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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剑】苦渡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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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2.26

-----正文-----

主角是师祖。

【一】

初夏时节,午后回廊,还是个团子模样的叶新凉趴在母亲身边,仰头看着茂盛枝叶间落下碎金般的光芒。

“……师父今天又罚我了,说我一式平湖断月老是力道不够,可我明明很用力去刺了呀。”

他小声嘟囔。

秦舒温婉一笑,轻摇扇子替他扇风:“那是你修行还不够。你看你哥哥,像你这么大时问水剑法都参悟大半了。”

叶新凉最讨厌同大哥对比,他的大哥叶凛冬比他年长三岁,却极少关照他这个弟弟,常年跟着师父在外修行,见面也是冷面寡言。他时常羡慕同门的其他弟子,家中一派兄友弟恭。

于是他小脸紧皱,不再提这件事,过了一会儿又想接着同母亲聊天,于是岔开话题道:“那父亲母亲以前习武的时候呢,是不是比哥哥现在还厉害许多?”

秦舒笑了笑,轻轻摇头:“我和你父亲都更喜欢铸剑术而非剑法本身。以前还让我师父遗憾了好久,不过好在师父他也不在乎这些,也就随我去了。”

“哎?”叶新凉头一次听到母亲提到她的师父,瞪大了眼,“母亲的师父……该怎么称呼?他是怎样的人,现在在哪里呢?和我的师父比起来谁更厉害?”

他噼里啪啦甩出一堆问题,秦舒也不急,慢慢说给他听:

“你该叫他师祖。他是纯阳剑宗弟子,很多年前来到藏剑山庄与你叶师伯切磋剑法,我也是那时候随他来到藏剑山庄、拜入藏剑门下的。”

秦舒生在纯阳雪岭,本是个弃婴,后被她的师父收养,之后才加入了藏剑山庄。这些叶新凉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纯阳冰天雪地的,你师祖自幼在那里长大,也是个冷冰冰的性格,眼中除了剑术再无别的东西。”

“也就是那次来藏剑和你叶师伯切磋后,才第一次看见他对谁真正上心的样子吧。”

“这么多年来……好像师祖只有每次见到你叶师伯时,才有了那么几分重归红尘人间的味道。”

秦舒说着,声音渐轻,像是陷入了久远回忆。

叶新凉还在等后续,他推了推母亲,焦急道:“那之后呢?他现在在哪里?而且那个叶师伯是谁?我好像也从未见过啊。”

秦舒回过神来,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面上浮出一丝落寞:“师祖仙去已久。他天生带有心疾,也只有纯阳那样终年冰雪的环境才适合他修行,因此他也是极少踏出纯阳……早些年他曾传书于我说要去东海云游,之后便再无音讯……想来那就是诀别了。”

“至于你叶师伯,那也是个行踪不定的人物。我加入藏剑至今也没见过他几次,只有我师父来时他才会出现……前几年他似乎回来了一趟,如今多半是在外云游吧。”

叶新凉十分不满:“结果两个都是像仙客一样来去无踪的人物吗?那当他们的弟子岂不是十分轻松?想休息就休息,想习武时再练习。”

秦舒失笑:“怎么可能,你师祖可是很严格的。纵我后来长居藏剑,他也时时传书于我让我不要懈怠。我到山庄后只比之前在纯阳时更加刻苦。你叶师伯也有个徒弟,好像是在万花吧……那边的事情我也不太了解,不过他的弟子定然也是人中龙凤,可不会是像你这样的小懒虫。”

叶新凉撇嘴,转过身去,赌气不再说话。不过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秦舒慢慢地打着扇子,在氤氲的暑气中也有些困乏,打起了哈切。

梦境朦朦胧胧,入目尽是雪白。她好像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师父。纯阳白雪皑皑,那人也是一身白色道袍,霜雪覆了满头。

他执着素色的长剑立在冰川上,眼中是仿佛沉淀了千万年的孤冷。

好久不见啊,师父……

秦舒轻声说。

【二】

慕长临携秦舒来到藏剑山庄时,正逢江南好风景。天泽楼前那棵老树落英缤纷,细碎的粉色花瓣被风带着,吹遍了山庄。

秦舒是个弃婴,于纯阳雪岭被慕长临捡到,而除了在她襁褓里发现的一枚沾满血迹的伯氏埙外,便再无任何可辨别身份的信物。伯氏埙慕长临倒是认得,是藏剑山庄弟子的信物,只是不知这个女婴为何会被遗弃于此。

而之后也再无别的线索。慕长临在纯阳把她带到十岁,还是决定把她送到藏剑山庄去。

不同于冰雪封山的纯阳,西子湖畔边的藏剑山庄一片灵动生机。有老树有飞花,还有四处闲散漫步的鹿,悠然徜徉的船,这些对秦舒来说都是新奇的体验。

然而最最新奇的,还是她头一次看到师父与人起了争执。

叶霜憾是个急躁的性子,自少年时学成问水剑法与山居剑意就喜欢外出游历,好些年才回山庄一次,且每回一次山庄,必先找遍门中武艺高超的弟子切磋一番。

他与慕长临初见时,正在与叶叙切磋。说是切磋,其实更像是他单方面的碾压。

轻重切换毫不迟疑,控制的时机也抓得老练。一身武艺除却藏剑山庄闻名的问水、山居剑法,隐约还透着别的门派的影子。以他这个岁数,于剑术一道已可谓是小有所成。

叶叙没撑多久便败下阵来,他重剑撑地,抹着汗气喘吁吁道:“你这小子,这两年又溜哪儿去了?还学了这么些稀奇古怪的招数。”

叶霜憾爽朗一笑:“游遍大山名川,探访世外高人。师兄,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于参悟剑法也是大有裨益的。”

