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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剑】苦渡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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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8-7.19

-----正文-----

【七】

叶霜憾咬牙不答,剑风凌厉,招式失了轻灵走得大开大合,只求速战速决。

一动起来方觉得肩伤钝痛难忍,隐隐还有些麻痹之感,只怕是那弩箭上被涂了毒,不过是因为昆仑严寒而被拖缓了发作速度而已。

再这么下去……

又是一次短兵相接,铿锵一声剑与枪死死抵住,迸出细碎火光。叶霜憾怒视着对面的天策,心中万般不甘。李青阳本就和他不过伯仲之差,眼下叶霜憾负了伤,这点微小的差距便被无限拉大。

若非此情此境……他怎会被这天策压制至此?!

李青阳瞅着一脸怒容却难掩疲态的叶霜憾,突兀一笑。

他竟也不顾眼前剑锋,径自伸手摸向叶霜憾的脸,而许是被李青阳的这番动作惊到,叶霜憾竟惊讶地来不及闪开——

便在这咫尺刀光剑影里,李青阳抬起他的下巴,极其狂妄地笑道:“叶指挥也算是个尤物,何苦居于恶人谷那凄山苦水的地方?倒不如来我们浩气,不说盟中势力,便是风光山水,也比你们那恶人谷养人得多。”

叶霜憾陡然一个激灵,抬手格挡奋力一挣,疾步后退拉开距离,眸中神色惊慌闪烁。

他倒不是由着李青阳的话头去比较两地风光,而是着实被李青阳的动作言语吓了一跳。

李青阳知他已是强弩之末,冷笑一声直接一个断魂刺上前,叶霜憾躲闪不及,右手轻剑直接被击飞——

铛的一声响,轻剑落在数步之外的雪地上,而叶霜憾仰倒在地,颈侧贴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长枪。

对面天策高坐于马上,傲慢地俯视着他,高大阴影挡住叶霜憾面前所有天光:“怎么样叶指挥?愿不愿同我一道去浩气?有李某人作担保,盟中弟子不会亏待你的。”

“……谁要,同你一道去浩气!”

受制于人是叶霜憾最讨厌的处境,被激起心头血性,他索性不管不顾地单手抽出重剑,直接向眼前人劈去!

李青阳早已料到他不会配合,略微侧头,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手腕一抬将枪头抽得极快,在动作迟缓的叶霜憾颈侧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颈侧位置何其脆弱,叶霜憾想去捂住伤口却无力抬手,只觉全身的生机暖意都随着那道伤口泄了出去。

他喘着气,全靠重剑拄地才能勉强站立,身形已有些颤抖,眼睛却还牢牢锁着对面的人。

李青阳饶有兴致,他也不急着一举击溃叶霜憾,此刻又在几步开外慢悠悠同他搭话:“叶指挥这样可伤透了李某人的心啊。难不成真要逼李某不顾怜香惜玉之心,对叶指挥你痛下杀手?”

纵叶霜憾出身江南容貌俊秀,然而要把他同“怜香惜玉”一类词连在一起也未免太过折辱。

“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浩气何时出了你这么啰嗦的人!”

对面的人一直在悠哉和他周旋,也不知是否瞧出了他已中毒。僵持了好一会儿,叶霜憾的视线都开始有些模糊。

李青阳瞧他摇摇欲坠,摇摇头故作惋惜道:“那叶指挥,在下可对不住了!”

长枪如龙气势凌厉,李青阳策马疾驰,直直奔向叶霜憾!

叶霜憾支着重剑半跪于地,自觉已是退无可退,只能硬接下这一招,内心一片焦急茫然之余,却突兀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可惜了,失约了两年啊。

在叶霜憾渐渐迷蒙的视线里,只瞧见冲自己急速奔来的一道蓝影。

铛!

李青阳的身形忽然一滞,而他此时距叶霜憾不过毫厘之距。

可他确实再不能前进一步,先是一记剑飞惊天,紧接着又是一个大道无术,他的枪尖已抵到叶霜憾胸前,却再无法刺下去。

一个一身蓝白道袍的人突然出现在茫茫雪野里,手执一把细剑,眼神冰冷地看着李青阳。

“蓝袍……难道你是浩气的?”李青阳压低了声音发问。

那蓝白衣袍的人不回答他,但毫不客气的出招已然表明了态度。

李青阳匆忙抬枪与他抗衡,然而这人的实力远非负伤的叶霜憾能及,一个来回间李青阳便现了颓势。

“……!!”

