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2020-01-27 Words: 9388
-----正文-----
【音歌】坠落如歌之音
【1】
在遇到许音前,陈歌只知鬼怪疯狂嗜杀,在遇到许音后,他方知原来厉鬼也可以用“懵懂茫然”来形容。
眼下是在任务途中,陈歌需要深入一处凶宅待到天明。他一路晃到二楼,但见横贯整条走廊的血脚印消失在一扇破旧木门后。他正打算锤开房门,未料门后厉鬼凶悍异常,竟然先他一步破门袭来。
厉鬼伸长指甲,尖啸着扑向他面门。这攻势原本不难躲开,然而鬼物嚎声凄厉,如针刺般直击灵魂,陈歌下意识想堵住耳朵,错失了扬锤而上的机会。
泛着幽光的鬼爪已近眼前,陈歌一仰后背竭力躲闪,而就在这瞬息功夫间,背包里忽然传出刺刺拉拉的电流声,与此同时一道红影迅疾闪现,稳稳挡住突袭的鬼爪,再一俯身,如恶犬般与那厉鬼厮杀起来。
陈歌退后半步站稳,并不惊惧,可见那半身红衣如不可撼动的盾一般死死挡在他身前,又如坚不可摧的矛那样将他的敌人屠戮殆尽,他心中忽然没由来一动。
那是许音。
此时他们认识并不久,许音与他最深的联系也只是一份寄托物,但这个凶悍的厉鬼却又意外单纯,在为他而战这件事上,无畏又疯狂。
陈歌无法判断这种感情是否该称之为“忠诚”,一如他无法判断许音是真的懵懂茫然,还是对万事万物都不再留念。
但有这样一位强力的厉鬼相助总是好事。
就在陈歌走神时,许音已将那门后鬼怪撕成碎片,沾血的磁带不时沙沙作响,仿佛在昭示这次的鬼物极对他的胃口。
陈歌停在原地,待那厉鬼终于完全化作血衣上的一点红斑,方才踏出一步。
他站到许音身边,发现半身红衣的青年视线仍旧空茫,虚虚地落在前方,身上狰狞的缝合处又有了崩裂的迹象,渗出黑红的血液。
许音站在血泊之上,半身陷在楼道阴影里,神情空白,犹如雨夜中的迷路人。
陈歌有心想同他道一声谢,许音却垂下了眼帘,随即身影一晃,重回磁带之中。
“……谢谢。”
回去了也不要紧,陈歌原也不是多话的人,他轻拍磁带,到底是道了谢。
他往前走,推开破裂的木门——任务仍在继续。
【2】
意识回笼时,入目是铺天盖地的血色。
血色的世界中伫立着一道漆黑剪影,那将吸引他全部的注意。
仿佛自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听觉、视觉、嗅觉,一切感知都在从麻木中缓慢恢复,识海自混沌步向清明,一如冻河破冰,又如凝滞的旋律再度被奏响。
可在这无数涌入脑海的感知中,最清晰的仍然是痛觉。
许音张口欲言,但千言万语最终都归为呼痛,饱含恶意的纯黑诅咒渗入血衣,如锁链般缠绕躯体穿刺魂灵,甚至连暌违已久的心跳都为此停滞。
遥远处鬼物凄厉嘶鸣,面前的黑影桀桀狂笑,而在这无数嘈杂喧嚷中,他却只艰难分辨一道声音。
那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因过于强烈的痛觉而听不真切,只能捕捉到三两句焦急的:“……再
等……影子!”