叶叙摆摆手,无奈道:“得了吧,也就你能在外面闲逛。你师兄我上有师父下有弟子,还要管理山庄事务,哪有你大闲人轻松自在啊。”

这说的是实在话。叶叙与叶霜憾虽同时出师,但一个选择留在藏剑教习弟子管理事务,一个选择在外云游继续参悟剑道,如今时光流逝,两人间的修为差距也就渐渐拉大了。

叶霜憾笑笑,不再说话,拎起自己的重剑,转身向庭外走去。

这一转身,就在妨眼飞花里瞧见了慕长临。

慕长临那日穿着一身蓝白色破军道袍,背着一把画影,神色淡漠地看着他们,不知已在院门边站了多久。旁边站着个穿着沐雪套的小女孩,模样乖巧,正瞪大了眼四处张望着。

叶叙也瞧见了慕长临,惊喜地向他挥手打招呼:“长临!你这么快就来啦!哟,旁边就是你提过的秦舒小妹妹吗?这么可爱!”

数月前慕长临就传书给叶叙,告诉他自己将在不久后送一个极可能是藏剑弟子遗孤的女孩过来。叶叙常年在藏剑山庄教习幼年弟子,亲近小孩,对于好友这样的请求自然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长临?”叶霜憾极慢地咀嚼了下这个名字,总觉得似乎在哪个不甘落败的纯阳弟子口中听过,他挑眉看向那个眉目清冷的道长,对方也不理他,只对叶叙微微颔首示意。

叶霜憾回头看向叶叙,嬉笑道:“师兄,什么时候山庄收了个纯阳弟子?连我也不知道。”

叶叙瞪他一眼:“胡闹!这位是慕道长,乃是纯阳剑宗门下弟子,也是我多年的好友。此番正是他,护送一名山庄弟子的遗孤回归本宗。”

“哦?”听闻慕长临出身纯阳剑宗,叶霜憾眼前一亮,迅速接道:“既是同为剑道中人,那慕道长可愿与我切磋一番?”

“胡闹!”叶叙大声喝止他,眼神中隐有怒意:“慕道长千里迢迢而来,山庄尚未来得及接风洗尘,你却在这里缠着人家切磋?”

叶霜憾还待辩驳,却听一人声音泠泠如幽泉:“叶叙,无妨。”

“长临?!”叶叙吃惊地回望过去,“可是你……”

后面半句话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打断——“无妨。我也想领教一下这位叶兄的剑意。”

许是不耐叶霜憾在叶叙背后朝自己露出的戏谑笑意,又或是忌讳叶叙即将说出的话,慕长临极快地打断了他。

“这……好吧。那你们俩可记得,点到即止啊。”

叶叙无奈退开,而叶霜憾并未留意到叶叙的后半句话并非是对他所说。

天泽楼前的飞花纷纷扬扬,飘到这处偏远小院。落花随熏风起落间,慕长临与叶霜憾默然对立,静静拔出佩剑。

叶霜憾瞧见他用的是画影,饶有兴致道:“这莫不是与那柄‘腾空’齐名的‘画影’?之前只侥幸见过腾空的飞鹤残影,未料有朝一日竟有幸见到画影。”

慕长临没接话,只横剑于前,比了个起势,道:“在下慕长临,请赐教。”

对方反应冷淡,叶霜憾有些乏味,也后退几步同他一般一本正经道:“在下叶霜憾,还请慕道长手下留情。”

话音未落,一个玉虹贯日,人已冲了上去。

【三】

待真正交手时,叶霜憾才察觉对方实力不容小觑。

他向来打得激进,喜欢开场就打出绝对的压制力掌握主权,可慕长临却总能轻描淡写化解他的攻势,游刃有余地立在他的剑风之中。

他偏好爆发,虽说难免会有后继不足的缺点,但从来鲜有人能抗住他的猛攻。

慕长临是个例外,他总能寻到最巧妙的一个点躲避他的控制,再反手给予痛击。

是他轻敌了,面对这样的敌人,根本不能冒昧猛攻。叶霜憾紧张地后退想要拉开距离重整战局,却不料踏入对方气场,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式人剑合一定在原地。

慕长临摆出一个八荒归元的起势却未出招,他静静看着叶霜憾:“叶兄,承让。”

叶霜憾还没反应过来,他拎着轻剑站在原地愣怔道:“……这就,结束了?”

叶叙极快地跑来,‌‍‎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让你不知天高地厚!这下被慕道长教训了吧!”

叶霜憾犹自难以置信,他自问虽与纯阳剑宗弟子交手不多缺乏经验,但像刚才那般被完全压制的局面在他成年后已极少遇到。不得不说,慕长临极大地挫了他的锐气。

他回望慕长临,慕长临正将画影收入鞘中,半张脸被冰冷剑身挡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波澜不惊,好似这场胜利也是理所当然。

似是被那人一身自在淡然激到,叶霜憾气血上涌,冲上前去拽住他的衣袖道:“不行!再来一次!刚才是我疏忽,这次我一定不会再犯错了!”

叶叙急忙拽住他:“霜憾!怎么还是这么小孩子脾气!都说了慕道长远来是客,你非要缠着人家切磋不停吗!

慕长临收了剑,摆了摆手,端正地看着一脸不服气的叶霜憾:“叶兄,参悟剑术一道并非只靠切磋。纵游历山川再多、探访高人再多,参悟剑道,仍需静心思考,绝非毛躁切磋所能成。”

“阁下心中无剑道,只有取胜剑术。”

慕长临这么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转身向庭外走去。

叶叙瞪了叶霜憾一眼,急忙追上慕长临,两人一道带着秦舒向山庄客房走去。

唯留叶霜憾留在原地,轻声念着:“剑道……剑术?”