眼见对面剑招越发凌厉,招招皆刺向致命之处,李青阳惊惧地发现,这位不知从何处来的道长,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他狼狈后撤,余光瞥见叶霜憾已失了意识倒在雪地上,索性把人往那边一引——

果不其然,那道长在看见昏迷的叶霜憾后身形一顿,出招也慢了一拍。

李青阳并未抓住这机会反手再战,一个风一个疾,匆忙奔向雪野深处。

慕长临头也不回,他抱起已陷入昏迷的叶霜憾,眼神一片晦暗。

他拾起一旁的轻剑重剑,抱着人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昆仑小遥峰与世隔绝,纵处于冰天雪地的昆仑山深处,依旧温暖宜人。峰顶环绕花树,中央是一处温泉,几处木屋环绕温泉而建,偶有调皮的灵狐于几丛花树白竹间穿梭嬉戏,生机盎然,与峰底凛冽风霜全然不同。

叶霜憾悠悠醒来。

一觉醒来,全身无一处不痛,他想支起身子坐起来,右肩却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再一看肩上已经缠上了一层厚厚白布,脖子上也是。

他一身伤口都被人精心处理过了。

在李青阳朝他袭来时他就已失了意识,也不知之后是谁替自己处理了残局。

会是谁救了他,是恶人谷的同僚?

叶霜憾又撑了撑手肘,始终没能坐起来,便只能躺着,目光四下游移,打量着小屋中的布局。

屋中陈设十分简陋,一桌一椅一床,连半点装饰物也无,叶霜憾原想通过陈设布置来判断主人的身份,既是如此,也就毫无头绪。

沉思之时房门吱呀一声,推门进来的人却是叶霜憾万万没有想到的。

“长临?怎么会?!”

叶霜憾惊讶至极。慕长临怎会离开纯阳,还来到了昆仑?

而且他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是他救了自己?

慕长临的脸色却是叶霜憾从未见过的阴沉。他冷着一张脸,端着一碗漆黑药汁放到床头,一说话语气都像在抖冰渣:“喝药。”

叶霜憾被他气势吓到,忍不住一缩身子,却又扯到肩膀伤口,痛到龇牙咧嘴:“……长临,我肩上有伤,暂时坐不起来。”

慕长临瞥了他一眼,叶霜憾虽不知他在气什么,但还是被那眼中藏着的冰冷怒意吓了一跳,只得尴尬笑道:“一时不察中了暗算,我也不想的。”

慕长临没去搭理他的解释,直接伸手一把扶起他,另一手端起药碗就要往他嘴里灌。

叶霜憾何曾见过慕长临这等架势,一时猝不及防呛了好几口。他极怕苦,偏偏这药十分苦涩,味道也很怪异,他被灌了两口就皱起眉头撇开了脸。

“咳……长临啊,这药好苦,你让我缓缓再喝呗?”

他看着慕长临比昆仑冰雪还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

慕长临根本不理会他的讨饶,他忽然把药碗递到自己嘴边,仰头喝下一大口。

叶霜憾还在怔愣,慕长临却再度将他往自己揽近了几分,直接对上他的唇,将药渡了过去。

“……!!!!”

叶霜憾太过惊讶,一时连推拒都忘了,只能由着慕长临将苦涩药汁渡到口中。

连那怪异的味道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此刻最为真切地感受到的是……

一口药汁很快哺完,还未待愣怔中的叶霜憾回过神来,慕长临又渡过来一口药汁。

“唔……”

叶霜憾迟钝地想自己是不是该推开慕长临?如果他再端着药碗来喂自己他一定会乖乖吃药,没有必要用这种法子来强行喂他……

可是要推拒的话药肯定会洒,到时候会不会又会引得慕长临生气?

