心,”他眼神幽幽,看向萧常世,“这‘怛’字写成‘恒’字,这一横可不是毫厘之差。”
萧常世慌慌张张拿过来一看,果真是添上多余一笔。
他脸涨得通红,觉得屈恒定是察觉到了他近日的神思不属。
屈恒悠悠喝了口茶,道:“老是错字,也老是走神,是觉得我配不上教你了?”
萧常世端端正正跪坐在地,手放在膝上搅来搅去,他听了屈恒的调笑,竟下意识说道:“屈将军不也是心不在焉……”
屈恒接下他的话,说道:“是啊,近日有些忙,要陪阿尧出门游历,总要备些东西,他不太懂,总拿些没有必要的东西,这事便自然是我来做。”
屈恒说完也不说何时归,也不问萧常世意见,就这样做了决定。
萧常世愣怔坐着,觉得有些难堪。
他本来就是多余。
人根本就不会给他说一声,也根本不用他送别,若不是自己常常腆着脸皮来屈府别院,屈家二人何时走,去哪里他都无从知晓。
萧常世点了点头,想问何时归京,回来后,还会不会教导自己。
但他一想,屈尧的性子定是到处跑,不玩个一两年,哪会消停。等他们回来,屈尧与自己还好,两人总归熟络些,可屈恒,本来就走得不近,岂不更是变成陌路人。
萧常世一想到这,却不觉心痛,也不觉伤心,反而怅然若失,觉得自己这大半年了,这关系,却仍是若有若无,说断就断,毫不留情。
回来后,哪能还像现在这样……
萧常世哦了一声,说:“那屈将军好好照顾屈尧,也别忘了督促他课业,他虽聪明,但万事皆要勤勉以待,事事都不上心,只会……”他声音越来越小。
屈恒平静地说:“今日先到这里,收拾了吧。”
萧常世埋着头收拾,屈恒说:“三日后启程,屈尧想要殿下来送。”
萧常世微红着眼眶,嗯了一声。
三日之期,萧常世过得恍恍惚惚,到了约定时辰,他推开房门,风涌进来,脸上凉丝丝的,他一抬头,看见空中竟飘起了雪花。
这雪下得好早。
萧常世没有什么厚衣服,他穿得薄,一路上侍卫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在他走后,说些闲言碎语。
他到了屈府别院,只看到禁闭的大门,门外站着一位穿着棉服的姑娘。
那姑娘比萧常世高一些,瘦一些,看上去也早熟,她一双眼睛亮亮的,头发乌亮,戴着毡帽暖耳,她瞧见萧常世,说:“殿下身子贵重,耳朵容易冻坏,将奴的暖耳和毡帽带上吧。”
萧常世愣愣任她戴上,正要问她是谁,几辆马车缓缓驶来,屈尧在远处就掀开车帘,喊道:“你行李呢?”
行李?什么行李?
萧常世晕乎乎的,他看向屈尧方向,吸了吸鼻子,没有作答。
马车在萧常世面前停稳,骏马抖落身上的雪,屈尧低头看着萧常世,“你与我们出去,不带行李么?”
萧常世仰着头,“带什么行李?”
屈尧回头,“大哥,你没同他说?”
“忘了。”
屈尧探出头来,笑着说:“你头上的帽是江清月的?戴上去像个小姑娘。”
萧常世摸了摸帽子。
“对啊,”江清月说,“是我亲手缝的,多好看。”
屈尧嘁了一声,招手让萧常世上车,萧常世还没反应过来,他便被江清月扶上了马车。
屈恒看见他头上的帽子,嘴角轻抿,好似取笑。
马车里烤着小炭,车帘一放,便隔绝了外面风雪,江清月说了句:“记得给我带云锦!”
屈尧还嘴回去,说知道了。
萧常世愣愣坐在马车里,屈恒拍落他头上的雪。
萧常世搓着手,问:“我,我一年不回宫?”