入夜后慕长临惯例擦拭佩剑,却见秦舒在桌边撑着脸看着自己,一脸的欲言又止。

慕长临道:“怎么了?还是舍不得离开纯阳么。”

秦舒摇头:“我知道师父送我来是为我好……但我实在有些好奇,师父从来不主动指导旁人,为何今天却会指导那位叶师叔?”

慕长临道:“这可不是指导。那位叶兄于剑道尚有迷惑,同修剑道,为师只是不想看见他于歧路行得更远罢了。”

提到这里,秦舒又好奇地偏过头:“可是师伯以前告诉我们,习武时就要多切磋练习,才能熟练招式呀。”

“那是对于你们初入门的弟子。那位叶兄早已不是入门的阶段,现在最适合他的还是静心参悟剑道。藏剑山庄的庄主叶英抱剑观花数十年,其独门心剑闻名天下、三庄主叶炜亦是在大悲之后悟出寂剑。姑且不论这位叶兄的修为比起两位庄主如何,其心境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秦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迟疑开口:“师父啊……以后我留在藏剑山庄,你还会来看我吗?”

秦舒自小亲近的人除了同门师兄弟外便是这个养育她成长的师父。而她此刻也有些惧怕听到答案,纯阳距藏剑甚远,舟车劳顿极其辛苦。他们此行过来并不轻松。

“当然。”却听慕长临平静开口,“我每年冬至时会来藏剑山庄一次,也正好检查你一年的修行。”

秦舒这时才终展笑意,她跳下凳子摇着慕长临的衣袖,欢喜道:“那说好了!以后每年师父都要来看我一次!”

慕长临眉目温柔,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师徒俩在藏剑山庄又住了些时日,慕长临便打算回纯阳。

叶叙前来送别,断桥湖畔小小渡口,只站着这么两大一小。

一番寒暄后,倒是秦舒先问出口:“那天那位叶哥哥呢?为什么没看见他?”

“阿舒。”慕长临叫她,“那位叶兄只是叶叙叔叔的师兄,并不是为师的朋友。”

秦舒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叶叙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那天霜憾和你切磋后极不服气,当天夜里就又收拾包裹出去溜达了,此时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慕长临摇头,似是早有预料。他对叶叙说:“相逢是缘。叶叙你下次见到那位师兄,也请代我告诫他一声,修习剑道需要的是静心参悟,若只是一昧切磋,所得不过最为平凡的杀人剑法罢了。”

叶叙笑得尴尬:“好,好。下次见到他我会告诉他的。”

慕长临就此别过二人,踏着一楫轻舟,往扬州去。

叶叙带着秦舒往弟子们居住的小院走去。绕过几处回廊,却瞧见了一个本该“出去溜达”的人。

叶霜憾挠着头,对上满脸惊讶的秦舒,欲言又止,一脸尴尬。

“啊!你是那天那个切磋输掉的叶哥哥!”

秦舒指着他大喊。

叶霜憾更加难为情,转过身就想一个大轻功走人。

倒是叶叙又拉住了他。这位师兄无奈叹道:“说吧,这个时候还留在山庄,你到底想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话还是有点道理的。”叶霜憾挠了挠头,蹲下身,突然掏出了一根糖葫芦。

叶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向秦舒套近乎:“来,这位来自纯阳的小妹妹,告诉哥哥,你师父他住在纯阳哪儿?以后还来山庄吗?”

【四】

往后几年冬至,慕长临都如约而至。

然而“如约”到来的人,却不止他一个。

第一年的冬至,叶霜憾“偶遇”慕长临。

距离上一次两人切磋已过了一年有余,叶霜憾也在外游历了不少时间,这时他倒是放下了以前只图激进取胜的切磋办法,转而去思考一些基础的剑式剑招。做起这些以前自己一直疏于关注的事,剑法倒是意外的精进不少。

只是每精进一分,就忍不住想起那个冷面冷语的道长,忍不住想起那次失败的切磋,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饮恨。

归根究底,他年少成名,又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头一次被人指出修行悟道的办法不对,实在有些脸疼。

奈何慕长临的确一语中的。

这么心绪起伏地过了一年,踩着之前在秦舒那里问到的冬至时节,多年不着家的叶霜憾头一次有了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慕长临遇到他倒没觉得多么意外,只是客气地问候了几句。叶霜憾压着躁动心绪回复了,最后还是忍不住提出切磋的请求。

他迫切地想赢回一场,证明自己的剑道已然大成

慕长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答应了。

这一年叶霜憾再次败下阵来,不过比起上一次几式便结束战斗,这一次他倒是多撑了好一会儿。

叶霜憾撑着重剑,望着对面清冷淡然的道长,再次咬牙饮恨。

第二年的冬至,叶霜憾“巧遇”慕长临。

叶叙觉出些端倪,站在山庄大门前看着一身风尘归来的叶霜憾,调笑道:“看来近几年山庄在冬至时准备的猪腿味道确实不错,连几年不归家的霜憾少爷这两年都惦记着准时回来了。”

叶霜憾被他取笑,脸蹭地红了,急匆匆地冲进山庄,目标却不是自己的院子,而是去年慕长临住的那间客房。

这年倒是打了个不分伯仲。

第三年、第四年……

年年如是。

叶叙嘲笑叶霜憾每年回山庄都跟守株待兔一样,叶霜憾尴尬不已,不得不承认似乎还真像那么回事。

胜过慕长临成了叶霜憾的执念,纵然每年屡战屡败,他也知道自己有了不少进境。慕长临没有藏私之心,两人也开始交流剑法。慕长临极少踏出纯阳,不如叶霜憾见识广阔,结合叶霜憾的见闻与他参悟的剑道,倒是于两人修为都有所长。

借着剑道的修行,两人终是熟络起来。

某年的冬至,叶霜憾坐在慕长临客房内摆出几盘酒菜,随口问道:“长临,你以前是怎么修行的?为什么你鲜有切磋争斗,却还能悟到那么多剑道之理?”