唇舌隐约的触碰更让他心悸,此刻他重伤初醒,脑中尚且糊涂,千万思绪缠杂纷乱,让他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任慕长临动作。

待到药汁喂完,叶霜憾还在茫然懵懂地看着慕长临。

慕长临最后撤开时舌尖不经意地在他齿间一扫,似要带走那些苦涩的药味,激得叶霜憾背脊一颤。

慕长临的手仍按在他后背,不过一点些微热意,却仿佛烫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稚嫩的地方。

慕长临浑似没发现他的颤栗,低头看着叶霜憾,额头与他相抵。

“会吃药了么?”

“……”叶霜憾头一次见到这样强势的慕长临,一时无法将他同以往印象联系起来,他此刻思绪又极其混乱,没头没脑接了一句:“……我吃药一直都挺乖的。”

却听慕长临一声轻笑,语气中竟然含了一丝轻佻:“嗯,刚才是挺乖的。”

极轻微的气息喷吐到他的脸上,叶霜憾这才后知后觉刚才发生了什么,脸噌地红了起来,这下脑内思绪是真的如沸腾般翻涌。

慕长临瞧见他羞窘的神色,面色终于解冻,慢慢扶着叶霜憾躺下,替他拉上被子:“休息,你伤得不轻。”说完便一个转身想要离开。

“等、等等!”

叶霜憾下意识叫了一声,尚能活动的手指紧紧攥住慕长临的衣袖。

“怎么?”

慕长临再回过头来,刚才脸上那些极轻淡的笑意又荡然无存,只留一脸冰霜般的冷漠。

叶霜憾缩了缩身子,嗫嚅道:“……没事。”

慕长临没再追问:“那药里有几味助眠的药材,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嗯……好。”

经他一提,困意好像又涌了上来,叶霜憾抱着他理不清的一团混乱思绪,不多时就又陷入了沉眠。

慕长临立在门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复又过去替他掖好被角。收回手时,手指有意无意在叶霜憾失了血色的唇上划过。

这个人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啊。

慕长临低叹一声,收了药碗,转身出了门。

【八】

叶霜憾迷迷糊糊睡了一天,身体一直在发热,额头滚烫,梦里也是一片光怪陆离。

一会儿自己身量矮小,还在天泽楼前练剑,一会儿又在纯阳雪野里‌‌‍‎‍同‎‌‍‍‌人‌‍切磋往来。

一会儿身处南屏争锋,一会儿又在与谁月下对酌。

他站在一片深沉的黑暗里,身边萦绕着无数细碎的浮光。他伸出手去,想要去抓住那些虚无缥缈的光影,然后都只是徒劳。无数年华光阴从他手中匆匆流逝而过,什么也没留下。

他无措地想,我伸出手去是想抓住谁呢?

这么些年过去,有谁真正长伴我身?

在外游历多年,伴身不过轻重二剑而已。行穿风霜,所倚不过己身而已。

……所以,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

叶霜憾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眼前突然出现一条河流。

河中雾气弥漫,对岸有个白衣人影影绰绰,那人背对自己站着,他看不清相貌。

那是谁?

他不知为何突然心生焦灼,迫切想看清那人样貌。起初只是疾步走,后来便成了小跑,他想渡过那看起来极清浅的河,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奔跑,那河都在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地方。

河中雾气越发大,那身影伫立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发现无人到来,于是不再等待,抬起脚步向河对岸的黑暗深处走去。

等等……别走!

叶霜憾越发心急,他奋力奔跑闯入浓雾,想要追上远去之人,可他最终只能看到那人身影渐渐远去淡化,最终杳无痕迹。

“……别走!”

叶霜憾低喊了一声,自梦魇中挣扎醒来。

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珍宝一样的感觉太过强烈,以致他现在都还心惊不已,未能从梦里的那种紧张失落里挣脱出来。

抬眼一看还是简单朴素的竹屋,身上的伤倒是感觉好了许多,他轻轻动了动肩膀,已没了那种钻心刺骨般的疼痛。

习武之人体质总归不错,他此时已能撑着墙下了地。

环顾周围没看见自己那身恶人战袍,倒是摆着几件纯阳弟子的衣服。

叶霜憾想着那估计是慕长临的衣服,也就没多想,往自己身上套了上去。

这才发现慕长临比自己身量略高,原本仙风道骨的衣袍穿在身上,挽起袖子叠起裤脚,平白显得有些滑稽。

叶霜憾有些无奈,但想到自己那身衣服又是剑痕又是血迹,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向来好洁的慕长临拿去扔了。

……应该不会吧?