“江清月记住了你穿的衣裳,然后找个顶替的便是,”屈尧边与江清月斗嘴,边笑着说,“十一皇子旧伤复发,得了病,卧床一年多,宫里的人办事本就不勤,这个理由便够了。”
屈恒面无表情,将一个小金暖炉放在了萧常世怀里。
萧常世搓着金炉,问:“怎突然叫上我……”
屈尧没听到,仍对着马车外的江清月做鬼脸。
马车渐渐驶远,屈恒摸了摸萧常世的额头,替他摘下了暖耳,放在一边,他说:“你学业上勤勉认真,日子过得苦了些,出趟远门玩耍罢了……”
屈恒垂眸,没有看萧常世明亮的眼睛。
“是我欠你的……”
10
路途遥远,萧常世吐得昏天黑地,但一路边走边玩,也不觉劳累,他从未出宫,与屈尧玩得兴致勃勃。
他们一路下南,又辗转着另一条线路去西北,见过不少风土人情,他们的马路上又换又歇,萧常世便在这期间学会了骑马。
他驾驭着一匹温顺的小马驹,临了分别,还有些不舍,但屈恒叮嘱过接下来的路段只能坐马车,他们换了一辆不起眼的,衣服也变得朴素起来。
他们下一个去的地方是青州,最穷苦的地方。
屈恒说:“见民生便知疾苦。”
萧常世和屈尧听了这话,都掀开一小片轿帘,朝外看去。外面走动的人看着他们一行人,眼里有贪欲,有麻木,也有死寂,好几个打扮奇特的人蠢蠢欲动,像是想要冲上马车,却又因为马车周围的带刀的人的威慑,迟迟不上前。
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小孩,萧常世都觉得那小孩胜似小猫,如此瘦小,小小一团,就窝在母亲的怀里。
那女人看到萧常世,忽然就上手来抓,这一举动像是投入湖的一颗大石,掀起不小的动静,衣衫褴褛的人如同地狱恶鬼,跌撞向上,想爬上马车。
几声刀剑出鞘,白生生的光照在肌瘦的脸上。
他们又退而却步。
屈恒扯下轿帘,将萧常世和屈尧拉进了轿内,不准再看。
萧常世问:“为何我们不给他们粮食?”
屈恒仿佛是在笑,又不是在笑,“我们给不完的,一旦开了头,我们就要一直给,穷民还好,若是遇上穷凶极恶的刁民,我们是无法走开的。”
一旁的屈尧不赞同,“救一些人也总是好的。”
“救了又如何呢?源头污浊,流下的水也是浑的,救了也是活一时罢了。”
“书中所写不是如此。”
“书不过文字,与实千差万别。”
屈尧说不过,觉有理,可又觉得不该,他推了推萧常世,“你怎一声不吭?”
萧常世摇头,“在想命数,想差别,”他指着自己,“我在宫中吃穿,拿到这里,定能养活几口人,宫中嫔妃众人,酒池肉林,又能救多少人,朝中官员数百,京中贵胄子弟上千,无一不是吃穿奢华,为何他们能享贵,而不少人却受冷挨饿呢?”
他还以为自己过得凄苦,实际上已比苦众生民好得太多。
屈尧接话,“上京习以为常,所用的每一布料,每一口吃食,都是人命堆积,如同喝血穿肉,”屈尧说完顿觉低落,面露不忍,“有时我也在想,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一行人出了关,一路上房屋破败,民生凋敝,死气沉沉,屈恒忽然说:“你们可知这里盛产何物?”
这么穷苦的地方,还会有什么特产?
屈尧萧常世面面相觑,屈恒手里把玩着萧常世的头发,“宫里嫔妃,京中贵女用的断云梳,流霞脂,都是这里的人做的,熬瞎的眼,刺破的手,他们做着奢贵华物,但却仅仅只得温饱,有些人更是连温饱都满足不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没有再问,屈尧是世家子弟,又被屈恒屈盛教导,这些事他怎会不知。照理说,皇贡的县洲必定是富庶的,可上京浑,官员贪,层层剥削,中间的润被抽去大半,留给最底层的人能有多少呢?
一生都在做着这些东西,但到头来,不过是别人脸上的脂粉,头上的簪子罢了。
“这青州刺史何许人也?”
“不过一个小官,但背景却大有来头。”
屈尧问,“何人?”