许音每次出手都带着拼死一搏的气势,并不在意是否会有援军,如若拼尽全力都无法为那个人清除危险,那他也并不介意就此灰飞烟灭。
只是那个人叫他再等等,想必留有后招,所以就算身躯被诅咒割裂到几近破碎,他也竭尽余力对抗侵蚀,不肯退后一步。
他想做的其实并不止于此。
想要为他挡下诅咒、想要为他解开黑影的束缚、想要为他荡涤世间一切仇敌、想要带他回到安全的地方——
想要守护他的心,胜过一切,包括自己。
他这么想着,未觉诅咒已浸透血衣侵入血肉,在厉鬼满是伤痕的皮囊下,细密的恶念如同蛛丝,将那颗新生的心脏裹入漆黑的罗网。
而这一切尚且不为人知,许音仍旧顽强挡在陈歌身前,空洞已久的心中甚至逐渐渗出一种堪称焦急的情绪——倘若自己足够强大,或许便不会让陈歌陷入如此险境。
半身红衣的力量终是有限的。
他无法拦住黑影,半空中突有一道猩红锁链袭来,许音为护着陈歌分毫不退,这反倒激怒黑影,令它旋即暴起,对着许音怒下狠手。
在极致的痛觉中意识反而更清醒了几分,许音努力睁眼,血红的世界中终于映出另一道色彩——那是与黑影相似的另一道人形,却带着与黑影截然不同的气息。
到底有何不同?是温度,是生机?此时的他尚不能明晰,只是本能地想要挡在那人前面,万千苦难都由自己承担。
在意识几近涣散时,他只觉身体陡然一空,随即视野被铺天盖地的黑色填满。
那其实是无数黑发,只是许音已无力再去分辨。
他被几缕黑发送到天台边缘,终是远离了战场中心。
这时陈歌才终于能靠近他,这个被无数厉鬼眷顾的男人此刻半蹲下来,看手势是想扶起他,但见许音身形破碎已有半透明的征兆,又罕见地有几分无措。
他也在着急。
许音心尖一颤,不动声色耗尽余力凝起身形,颤颤地抬手,将满是血污的指尖搭上陈歌手心。
那指尖布满狰狞伤口,沾着黑红血污,体温亦是森寒冰冷,然而触感却是那样真实。
陈歌终是长出一口气,他不住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扶起许音,拿出复读机。
许音却未立刻回去,他低头看向自己已被鲜血染红的胸口,嘴角轻微地扯了扯,看样子似乎在努力搜寻记忆寻找一个表情,但始终未能如愿。
陈歌却心领神会,即便场中另一侧战局仍在胶着,他还是露出一个浅笑,幅度极轻地拍了拍许音的肩膀:“你做的很好。”
电流声沙沙作响,许音留恋般盯着陈歌嘴角那点弧度,身影逐渐透明,回到磁带中。
天台另一侧是黑发的汪洋。
大楼侧面锁链巨响。
陈歌收好磁带,微微眯起眼睛,重回战局之中。
【3】
拔除诅咒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万幸有红色高跟鞋相助。
许音轻微抬手,那些黑色细线已从他身上尽数消失,可他仍觉得有些异样。
他心中疑虑,面上却无甚表情。陈歌见他一如旧时淡漠,以为这便是无碍,冲他点了点头,夸奖了红色高跟鞋一番,又将这位勤劳的员工送到下一个伤员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许音的手忽然一颤,是想抬起来抓住什么。
可目之所及只余一个背影,那背影被数道红雾缭绕,每一道红雾都紧紧攀附着他,仿佛依恋,仿佛束缚。
许音便将手放了下去。
心中怪异的感觉更甚,他重获这颗心不久,理智与感知都处于一个缓慢重建的状态,但即便是在如此迟钝模糊的情绪中,他依然能觉察出一丝隐约的不愉。
即便身为厉鬼,也并不愿意被更多的负面情绪笼罩,许音尚不知这些情绪的后果,却知道这感觉因刚才离去的那个人而生。
他在原地踟蹰片刻,最终放弃无济于事的思考,遁入磁带中。
——终究,还是想靠近他。
【4】
咔哒,复读机被放到课桌上。
许音立时醒神,却并未现出身形。
但唤醒他的“人”并不在意,那“人”只有独臂,因此选择轻拍桌面引起众“人”注意:“都醒醒,开会了。今天是老板的生日,作为员工也该为老板准备点什么。”
“生日”于许音而言已是个模糊的词汇,他静静听着白秋林说下去。
“生日会,你们还记得生日宴会是怎么举行的吗?行行行,看起来学生们的经验比较多,你们先说。”
暮阳中学的学生们一拥而上,叽叽喳喳,许音被拥簇在他们之间,并不觉得吵闹,甚至在仔细分析“生日会”到底需要什么。