“叶兄客气了。纯阳修的是道,剑术只是道法的一种依存。我剑宗修的是太虚剑意,讲究的也是于剑术里参悟道法自然。”

叶霜憾嘶了一声,一听他扯这些道法就头疼,他忙打岔道:“罢了罢了,不提这个。不过认识这么久来,你怎么还叫我叶兄?我都叫你长临了,你这样岂不是很不给我面子?”

“那该叫什么,霜憾兄?”

“叫我霜憾!”叶霜憾瞪他,因为喝了点酒,眼角都显出一丝绯红。

慕长临看着他因着醉意而显得几分迷离的眉目,难得露出抹笑意:“那就依你所言。”

再看着他恼怒的样子,实在有趣,又笑了笑。

他俩头一次对饮,明明是叶霜憾主动抱酒而来,自己酒量却是极浅,不过几杯酒下肚,整个人就有些飘飘然了。

慕长临在纯阳甚少饮酒,也不清楚自己酒量如何,还待想之后如何推拒叶霜憾的敬酒,却不料对方突然一头栽倒在桌上。

自己抱酒前来邀约……结果酒量却差成这样吗?

慕长临有些哭笑不得。

此时夜已深,叶霜憾的小院离客房又甚远,慕长临无法,只得把他扶到自己床上休息。

一番收拾后酒意又涌了上来,他也有些困乏。床榻宽敞,他此刻不甚清明,也就同叶霜憾一道,合衣躺了上去。

半夜里却是叶霜憾被身旁动静惊醒。

刚睁开眼时尚有酒意微醺,待看见身边瑟缩战栗的人是慕长临时,那丝残余酒意登时飞得无影无踪。

“长临?!你怎么了?”

慕长临无法回答,他死死咬着嘴唇,一手紧攥胸前衣襟,面色惨白,豆大汗珠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叶霜憾扶着他的肩膀,努力想听清他的话,脑中电光火石闪过叶叙之前同他的闲聊——“长临患有心疾,虽说自身修为深厚,但他师父是不建议他经常动武的。你每年找人切磋也多留个心眼。”

叶叙怕是不知即便现在的他竭尽全力也胜不过慕长临,更别提什么手下留情了。

但眼下这情形……是慕长临的心疾又犯了吗?叶霜憾心急如焚,此时夜深,医师都已离开,只能撑着慕长临坐起来,向他输着内力,尽力帮他调息。

好半晌慕长临才止住战栗,他面无血色,伸出的手指也是惨白,他让叶霜憾自一旁行囊里取出一个白瓷瓶,取出药丸,艰难服下。

待又过一会儿,他才完全恢复过来。

“长临……是心疾吗?莫不是之前饮酒的原因?”

慕长临摇头,轻声道:“不妨事。”

他不再出声,慕长临向来不喜和别人提到自己的心疾。

叶霜憾知他忌讳,也就不再多言,替他顺着气,守着慕长临再度安稳睡过去,自己才合着眼小憩一会儿。

因这心疾突犯,慕长临比往年回去得更早些。叶霜憾担心他路上安危,提出要跟着他一路去纯阳。

慕长临推辞再三,也架不住叶霜憾死缠烂打,外带叶叙也几次强调叶霜憾不过闲人一个,与其放任他不知去何处游荡,倒不如陪着慕长临走一遭。

慕长临无法,只得答应了。

往来藏剑纯阳这么些年,除了第一次带着秦舒,这倒是慕长临第二次与人同游。

从前叶霜憾喜欢四处赏玩风景名胜,停停走走悠然自在,这次因为担心慕长临,一路山水都是匆匆而过。他倒也没觉得几分遗憾,一路上的注意力全在慕长临身上,生怕他的心疾再犯。

慕长临虽不喜别人怜悯同情,但见叶霜憾这一日日小心翼翼地关怀照顾,也就无奈随他去了。

叶霜憾那样小心委屈却又忍不住时时关注他的样子,连他最后一丝微渺的反感都驱逐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路车马不停,到达纯阳已快进入隆冬。叶霜憾虽游历过大江南北,对于遍地冰雪的纯阳还是有些受不住。一进到慕长临的屋子就抱着暖炉哆嗦着不肯动弹了。

慕长临无奈看他,这时候他才又真切体会到叶叙曾说叶霜憾的任性固执就像个小孩子。他这点小动作,可不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么。

连秦舒小时候也没他这么怕冷。

“长临……我在你这里待到春天好不好啊,外面真的好冷啊……”

叶霜憾裹在慕长临的被子里,怀里还揣着暖炉。反观慕长临,还是一袭单薄的破军外袍,丝毫不惧冷。

“随便你吧。只是你真不打算去客房?”