他最后披上一层厚厚的披风,推门走了出去。

有流水淙淙。

不同于室内温暖,一出门便有一阵寒风袭来。然而这风比叶霜憾往常领教的昆仑寒风柔和了大半,不觉得刺骨割痛,倒还有些清凉之感。

庭中是一处泉水,水流潺潺而过,雾气氤氲升腾,隐隐有暗香浮动。

温泉边生着些花树,花红叶绿,葳蕤茂盛。叶霜憾在昆仑待了这么久,从不知道原来在昆仑还有如此景致。

屋外偶有白鹤起落灵狐追逐,细碎的落雪缓缓坠落,叶霜憾抬头一看,在一旁冰川雪壁边,正有极光余辉洒落。

世外桃源不过如此。

叶霜憾怔怔往悬崖边走去,想去看看那极光全貌。

然而刚迈出脚步,却听耳边风声一动,身边已多了一个人。

正是慕长临。

“伤还没好,你出来做什么?”他一脸煞意,语带责备。

叶霜憾有些心虚,即便有些不满也不敢答得太生硬,谨慎道:“已经没事了。”

他见慕长临眉头一拧又要说教,急忙岔开话题:“倒是长临,你怎么会来昆仑?你又是怎么发现这处地方的?”

慕长临一番责备被堵了回去,他深深看了叶霜憾一眼,终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转而回答他的问题:“恰好有事要来昆仑,正巧遇见你被人压着打,便顺便救你一把。这处小遥峰是谢师叔祖曾提到过的地方,听说他有位友人曾在此久居,如今那位友人不知去了何处,屋中陈设倒还完好,便给你当了疗伤的地方。”

一提到被人“压着打”,常年切磋好胜的叶霜憾气急,争辩道:“才没有!我与那李青阳交手那么多次,哪一次我输给过他?!若非之前受了一发毒箭,我也不会——”

“没有‘若非’,”慕长临打断他, “你受了毒箭,即将被那天策斩于马下,这就是我看到的。如果我不在,你有没有想过此刻你会陷入什么境地?”

叶霜憾语塞。

而慕长临想起那天策对叶霜憾的态度,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似是又牵动心头某个地方,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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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叶霜憾才开口:“既是生死之事不可儿戏……那长临你为何会牵扯到阵营争斗里来?”

他抬头,盯着慕长临一字一句道:“你与浩气盟的人作对,然而你也不是恶人谷的人。”

若以中立的身份牵扯到阵营争斗,你只会落得个两边不讨好的下场。

却听慕长临淡淡道:“我来昆仑,便是为了去恶人谷。”

他语气闲散又平常,好像只是随意出了次远门,加入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势力。

“……你?!”

叶霜憾愕然。

他有万千疑问堵在心里,为何慕长临要离开纯阳?他的心疾怎么办?他修的不是大道吗,怎会牵扯到这些他平日里最漠视的厮杀争斗里来?更何况以纯阳道骨仙风正气凛然的样子,怎样着也是更该去浩气盟,而不是追求自在随心的恶人谷。

“……为何?”

“入红尘方能出红尘。红尘本是无情道,便也让慕某来试试做一个无情杀伐之人。看看能不能于剑道有所参悟。”

叶霜憾向来头痛于听慕长临说道法一类的东西,从前他不懂,此刻他亦觉得慕长临这番话说得全无因果关联,他想要继续追问,却怕听到答案。

只因慕长临又提到道。无情道。

【九】

小遥峰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叶霜憾的伤慢慢地养着,此刻他也不着急回恶人谷。反正谷中弟子向来自在随性,他传了封信回去告诉谷中的人自己无恙,数日后便会回来。