但孩子们的意见并不都是可取的,白秋林听他们七嘴八舌越扯越远,不由得适时制止:“停停停,我们这里只是普通鬼屋,并没有KTV和游戏厅……所以重点还是在生日蛋糕和礼物上。”
学生们听起来有些失落,有个别仍旧坚持己见,白秋林只得暂且记下,打算同老周闰大年他们再商量。
老医生忽然插进来道:“蜡烛和蛋糕是必不可少的。”
“嗯,蜡烛,蛋糕,贺卡,还有仪式……”老周看着笔仙迅速记下,总结道:“暂定就是这
些,时间不多,尽快布置出来,晚上好给陈老板一个惊喜。”许音没有言语,复读机传来两声沙沙的电流声。
“人群”复又散去,白秋林特地问了许音的意见,后者选择找一处安静地方准备他的礼物。
历经刚才一番讨论,他大抵想起了何为“生日礼物”,只可惜以他眼下的状态,能送的东西实在有限。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喉咙,忽然哼出一小段音节。
地下鬼屋空荡寂静,这一小段旋律格外清晰,他霎时便噤了声。
但这里到底是陈歌的地下鬼屋,此刻其他员工都在忙碌着准备自己的礼物,也无“人”会来关注这处僻静角落。
许音沉默片刻,继续哼唱那段旋律。
音乐于他或许是刻入灵魂的东西,即便死去多时,他也仍能作出一段完整的调子。
都说音乐是能承载感情的,他哼唱着这段小调,脑中反复回想的都是那道红雾缭绕的背影。
在他和他们的世界里,陈歌是唯一的温度,是唯一的生机,是唯一的渴望与光明。
一个突兀的想法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身边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音调陡然转低,似含糊不清的絮絮话语,又似百转千回的低吟。
许音强自按下这荒唐的想法,将注意力转回小调上,努力去调整音节。
然而这陡转的音节听起来却另有一番意境,许音几次想要调整,却又惊觉这是否算是欲盖弥彰,再一细想并不会有人会顺着曲调去剖析作曲之人的想法,他便怀着隐秘的心思,保留了这段转折。
无人知晓这个下午他经历了怎样一番思虑。
至日暮时,白猫匆忙带着小小下来报信,白秋林与老医生等人带着数位员工再度确认流程。
临到许音时,白秋林忽然有些讶异。
白秋林直言道:“你不是准备一下午了,为何不当面唱给他听?”
许音却不答,他轻轻摇头,身影虚幻遁入磁带中,传来沙沙的电流声。
许音向来寡言,即便同为厉鬼,白秋林也无法猜出他的想法,只能按着他的意愿,到时候呈上一个复读机。
欲盖弥彰总好过昭然若揭。
这是藏身于磁带中的许音的想法。
他保留了那段旋律,却因为那点隐晦的私心不敢当着陈歌的面唱出来,于是选择寄身磁带里,将那段小调放出来。
嘭。
时间到了,厚重铁门被带起又关上。
许音忽然想,此刻他若是化为人形,只怕脸上已写满了紧张。
所幸他选择寄身磁带,而磁带本身便容易卡顿,无人发现,当生日蛋糕被缓缓推到陈歌面前时,那段旋律其实有轻微的走调。
但在场众人只有他通晓音律,除他之外,无人发觉不妥。
纸制的蜡烛被点燃,明亮的烛火摇摇晃晃,灼痛鬼物的眼。
但即便如此刺痛,众“人”还是挤在推车旁,瞪大眼睛看着陈歌吹蜡烛许愿。
许音悄无声息显出身形。
他站在人群最外围,一时无人发觉他突然出现。
火光灼灼,不住跳动,那人脸上鲜有露出惊喜之色,此刻瞳眸被烛光映照,更是闪耀如星。
只可惜周遭环绕的“人”实在太多,当他俯身吹蜡烛时,许音的视野便被重重黑影挡住,再看不见陈歌。
他没有出声,亦没有挤身上前,只是伸手捂住心口,不知为何从中突然蔓延出细密绵长的钝痛。
模型做的蛋糕自然是不能吃的,但并不妨碍众“人”挤在陈歌身边,捧场地取走一块模型,在归回原处前,同陈歌絮叨两句。
大部分残念都没有言语的能力,但活泼如暮阳中学的学生,光是靠手势姿势就能传达不少讯息,陈歌被他们逗乐,忍不住笑出了声。
许音沉默着站在远处,直到最后才走上前去。
陈歌原本见模型已被拆完,正打算收拾背包离开,冷不防面前又多了一道人影。
他抬头一看,见是许音,心中忽然涌起残缺的拼图霎时完整的满足,他笑道:“原以为你养伤期间不便出现,这样看来是好多了?”