叶霜憾吸了吸鼻子:“不要,你们纯阳的客房离论剑坪好远……而且夜里挨着你睡比较暖和。”

他还惦记着难得来一次纯阳、非要再找几名剑宗弟子切磋的事。

慕长临摇摇头,无声叹气。

自他们来到纯阳,叶霜憾就一直同他共睡一榻。起初叶霜憾忧心他夜里再犯心疾,整夜都要惊醒好几次,翻身去看慕长临有无异状。慕长临只闭目假寐由他折腾,把这事记在了心里。待又过几天,慕长临在他睡着时悄悄抽走他手里的暖炉,叶霜憾便不自觉往一旁贴过去寻找热源,正好就直接钻进慕长临怀里。如此,居然再未半夜惊醒,一夜好眠。

往后数日,叶霜憾发现这倒比暖炉来得更加暖和,和慕长临拥着更能及时感知到他的心疾发作,便自发向慕长临贴了过去。

或许天意总是公平的,他于剑道领悟极快,在某些方面却意外迟钝。

慕长临的院子离纯阳论剑坪很近,叶霜憾时时要去与纯阳弟子切磋一番讨教剑道,住在这边也确实方便不少。

又过几日,因叶霜憾时时在论剑坪切磋插旗,连不少纯阳弟子都认识了这位来自藏剑的客人。

有一位气宗的小师妹,起初只是为了帮某位师姐传讯路过论剑坪,偶然见到叶霜憾一场切磋,便成了日日守候在论剑坪旁。若叶霜憾那日不曾出现,她离开论剑坪时必是满脸沮丧。若叶霜憾那日出现了,她离开论剑坪时必是满脸的欢喜。

时间一久,不少纯阳弟子都瞧出了这位小师妹的心思,偶尔在叶霜憾切磋时还有同门师姐妹故意喊她的名字。叶霜憾切磋时分没分心倒不清楚,一旁的小师妹却羞红了脸。

常去论剑坪的纯阳弟子发现了,慕长临自然也发现了。

一日师姐坏笑着问他,问他那位来自藏剑的友人是何身份,竟然连我们的小师妹都吸引了过去,冰天雪地的,日日等候。

慕长临几不可见地蹙眉,淡漠道:“一位潜心剑道的武痴罢了,怎受得起小师妹这般上心。何况师妹修的是紫霞功,这样日日来剑宗论剑坪未免有碍修行。”

师姐闻言脸上笑意更深:“哦?慕师弟是连这位友人的名姓也不肯告知吗?殷小师妹是这代气宗弟子里的翘楚,便是日日来剑宗论剑坪,修行也是丝毫不会落下的。”

慕长临抬眼,对上师姐一脸促狭笑意,冷漠道:“想问人家的名姓,自己去便是。我就不代劳了。”

师姐遗憾摇头,终是败下阵来,她拍了拍慕长临的肩,笑得意味深长:“唉,那可真是苦了小师妹了。”

慕长临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不再接话。

那日叶霜憾没有去论剑坪。

因着惧冷,还有慕长临曾说过的修行剑道仍需静心参悟,叶霜憾每隔几日才去一次论剑坪,至于间隔几日,也全凭心情。

那天落了整日的雪,叶霜憾也在屋子里缩了一整天。傍晚时雪终于停下,叶霜憾裹着一层披风哈着气出了门,想要拉着慕长临去看纯阳雪景。

慕长临对这雪景早已看惯,但还是抵不住叶霜憾一腔热情。

只是刚出门,却瞧见庭中积雪间,正躺着一枝系着红线的红梅。

雪落了一整天,积雪也是厚厚一层。这枝单薄的红梅躺在积雪面上,想来应是才掷进小院的。

“咦?院子里怎么会有梅花?”

慕长临院子里只有几丛青竹,院子外也没有梅树。

慕长临看了叶霜憾一眼,没出声。

“不过话说回来,好像山庄里也有人做过一样的事……那是在三年前?还是四年前?”

慕长临不搭话,叶霜憾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哎,长临,你说,这是不是哪位师妹送给你的?这大冷天的,人家还真是有心啊!”

“不是给我的。”慕长临道。

“那是?”叶霜憾有些疑惑,想来想去,也不敢算在自己头上。

慕长临眼风一瞟,悠悠道:“梅者,岁寒三君子也。藏剑弟子,所修正是君子剑。至于红线寄情,难道还要我来告诉你么?”

未料还真算在了自己头上,叶霜憾一时震惊失语。

“这……不会吧,我来你们纯阳也没多久啊,而且与我切磋过的纯阳弟子也没有哪位师姐师妹吧?”

叶霜憾挠挠头,似在仔细回忆与他切磋过的弟子的面容。

慕长临不再多言,转身拉过他裹在披风下的手走出院门:“你不是想看纯阳夜雪么,再不出门只怕夜里又落大雪,那时候就不好回来了。”

“哦……好的。”

叶霜憾左思右想也没个结果,此刻被慕长临轻轻一拉,思绪似乎也被放走,不再多想,跟着他踏了出去。

徒留雪地上一枝傲雪红梅。

【五】

行至论剑峰,朗月当空。被雪洗净的夜空格外清澈明亮,月色霜华般洒在地上,一地凄清幽寂。

两人登上论剑峰平台,却发现此处早已有人。一位衣发霜白的道长背对他们站着,面朝镌刻“剑道”二字的大石。他身上无剑,只背负一把雪白拂尘。也不知他在此站了多久,明明雪已停了好一会儿,他的肩上发上却还覆着一层薄霜。

“谢师叔祖?”

叶霜憾还在疑惑此人是谁,身边的慕长临却已认了出来。

那位白发道长转过身来,面容出人意料地年轻。他眯着眼打量慕长临、叶霜憾二人,神色茫然,迟疑道:“你是……在叫我?”

慕长临略有无奈:“徒孙慕长临。岁暮天寒,师叔祖不宜在此久伫,小心又被师叔念叨。”

那位道长犹有些迷茫,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眼前人是谁,最后索性不想了,转过身看向那块大石,道:“既然你认识我,那你可知道我为何在此?”