如今这绝境峰顶便只有慕长临与叶霜憾二人。这与世无争唯有彼此的感觉让他眷念不已,甚至萌发过故意破坏伤口拖延时日的念头。

其实这大不必要,因为慕长临与他都不是要事在身的人。

仿佛就可以在此处幽居到地老天荒。

晨起看落雪,暮归看霞光。闲时逗弄狐与鹤,兴致来时两人尚可切磋一番。

明明背靠是山水凄凉的恶人谷,面朝是烈日黄沙,身处是凛冽风霜,却在这方小小天地里,领略到人间仙境的味道。

慕长临这几日给他换药时发现了这两年新增的数道伤口,脸色极其难看。也不知是否有意,换药时他总是忍不住抚上那些狰狞的疤痕。

叶霜憾尴尬地笑:“比起谷中其他弟子而言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不是说伤疤才是男人的功勋么,有疤才好啊!”

慕长临手一顿,紧接着收紧手中药纱,狠狠地勒了他的肩膀一把。

“嘶-----”

叶霜憾吃痛抽气,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低头不再言语。

“叶霜憾,我只说这一次。”

收拾完手里的药剂纱布,慕长临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过脸和自己对视。

“我不喜欢看到身边的人受伤,你若喜欢伤疤,不妨来找我,我定给你刺上几道好看的,绝不客气。”

叶霜憾被他周身寒气镇住,忙不迭点头,不敢再说别的。

在小遥峰待了好些日子,叶霜憾才渐渐摸清慕长临现在的脾气。

不过两年没见,更何况在这两年里他也时时传书去纯阳,慕长临变成现在这样高深莫测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他既吃不消,也不知从何而起。

慕长临虽说要加入恶人谷,但当叶霜憾向他提及谷中事宜时他总是兴致缺缺的样子。若是叶霜憾向他提起自己带人攻占下据点的战绩,慕长临只会一脸阴沉,论及和谷中同盟商议出的奇袭巧夺,这人的脸色更是难看。

叶霜憾知道慕长临不喜欢这些争斗,也就更不懂慕长临为何要选择加入阵营了。

那日的哺药没了后续,待第二日慕长临端着药碗进来时叶霜憾既紧张又别有期待,然而慕长临只是把药碗放在床边,静静看着他喝了下去。

叶霜憾的伤养了快一个月,以他的体质,再是重的伤也该好了过来。

在休养的时候他仍旧心痒,想同慕长临相约切磋,慕长临也没拒绝,只是不同于以往,他现在出招毫不留情面,招式格外凌厉,带着杀伐果断的气势。叶霜憾好几次都能察觉到对方的杀意。

这样凛冽肃杀的剑意让他陌生,却又激起心中斗性,更想同慕长临争个胜负。

又是一次短兵相接,剑意激荡,叶霜憾右手一阵发麻,牵动尚未好全的肩伤,轻剑脱手而出。

而慕长临一剑去势未缓,直直刺下——叶霜憾闪躲不及,只能被他压制在地。

几缕碎发草屑随剑气飘扬而起。

背后就是温泉,几株碎草伏在脸侧,叶霜憾盯着慕长临,慕长临也盯着他,那柄画影被他刺到雪里,离叶霜憾颈侧只有毫厘距离。

湿润的水汽漫了过来,轻纱一般浮在两人中间,各方面容都有些模糊。

慕长临撑着画影缓缓向他压了下来,叶霜憾不闪不避。

只听慕长临附在他耳边极轻地说:

“叶霜憾,我们还要等多久?”

【十】

慕长临说的轻描淡写面不改色,叶霜憾同他那双深邃冷淡的眼瞳对视,面上不发一言,内心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此话何意?此举何意?

慕长临……在作何打算?

他就这么维持着被慕长临压制在地的姿势,不再压抑按捺多日的疑惑,有些艰难地问:“长临……你在指什么?”

慕长临的话太过暧昧,而他的举动亦是亲昵得过分了。

慕长临目光一片坦荡,然而出口的话却是字字都砸在叶霜憾心底。

“我心系一人,可他却总如水中飘萍天边流云,聚会如萍聚,相离如云散。而今阔别两年,相逢却是在那人生死攸关时刻,怎教人不惊?”

“我曾教导那人,若要潜心剑道,便要放下执着输赢的好胜心,切磋为辅,参悟为主,然而现在那人却早已忘了这些话,一身所用,不过最平凡无奇的杀人剑术,何其遗憾。”

“那人冲锋陷阵,拼杀阵前悍不畏死。慕某远在纯阳,只得书信知会,又岂能不忧?”