许音深吸口气,却不发一言。
他其实想了很多,可当人在眼前,却又什么也无法表达出来。
由此落在陈歌眼中的,便是一副忧郁又空茫的神情。
陈歌早已习惯,又朝他笑笑:“好好休息。”
许音这次盯着他的脸,向来无甚表情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
陈歌正同他对视,自然发现了他的不同。
“你这是……”陈歌先是困惑,继而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后,又有些哭笑不得。
“微笑,”陈歌道,嘴角克制不住地往上扬,“不是光扯嘴角就够了。”
他伸出手,虚虚停在许音的眼尾处,“笑的时候,眼睛的表情也很重要。整张脸都要动起来。”
要完整理解他的话,对现在的许音来说还有些困难,但他努力模仿着陈歌的表情,最终在数次尝试后,露出了一个堪称滑稽、却又可称为真心实意的笑容。
“练习到这里其实差不多了,”陈歌想要伸手抚向许音过于上翘的嘴角,临到触碰前,忽然又觉得这样的怪异滑稽十分有趣,于是便停了手,感慨道,“听说红衣有了心之后会逐渐恢复一些情感,倒是没有想到,你会着急学习怎么笑。”
这句话许音依旧没能完整理解,但大概能猜到是自己的行为让陈歌有了些许触动,因为此刻他在自己面前,露出了方才看见生日蛋糕时那样罕见的表情。
与刚才不同的是,陈歌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只是因为他一个人。
许音的嘴角便不由得又翘了翘,这次或许牵动了眼与眉,于陈歌有些意外的表情中,露出了一个毫无违和感的温柔笑意。
许音生前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这一点陈歌早已知晓,可他突兀想到,就凭这昙花一现的笑意,这个“很”恐怕需要被替换为“非常”。
生日会结束时尚早,陈歌记挂着任务,拎着背包又离开了。
他忧心许音身上的伤势,“体贴”地将复读机与红色高跟鞋留在鬼屋中,许音适当地发出急促的电流声以表抗议,却被陈歌误认为是同意,嘱咐一句:“好好养伤”后便离开了。
许音因这一句独属于自己的关心而获得短暂的满足。
可再一想到那缭绕红雾中没有自己,神情便再度阴郁下去。
【5】
守护他的心胜过一切,包括自己。
“许音。”
只需要被如此简单地唤出名字,他便会忽略一切危险,挡在那个人身前。
连鬼物畏惧强敌的天性也被压下,仿佛为此人奋战至魂飞魄散也不无不可。
为什么?
他以利爪撕开面前鬼物的血肉,与此同时他自身也被鬼物所伤,被细线简易缝合的伤口迸裂,溅出浓稠的血花。
为什么他令我困扰,我却依然愿意为他奋不顾身?
生死搏杀之际,他的心中却回响起数声疑问。
“许音!”