慕长临这下更是无奈,却还是答道:“我也不知您为何在此。之前听门下弟子说您最近总爱去论剑峰,但我也未料到会在这儿遇见您。”

“啊……是这样么……”

那位谢道长又陷入沉思,看那神情,已是神游到不知何处去了。

叶霜憾听他们谈话,只觉莫名其妙。这位谢道长虽是白发苍苍,面容却像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但看他言行举止,又给人老态龙钟之感。神思飘忽,记性也不大好,不知是何来头。

他附在慕长临耳边轻声问:“这位道长是谁?”

慕长临道:“这位是谢师叔祖,谢玄明。他修的是不是剑法而是阴阳道。门中弟子虽称呼他为师叔祖,但实际上除了五位师父也没人知道他的辈分究竟在哪儿。”

“阴阳道吗……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叶霜憾还在思索自己是否曾在别处听过类似的消息,有没有同这样的高手切磋过,却见谢玄明突然一手砸向另一手掌心,激动道:“啊!我想起来了,我是在等赤霄啊!”

他似是想到极大的喜事,连面上都浮出些许红光,若是不看那些白发,此刻他也像慕长临、叶霜憾一般年岁。

他冲到慕长临面前,拽着他的衣袖道:“既然你认得我,那你一定认得赤霄对不对?他之前曾和我说要邀我去寻忘川,你可知他此时在哪儿?”

慕长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连师叔祖他……前不久外出云游去了,想来此时应不在纯阳。”

“啊,这样啊。原来赤霄不在啊……”

谢玄明满脸沮丧,失落地后退几步。

慕长临不忍道:“正是这样。连师叔祖他外出云游也有些日子了,想必他不久就会回来了吧。谢师叔祖,夜里风大,论剑峰又是极寒,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多保重身体。”

“可是我记得之前明明是赤霄约我到论剑峰一会啊。”

慕长临咳嗽两声,又接着说:“那大概是师叔祖您记错了吧。连师叔祖他,此刻确实不在纯阳。”

“……好吧。”

谢玄明垂头丧气,他慢慢走到论剑峰悬崖边,突然纵身一跃——

“小心!”

叶霜憾惊呼一声,同慕长临疾步冲到崖边。

却见清冷月色下,一个白色身影几个纵跃,转瞬就消失在茫茫雪野中。

“不用担心。”慕长临道,“谢师叔祖修为已臻入化境,这点高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好奇怪的人啊。”

望着山下空茫一片,叶霜憾喃喃道。

慕长临摇头,轻声说:“谢师叔祖……师门中常有人觉得他是个可怜人。”

“咦?怎么会?”叶霜憾好奇,这位谢道长拥有一身超绝武艺,怎会被冠上“可怜”之名?

慕长临道:“纯阳鲜少有人修阴阳道,因为这条路独立于剑宗气宗之外格外难走。除了纯阳开山吕祖,如今于这条路上修成大道者,也只有这位谢师叔祖。”

“修行阴阳道者寿数要比寻常修道者长上许多。我自入纯阳时,这位谢师叔祖便是这副白发苍苍的模样,如今他的面目也不曾变过分毫。”

“那他如今……却为何像个孩童一般?”叶霜憾不解。

“真要算起来,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你方才听到的那位‘赤霄’,他是与谢师叔祖同辈的人物,叫连赤霄。只不过连师叔祖同我一般只修太虚剑意,如今已是仙去多年了。”

他看向身旁叶霜憾,眼中神色晦暗不明:“之前曾听师父提过他们二人曾结为道侣,自连师叔祖去世后,谢师叔祖便成了如今这样。”

“道侣?可他们……”

“正是。”慕长临郑重道,“他们二人同为男子,然而却是在纯阳结为了道侣。你可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仔细盯着叶霜憾面上神情,一丝变化也不肯错过。然而叶霜憾只有吃惊,再无别的情绪。

“不,我只是奇怪,你们修道之人不是讲究一个大道无形、太上忘情么。”

“道本无情。只是人在红尘,孰能轻易忘情呢。”

最后一句话他声音放得极轻。论剑峰崖上风声猎猎,他的声音合在风里,叶霜憾未能听见。

“真是可惜啊……倘若那位连道长同他一起修习阴阳道就好了。”叶霜憾惋惜道。

“修行大道,哪有那么随心所欲的说法。阴阳道讲求机缘,并不是随便谁都能修习的。”

“那他之前提到过的忘川呢?那又是个什么地方?”

“忘川……”慕长临沉吟片刻,“好像自连师叔祖逝去后,谢师叔祖便经常提到这个地方。只是门中典籍并不曾有记载。倒是之前同门师姐在外游历时曾得到一本山野小札,里面记着些志怪故事,似乎在里面曾提到过这个地方。”

“哎,听起来好像很有趣的样子,那小札在哪儿?可否借我看看?”

慕长临点头:“师姐之前看完后觉得没意思就给秦舒了,她倒是喜欢看这些故事。如今这书在我那儿,找出来倒不难。”

“那快回去吧。能让那位谪仙般的师叔祖挂念的地方,必然是处非凡之地。”

慕长临早已清楚他喜欢探山问水的性子,也就随他去。两人随即下了论剑峰。

秉烛夜读,却是在看一本志怪故事。

那书看起来已有好些年头,纸张都变得薄脆。叶霜憾小心翼翼翻了好一会儿,指着其中一页兴奋道:“啊!找到了!”

他慢慢念着书上已有些模糊的文字:“……桃见有河名睢。睢河尽处,便接忘川……忘川侧畔俱生磷火……忘川水浅而不可涉,唯无执念者方可渡忘川……忘川彼岸,直通幽冥,可见逝者。”

“听起来……不像是个人间的地方啊?”叶霜憾越读疑惑更深。

慕长临按下那本书:“山野志怪故事,不可多信。”

“但是那位谢师叔祖不是修的阴阳道吗?若他善用鬼神之力的话,那指不定这个地方真的存在呢?”