“你以后步入官场,便就知晓了。”
屈尧点头,却又摇头,屈恒知道他心思不在官场,便也没多加劝导,只是摸了摸屈尧的头。
两人见了这触目惊心的事,都心事沉重,他们一行人出了青州地界,坐了船,在河边歇了一宿,这里湿气重,萧常世不适应,便染上寒气,整个人也病怏怏的。
他们找了个大医馆看了病,又匆匆赶路,直到天色幽黑,才歇在一个小客栈,因太小,只剩了两间房。
两间房?这可怎么分?
自然是两个小孩子睡一间,但这歇脚的地方太简陋,怕是没有小榻睡,那便是要睡在一张床上,萧常世没有异议,但担心将自己的病气过给了屈尧。
萧常世鼻音浓重,瓮声问:“可有柴房?我也可睡一晚……”
他话音未落,屈恒微皱着眉,“病未愈,哪能睡这柴房?跟我一间房便好。”
虽然同为男子,但萧常世却觉得难为情,他当然是跟屈尧更自在一些,虽然是想同屈恒走近,但也不是这么个亲近的。
萧常世脸红心跳,屈恒却二话不说就领着萧常世进了屋,明日还要一早赶路,两人匆匆洗漱,擦了下身,便就睡下。
屈恒与萧常世背挨着背挤在一张床上,屈恒虽然才十七,但身量已同成人,腿长手长,萧常世未到年纪,只堪堪到他胸口位置。
半夜萧常世迷迷糊糊转过身,将屈恒抱着。
屈恒轻眠,本来就从不与人同睡,纵使萧常世动作又轻又小,但也跟猫一样,闹得没法睡,屈恒被他抱得热得慌,无奈只能转身抓着萧常世的手臂,稍微用了点力,萧常世睡梦中皱了皱眉,又抱上了屈恒手臂。
总算安分了。
屈恒被萧常世拱了半宿,自然会起得晚,萧常世醒来的第一个感受就是热。
太热了。
萧常世埋在屈恒胸口,睁眼,看向热源,一大团鼓囊直愣愣地抵着他小腹。
萧常世低头看了一会,又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一下就红了脸。
他撞见过宫女侍卫行事,对情事懵懵懂懂,虽没被人教过,但从宫奴口中粗俗的言语也能知晓一二。
但一二就只是一二罢了,他还从没有这样剧烈的反应呢。
怎么会呢?萧常世想,怎会变成这样呢?
屈恒喉间低低地长吟一声,醒了过来,本来有些困倦,但一看到萧常世盯着他下面瞧,一下就清醒了。
萧常世见他醒了,指着问:“屈将军为何会这样?”
屈恒云淡风轻道:“殿下以后也会这样的。”
“每个男子都会?”
“对,或早或晚罢了。”
萧常世点头,觉得自己好像上了一节与以往不同的课。
萧常世又悄悄瞥了眼,觉得实在有碍观瞻,“会消下去的,对吧。”
“对……”
萧常世嘟囔了声那就好,屈恒实在忍不住,笑了笑。
萧常世不知屈恒笑什么,他觉得现在这样真是太奇怪了。
屈恒自觉要教好,教正,又说:“有时候也不会自己消,要摸一摸才会。”
萧常世点点头,道声知晓,屈恒瞧着萧常世的迷糊样,道:“待回上京,会给殿下找位老师教一教的。”
“你不能教我?”
“我讲不好,”屈恒噎了一下,“罢了,到了年纪,自当知晓了,殿下快满十四,应也快了。”
快了?是自己也会这样吗?
萧常世看着屈恒下床换衣穿衣,只觉身体都变得奇怪起来,有一股飘飘然,又难受,就像昨日听到要与屈恒一间房一样的心绪,麻乱复杂。
两人穿戴着衣物。
萧常世忽然说:“屈将军可否莫叫我殿下?屈尧都直呼我名,你是他兄长,称我名字也并非逾礼,”他垂眸整理,“我算不上什么皇子殿下的。”
萧常世没等到回应,还以为这次也是生疏的拒绝。
“那称殿下什么呢?”
萧常世抬头,只见屈恒一副思索模样想着。
“阿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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