那声音陡然一扬,似惊似怒。
许音滞了一瞬,待痛感传来,方知那人厉声叫他的原因。
——身前与他交战的鬼物露出一个狰狞至极的笑,尖长的指甲深深插进他的胸膛。
嘭。
剧痛自心口处蔓延,许音身影却巍然不动,他顺势抓住鬼物手臂,于它惊恐的目光中,自红衣下浸出淋漓鲜血,那血液如同强酸,将鬼物手臂腐蚀殆尽,只余下一滩腥臭的血污。
鬼物霎时尖啸后退,却又不肯逃走,它的目光满是怨毒,不掩贪婪之色,于红衣心口处流连不去。
红衣的心何其难得,只要吞吃下一颗,便足以成为叱咤一方的存在。许音似是觉察到他的目光,嘴唇微动,却是未发一言。这颗心得来不易,我如何会让给你?
当他施以全力,红衣之下便鲜有能伤及他的存在。
厉鬼凄声哀嚎,最终满怀怨恨地化作红衣一角。
这厉鬼大抵算是红衣之下怨念极重的那一类,当完全吸纳它的那一刻,许音的心怦然一震。
于无人可见的地方,那颗被蛛网般的诅咒包裹的心,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红色高跟鞋终究力量有限,许音更不可能让她触碰到自己的心,因此,竟无人察觉许音那颗来之不易的心已被影子留下的诅咒完全侵蚀。
在那一刻,许音只觉眼前血色一闪而逝,再度睁开眼时,眸色已转为幽邃的血红。
陈歌一无所觉,疾步上前想要查看许音伤势,然而许音此刻却陷入刹那茫然,回首看向陈歌的表情阴郁且森寒,陌生到可怕。
陈歌不曾被许音以这样的表情注视,霎时一愣。
但他从未有过畏惧这种情绪,此刻也是关切之心大于异样警惕,他道:“如何,伤到哪了?”
许音似是突然回神,又恢复了旧时淡漠而忧郁的神情,沉默摇头。他的否认并不起效,陈歌刚才已将这场打斗看得分明。陈歌追问:“这并非红衣,为何你竟会被它所伤?”
分明许音已晋升为完整的红衣,陈歌却觉得他在拼杀时凶戾更甚往昔,且不说招招都像以命换命,甚至还会在生死关头走神。
明明红衣在找到自己的心后,应该逐渐恢复人类的情感才对。
人类的情感包括冷静与理智,显然许音并不拥有这两种情绪。
许音不住摇头,明显是听懂了他的疑问,却不想回答。
陈歌知晓许音还藏有许多心事,末了不再追问,只是敲了敲复读机,示意他回去。
许音抬头望向前方幽深的走廊,隐约还能听见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危机尚存,他并不想回去。
但陈歌却觉得许音实在是“心神不宁”,左右眼下只是一个低星任务,有老白等人掠阵便已无碍,他犹在怀疑是否是许音身上的诅咒并未清除干净,又或者是血雾侵蚀的后遗症,总之是强硬地要求许音回到磁带中。
许音只得作罢。
重回磁带之中,在沙沙的电流声外,许音忽然听到数声砰然巨响。
他很清楚这不是外界的动静。
他静默垂首,望向自己心口。
嘭,嘭,嘭。
那数声轰鸣,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它来自自己的心。
那颗为守护陈歌而生的心,不知何时被满是浓稠恶意的诅咒缠满,顺应着他最不堪的愿望,催生出了无尽的欲念。
而欲念若不借由杀戮发泄,只会更加危险。
那颗漆黑的心沉沉地坠在他空洞的躯壳里,每时每刻都在逼迫他向眼前这个人靠近。
他就快控制不住了。
他对陈歌,始于信任,始于忠诚,始于孤注一掷的寄托,始于拼却性命的守护。
原本这颗被恋人背叛过的心,已不敢轻易去爱人。
可是唯有这个人,唯独这个人……会顺应他的愿望,回应他的渴求。
血色的绝望世界中,他是唯一的光芒与希望。
许音闭上眼,仿佛看穿了皮囊之下那颗沉重的、被漆黑诅咒完全包裹的心脏。
满溢的无言可表的爱意,最终沉淀为极致的渴求与占有。
【6】
又是奔波大半夜,这次陈歌少见地疲乏,回到鬼屋时只来得及简单洗漱,就直接倒在了床上。
他原本还想定个闹钟,可想到明天游乐园正好要闭园修整,再联想到最近棘手的任务都已完成,便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困意突如其来,去得也猝不及防。
当他意识到自己“醒来”时,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明明才从睡梦中醒来,周身却十分乏力,他揉着额角打量四周,忽然发现自己已不在休息室内。
可这也不是个陌生场景,惨白墙壁,暗红床帐,泛黄垂幔……
这分明是鬼屋中冥婚的场景,而他正躺在“新房”的婚床上。
恶作剧?还是他突然有了梦游的习惯?