“我也不知谢师叔祖从何知道这处地方,也不知连师叔祖何时与他有过约定。都是师父们从前闲聊时讲的故事,”他顿了顿,接着说:“说不定,忘川只是他的一个寄托吧。”

“这样啊……”

叶霜憾有些难过。他又翻了翻手中小札,除了这短短几行字便再无别的线索。他想起那两位师叔祖,只觉怅然,也就不再翻阅,将它放回了书架。

【六】

待第二日出门时,地上那枝红梅离奇地消失了。心大如叶霜憾,一夜之后便把那红梅忘了个干净,也就没再想过这件事。

慕长临陪着叶霜憾去了论剑坪,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翘首盼望着的小师妹。他这才想起来,原来这位师妹名字里是带着一个“梅”字的。

师姐也在她旁边站着,正同她说着什么,往这边看过来时碰巧对上了慕长临的目光,忙向他使了个眼色。

慕长临只当没看见。

那边叶霜憾正同几日前只差毫厘遗憾落败的某位道长插旗,丝毫没有注意到人群中还有另一个人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

叶霜憾一切磋起来就是一两个时辰。便是中途休息,也是直直朝慕长临那边走去,偶尔艰难取胜开怀大笑,偶尔被慕长临指出不足垂头丧气。

小师妹站了许久,眼中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

自那以后,纯阳论剑坪少了一个长久伫立的气宗弟子。

叶霜憾在纯阳一直待到了来年春天,那时纯阳山脚处的冰雪已开始消融,枝上冒出新绿,春回大地,一片生机。

外出随性漂泊那么多年,在纯阳待的这几个月不仅不觉得单调,竟还让他生出些许以后可以长留的念头。

只是叶霜憾本性终究是个停不住的人。暖阳高照的一个上午,他向慕长临辞别。

慕长临没有挽留他,因他也知叶霜憾天性喜欢‎‍‍‎‌浪‍‎‍‌荡‎‎漂泊。所以也只是平静道别,末了,加上一句,闲来无事时,可来纯阳一会。

然而叶霜憾在外就是游历闯荡,纵情快意,又哪有“闲来无事”的时候。

但他听后仍是爽朗一笑,应了下来。

慕长临瞧着叶霜憾下山去的身影,明灿灿的衣裳,阳光下亮到刺眼。天底下只有那座山庄的人才会把这么惹眼的颜色穿出一片自在风流之感。

许是春日暖意太盛,慕长临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钝痛。

细密的、仿佛令人头晕目眩的疼痛。

不如以往发作那般剧烈,只是时不时突兀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萌了芽,如今已开始抽出细小的枝桠。

慕长临皱眉,调动内力,强自压了下去。

叶霜憾到了山下,又四处游走了好些地方,一日于茶馆闲坐,听到隔壁有两人正高声谈论。

一人道:“你可知西北兴起的‘恶人谷’?那可真是个魔域般的地方,听说里面遍地岩浆横流,住的都是些十恶不赦的魔头,连那雪魔王遗风都在里面!”

另一人惊奇:“是我太久没出来走江湖了?什么时候又多了个门派?”

“那可不是门派!那是个恶人群聚的地方!若你没听过恶人谷,那浩气盟的名头估计你也不晓得。知道谢渊谢盟主吗?还有剑圣之徒、开阳可人,那些名门正道的人士如今都为对抗恶人谷那帮恶徒而结盟了!”

“原来是势力之争,那这江湖上岂不是分成了正邪两派?”

“那可不是,如今两边都斗的如火如荼,各自也在招兵买马,正诚招各派弟子加入呢!”

“可照你这么说,人人都想标榜自身为名门正道,那这恶人谷岂不很快就要被消灭了?”

“这倒不一定。虽说恶人谷魔头群聚,但人家打的是‘自在逍遥’的名号,为的就是快意恩仇万事从心;听闻谷内有条三生路,路口有座大石,上书便是‘一入我谷,永不受苦’,如今各派也有不少弟子为寻逍遥自在而加入恶人谷呢。”

“啧,老兄,听你对恶人谷这么吹捧,不知这些年你又做了些什么……”

“嘿嘿,这点事就不值一提了……”

那两人说话声渐渐压低,但之前提到的内容,却实打实地引起了叶霜憾的兴趣。

学一身武艺何用?参悟无上剑道何用?

叶霜憾突然发现,他最享受最追求的,还是一决胜负的刹那、战胜强者的成就。

纵在慕长临告诫下他已有了静心参悟的习惯,然而对他而言,提升剑道的目的,还是为了切磋取胜的那一瞬间。

他从来只想要胜利,想要锋芒毕露,想要打败天下的强者。

一入我谷,永不受苦啊……

他在心底默念重复。

藏剑山庄对于弟子并无太多约束,他之前回到山庄,也曾见过有弟子穿着恶人谷的暗红衣袍。同样,亦有弟子身着一身浩气蓝袍。只是回到山庄,各自便放下了阵营成见,见面了不过互道一声师兄师弟而已。

春日晴好,和煦暖风拂过身侧,叶霜憾眯着眼,突然决意一路北上。

过龙门荒漠,至昆仑冰原。

然后便是恶人谷,三生途。

加入恶人谷的过程比他想的简单许多。谷主王遗风人称雪魔,外表上看来却只像个书生。唯一的缺点是乐感不好却甚爱吹笛,叶霜憾刚入谷那会儿被折磨了好久,后来终于麻木习惯了。

自入恶人谷,日子便变得忙碌起来。昆仑风霜、龙门烈日、巴陵花田、南屏山川,无一处没有刀光剑影。

这不同于过往切磋讲究一个点到即止,待得阵营战打响,热血屠戮绝非儿戏。

叶霜憾初时还很不习惯,常因一时犹豫而陷入杀局,所幸自身武艺不弱,每次都能突出重围。

天天刀口饮血,杀戮纷争不止。这么一日日过下来叶霜憾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或是恐惧。他突然发现了一身武艺的另一处用法,新奇危险又刺激,令他着迷,让他忍不住就这么沉沦下去。

这年的冬至,他忙于攻打浩气盟的一处据点,未能回去藏剑山庄。

这是自他同慕长临结识以来第一次失约。

叶叙传书问他,问他近来可好,在忙于何事。又问他是否参与了阵营争斗,为何最近时时听到的恶人谷先锋的名姓,竟和他叶叙的师弟一模一样。

叶霜憾只语焉不详回了几句,算了报了平安,便又回到据点争夺的谋划中去。

第二年的冬至,叶霜憾亦没有回去。

不是不想念山庄中人,只是多年在外漂泊,他的思归之情已十分淡薄。若说前些年为何每年都回去山庄,不过是因为慕长临罢了。

提到慕长临……叶霜憾心中亦是复杂难言。

在恶人谷这两年,他也不是没有传书给对方,只是对方的回复向来冷淡,对他在阵营里做出的战绩也从不赞扬褒奖,不过几句避开阵营的平淡问候便再无其他。

叶霜憾开头还想炫耀一番,却碰上对面冷淡回复,虽然诧异不解,但也渐渐失了热情。

如今虽然还是月月有信发往纯阳,但对面的回信已少得近乎没有了。

他会为此失落,但又隐隐觉得慕长临不理他也好,在他沉心权术杀伐后,或许也能冲淡心底那点意味不明的心思。

他喜欢挑战强者,为此得罪过不少人,他喜欢四处闯荡,因此难以和旁人发展出长久的交际。这世间能同他产生羁绊的人并不多,而慕长临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

慕长临是他至今也无法战胜的强者,指点他时亦师亦友,但平日相处,似乎又比所有“师”、“友”、“敌”所能概括的感情要更为亲密。

陌生的情绪不知何时埋下,或许远在那日抱酒夜访之前。

而那次也不知是否因为酒意醺然,他瞧着摇曳烛火里难得微笑的慕长临,心头无端一动。

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感觉眼角发烫,脸上发热。有无形之物像苗疆最神秘的蛊,自那对视着的眼眸,源源不断地传至自己心底,就此扎据。

这感觉太陌生,甚至让他有些惶恐,但即便再慌乱不安,他也移不开眼。

可能是那个人太好看,也可能是那一面太罕见,烛火里的慕长临显露出一种冰消雪融后的温柔,让叶霜憾如魔怔一般,呆呆望着眼前人。

笑意浅淡却烙印在心,最后都模糊于酒意熏然间。

半夜被身旁动静惊醒,却是看见慕长临犯了心疾。

那一刻叶霜憾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叶叙曾和他提过,慕长临的心疾与生俱来,他没有明说的是慕长临能活到这个年龄已是侥幸。他实在是怕,怕这个人就这么没了。

如果这世上没有你……我会变成什么样?

明明那时还未相处多时,但只要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叶霜憾心中简直无限惶恐。

所幸那个人撑了过来。

只是隐忧惊惧仍未消退,往后的日子里,他时常疑惑为何自己会为慕长临如此挂心。

他太过迟钝,又刻意逃避,但经年过去,见惯世间人情,他总该醒悟,慕长临于他是最特殊的。

不知起于何时,不知缘于何故。莫不是初见时的眨眼风华,他把这个人刻在了心底。

可他却无法诉诸于口,

因为他知道,慕长临修的是道。

他自己说过,道本无情。

既然道是无情是无形,那何苦给别人多添烦恼,也给自己多添笑话。

倒是他,不过红尘俗世一介凡人,有心亦有情。

又是一日昆仑交战,叶霜憾作为恶人谷中一代新秀担当前锋深入敌营,不料却中了埋伏。如今小队成员被冲散,叶霜憾也负了伤,简单处理了下伤口,靠在某处冰壁后面喘着气休息。

这次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敌人非常熟悉叶霜憾的战术,计划精妙。叶霜憾觉得自己虽算新秀,但比起谷中数位出名的统领不过还是小卒一名,并未料到浩气盟中已有人盯上了自己。

来自敌人的重视令他感觉微妙,即是不屑又隐隐自狂。

数息之后他撑着轻剑打算站起来离开此地,然而刚握住剑柄,却听身后有极轻的细碎声音。

叶霜憾瞬间警觉,握紧剑柄屏息静气,侧身躲在冰壁之后,仔细听着周围动静。

声音渐近,叶霜憾皱眉一听,竟是马蹄踢踏之声。

竟是个天策?

能在野外肆意骑马游走的门派,除了擅长马上作战的天策,他还没见过别的。

若只是一个天策,他尚能对付,只是……

他看着不断渗出血迹的右肩,那里正被某个唐门弩箭所伤,如今箭羽被他削掉,还留箭头卡在里面,连着他整条手臂都不太灵活。

昆仑彻骨极寒,冷意从伤口开始浸透全身,他的身体也渐渐僵硬。叶霜憾咬牙,决意先下手为强,一个玉泉鱼跃直接冲上去,想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对面居然还是个老熟人,蓝灰色浩气战甲,长枪也是一系的蓝色,看起来道貌岸然一身清贵,那张脸却比恶人谷里大多数人看起来还邪肆狂放几分,正是叶霜憾的老对头李青阳。

“哟,这不是叶指挥么!怎么今日看起来这么狼狈啊?”

枪与剑交错间,对面的天策尚且游刃有余,还有空来取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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