门忽然被敲响。
陈歌霎时一愣,他很清楚今日的鬼屋不会有人造访。
不会有人,那便是鬼了。
笃笃,笃笃,敲门声规律响起。屋中光线昏暗,不知是谁打开了藏在暗处的灯,黯淡红光自下而上投射在帐幔上,垂落的纱帐无风自动,更显阴影幢幢。
陈歌沉沉吸气,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正打算下床拎起一旁的花瓶靠近房门,没料到自己竟然格外乏力,甚至连撑起身这个动作都难以完成。
这又是什么情况?
但再怎么诡异,此刻也是在他的鬼屋中,他听到敲门声停,门外隐有动静,干脆直接厉声喊道:“——许音!”
“我在。”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青年一身红衣,黑发柔顺贴在耳边,眉目深邃,昏暗光线下一晃眼,竟觉得像是遥远时代的一道剪影。
陈歌没想到敲门的人是他,更是第一次听到许音如此清晰利落的回答,一时讶异。
片刻后他才转回思绪,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许音不答。
陈歌话一出口,又反应过来方才是自己在叫他,只好换了个问题:“我怎么会在这里?”
许音亦不答。
许音明明仍如旧时无甚表情,陈歌却直觉有哪里不同,连续两次许音都没有回答,让他心中泛起异样的涟漪。
他再度试着撑起身来,未料身前扫过一阵阴风,而自己已仰面倒回床上,双手手腕都被冰凉的手按住。
许音终于开口,却是道:“别动。”
心中异样的感觉越甚,陈歌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要做什么?”
眼下他受许音桎梏无力挣脱,而许音就这么以压制的姿态俯首看他,神情淡漠,眸色晦暗,眼底隐隐映出一旁跳动的火光。
陈歌鲜有受制于人,但到底想到这是许音,如若换个人这么戏弄他,他肯定早已发火。
许音沉沉看他,嘴唇微动,陈歌正等他说出个什么石破天惊的理由来,忽然面前有什么东西一扫而过,而一道阴影覆下,在视线被全然阻挡的同时,有一个如玉石般冰冷质地的东西与他肌肤相触。
陈歌于短暂的震惊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正要厉声斥他,却被厉鬼寻到机会,顺着那微张的口强势侵入,丝毫不给他拒绝的余地,直接挑弄他的唇舌。
“你……唔!”
陈歌从未有过恋爱的经验,万万没想到第一次亲吻竟是交代在了鬼物手中,与他绞缠的唇舌初时冰凉,泛着浸骨的寒意,然而只过了些许功夫,便逐渐染上他的体温,犹如玉石被人捂热一般。
那感觉其实并不能说只有难受,恰恰相反,甚至带着诡异的满足与充实,但陈歌只要一想到是自己被一个同性厉鬼压制着为非作歹,心理上便极端不适。
好半晌,见陈歌实在是坚持挣扎,许音才终于放开了他。
“不喜欢吗?”他嗓音低沉,优美如音律。
陈歌急促呼吸,脑海中已经涌上了一些暴躁疯狂的想法,但见到许音那副纯然无辜的表情,再一联想许音近日反常的举动,到底还是关心更胜一筹。
陈歌勉力压制怒气,道:“你想做什么?”
许音神色忧郁,并不理睬他的问题:“可是我喜欢你。”
陈歌怔住。
许音继续说话,似在表白内心,又似在喃喃自语:
“陈歌,陈歌,这颗心每天都在叫你。”
“每一天每一天,它都在叫我靠近你。”
“它重复着演奏一段旋律,你的微笑,你的呼吸,化作流淌的音符,传颂着不朽的歌谣。”
许音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望进陈歌隐隐闪躲的眼中:“我想起了这种感情,它叫‘喜欢’。”
喜欢这种感情,于陈歌而言是陌生的。
负面情绪大多因残缺的爱意而生,当他被剥离所有的负面情绪,于温暖的情意也会迟钝上几分。
但他理不清自己的情意,却知晓爱意对于许音的意义,毕竟他是因过于强烈的畸形爱意而死去。
而如今他因自己重获一颗心、因自己而重寻爱意——往日里许音的奋不顾身历历在目,如今终于得寻因果。陈歌于心中长叹。
陈歌终于妥协:“你想要什么?”
厉鬼幽邃的眼中似燃起光亮,这次终是好好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
这对陈歌来说,并不是一个满意的回答。
却又不得不承认,是在意料之中。
眼下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身处冥婚新房的床上,他也不知道许音现在的神智恢复到了什么程度,不过听说“天性”这种东西总是泯灭不掉的,难道许音先想起来的是求偶……?
他因这天马行空的想法忍不住想要发笑,冷不防腰间突然一重,是许音环住他的腰,一并倒在床上。
细细密密的微凉的亲吻自背脊一路往下。
陈歌控制不住地战栗,直觉想叫许音住手,话到嘴边却又忍住,忿忿咬紧齿关,揪住了床边垂落的帐幔。
他克制着自己不动手,却像是默许了厉鬼的放肆,那吻在腰窝处停住,不再往下,在陈歌略松一口气的刹那,转而换作手指侵入了更隐秘的地方。
陈歌霎时僵住。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也猜到了许音想要什么。
只是他仍不可置信,许音敢要的这么多。
那已经磨蹭到沾染肌肤温度的唇又移了过来,绕过颈项,覆上耳廓。
吻在细碎蔓延,身后的开拓仍在继续。
陈歌第一次遭遇这种危机,本能仍是想反抗拒绝,却又无法做的干脆利落,只因前尘因果
太多。
于许音而言,默许到这种程度,已是放纵。
他退出又进入,稍稍屈起指节,试探陈歌的反应。
但那人明明面上绯红眸含水色,却又始终不发一言,既不给他回应,亦不制止他的动作。
大概是魔怔了吧。
两人在心底同时对自己作出如此评价。
若非是如此,怎会在这两个人身上出现予取予求与欲念深重。
两根手指已是畅通,三根手指却尚显艰涩。
但许音已不想再忍,他从背后环抱住陈歌,叼着他红透的耳垂,一点点楔入。
陈歌曾以为自己十分耐痛,现在方知绵长的疼痛最为折磨。
尤其是明确感知,是身后难言处,正在接受另一个同性的侵入。
心理上的不适令他想蜷起身体,却又不想显露脆弱的姿态,但就这样任人施为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干脆侧过头撞上许音的唇,恼怒地咬下去,是想发泄一点不满与怒意。
许音却像是等候多时,顺从地开启唇瓣,由着他咬,舌也不老实,时不时地在陈歌齿关扫过。
唇齿间看似缠绵,待下身终于完全侵入,未待陈歌适应这满涨的不适,许音却陡然又突进了几分。
“你是在……”陈歌猛然皱眉闭眼,神情却非全然痛苦,他终于松了咬劲,泛着水光的唇不
住颤抖,却终究没有把话说完。
许音轻吻他侧脸,重复道:“我喜欢你。”
明明只会重复说几句简单的话……为什么之前的表白却又那么“精彩”?
陈歌心生疑虑,却已无心再去发问,许音此刻已箍住了他的腰,在第一次深入到最内里后又猛地拔出,紧接着未待甬道收缩,再度又深又狠地撞了进去,一瞬让陈歌产生了每一下都比之前更深的错觉。
身躯被人占有填满,这实在是种诡异又让人不安的感受,可是许音的手一直紧紧环抱着他,唇舌流连不去,冰凉如玉石般的身体都渐渐被他带上温度……陈歌因过于刺激而一片空白的脑海茫茫然地想,他似乎并不抵触这样的感觉。
心中一瞬松动,恍惚间如见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察觉他的变化,许音抽出手来,落到陈歌颤颤抬头的前身。
陈歌似乎回过神来,想要先许音一步挡住这恼人的反应,却被许音反手制住,一起握了上去。
“放手。”陈歌艰难启齿。
许音却像是笑了一声,不理会他的命令,干脆带着陈歌的手,上上下下有节奏地动作起来。
仿佛是要寻找某种契合,前身施力时后身便撤出,前身放松时后面又挺入,陈歌简直被这前后不得的快感逼疯,最终在许音的吻再度沿着脊背落在耳边时,柱身猛然跳动,喷薄而出。
许音细细含着他的耳垂,似乎呢喃了句什么,未待陈歌自释放后的短暂失神中缓过来,身后处便又迎来一波强势的爆发。
厉鬼的量并不见得比人少,陈歌恍惚地想,只觉身下一片微凉的黏稠,他不想去看,也不想去想是如何的狼藉惨状。
一番事毕,许音仍不肯放开他,但陈歌却诡异地从交合中恢复了几分气力,甚至觉得较之前乏力的状态还好了些许。
他为这变化而倍感荒唐。
“许音。”他开口,嗓音涩且哑。
许音答得很快:“我在。”
陈歌原有千言万语,其中不乏叱责与后悔,但当他抬头与许音对视时,那些话语忽然又无迹可寻了。
许音的眼幽邃含情,其间情意灼灼,不可忽视。
那目光太盛,陈歌不由侧头,却见之前被他误认为是灯光的几点红芒,分明是烧至半截的龙凤高烛。
冥婚场景中本没有这东西,也不知道许音从哪弄来的。
“离天亮还早,”许音将头埋在他肩侧,声音有些闷,“要等它燃尽才行。”
陈歌心中情绪翻涌不定,末了到底是闭了闭眼,沉声应道:
“好。”
【尾声】
很久以后陈歌为许音在鬼屋中布置了一架钢琴。
鬼屋中的员工虽然不曾明着讨论,心里却大多都嘀咕过,陈老板人是好,手头却经常拮据。
但就是这样“拮据”、“节省”、“从不铺张浪费”的陈老板,却耗费了大价钱,在鬼屋僻静处放了一架钢琴——有眼尖的暮阳学生一语道破:甚至不是二手的!
白秋林与老周等人看着那架钢琴,面上惊讶,心里却是将某个困扰多时的猜测落定。
毕竟鬼屋里会弹钢琴的,也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日暮时鬼屋歇业,陈歌关上厚重铁门进入地下,在面前的岔路口一拐,去了另一个不曾标注的方向。
蹲在岔路口不远处屋子里的一道残念摸了摸鼻子,不甘心地想要冲出去。
——却被一把拽住。
几个孩童样子的鬼物笑嘻嘻地围住他:“输了输了!今天老板还是先去的那边!”
残念又是不解又是不甘,但到底势单力薄,只得忿忿认输,交出了私藏的糖果。
荔湾小镇边界处,有一座被花圃环绕的木屋。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犹有数丛鲜花盛开,虽然颜色黯淡如血污,但在这里大抵是没人嫌它晦气的。
花丛间摆放着一架格格不入的钢琴,此刻正是乐声流淌。
许音面目沉静,纤长十指来回游移,动作熟练到仿佛已排练过上千次。
陈歌在一旁侧耳听着,待一曲终了,方才问道:“我总觉得耳熟,之前是不是在哪听过?”
他对音乐没什么研究,自问也不记得什么名家篇章,但总觉得许音这首曲子,他应该在哪里听过才对。
许音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答非所问道:“它叫《坠落》。”
陈歌思索片刻,终于确定自己确实没听过。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许音张口欲答,却又顿住。
答案在他心中徘徊已久,却始终不敢向陈歌直言。
——守护你的心,被漆黑的愿望催动,拉扯着我不断坠落,最终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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