“一身伤痕不知受于何时来于何人,那人竟还当作战功,毫不在意过往的生死一线,如何让人不怒?”

他深深看着叶霜憾,盯着那双因震惊而放大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便由这一惊一忧一怒,你且来替我猜猜,慕某对那人,存的是什么心思。”

叶霜憾心潮几度翻涌起落,随慕长临的话语翻起惊涛骇浪。

他有藏匿于心的不可说的隐秘,像箍着重重枷锁的宝箱,像不敢播土的种子,而此刻那些被自己强行压抑的思绪终于重见天日,仿佛终得甘霖疯长的草木,顷刻就填满了整个心房。

“这……长临……我……”

他简直是张口结舌,不知所言。

又想急切说出自己的心思,又怕失言让慕长临反感,叶霜憾此刻简直比之前同李青阳短兵相接命悬一线时还紧张,身后又熏着热泉,任昆仑如何冰天雪地,此时背后也出了一层薄汗。

慕长临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见叶霜憾先是惊讶,随后便是慌乱无措、难发一言,便觉得叶霜憾于他并没有一样的心思,眼下正是惊讶难堪地不知所措,心底便渐渐漫上一层灰暗的寒意,他仍是看着他,却在撑着画影缓缓起身,打算摆脱这尴尬的处境。

叶霜憾见他想走,之前梦里那种将失珍宝的感觉又袭上心头,他此刻也顾不得斟酌言语,急忙用动作表明了他的答复——

他再度一把拽住慕长临的衣袖,强行把人拽了下来,随后简直有些毅然决绝地冲了上去,直接吻住慕长临。

叶霜憾没有经验,自然也没什么技巧。与慕长临微凉的唇贴在一起后便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刚开口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却感受到了慕长临汹涌的回应——

慕长临极快地揽过他的后颈,唇也急切地贴了上去,唇瓣磨蹭间叶霜憾有些模糊地感受到对方原本还是微凉的唇渐渐升温滚烫,而对方的舌也伺机潜了进来。

“唔……”

叶霜憾有些招架不住这迅猛强烈的攻势,慕长临向来冷淡自持,这时候却又凶又急,让他有些出乎意料。叶霜憾于唇舌交替间难耐地呜咽一声,而慕长临渐渐放缓了攻势,把人一点点放下来,再度将叶霜憾按倒在地。

他们重叠躺在霜草上后慕长临的动作终于变得温柔缱绻起来。他轻轻地磨蹭着叶霜憾的唇瓣,舌尖在齿列间缓慢滑过,叶霜憾也终于有了回应的勇气和余力,颤颤地伸出舌与他纠缠。

温泉水汽又漫了过来,朦胧白雾绕在两人身边,倒为此情此景更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瞧着叶霜憾原本还有些缺血苍白的脸色渐渐变成充血的红,慕长临这才缓缓退出,止了交缠。

四下寂静,连风声都止了,那些游走的鹤与狐此刻也不知窜去了何处,只有叶霜憾还在气息不平地微喘,而慕长临面色平静,眸色幽深地看着他。

分明是纯阳弟子,此刻神态竟似一只餍足了的凶兽。他就这么静静瞧着叶霜憾,似在等待他的回答。

叶霜憾终于平复了气息,然而脑内思绪却还未平静,他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客套修辞,便索性直来直去,将脑中想法一咕噜丢了出去——

他道:“长临,你这是在说我?你这是在说喜欢我?!那真是、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因为,我也惦记你很久了。”

实在是欢喜地不知作何反应,所以把心底最直白的想法说了出去,也不怕慕长临日后想起来当笑话。

慕长临却没有笑话他,他缓缓伸出手压平叶霜憾耳边一丛白草,极轻地“嗯”了一声。

他极慢地、珍重地说:“我知道的,还好……”

叶霜憾震惊于他料到了自己的心意,却不知他的“还好”所指何意。

然而就在这短暂地走神间,他就被慕长临拽起来、扶着身。

而他尚未站稳,又受了慕长临一推。慕长临动作都很轻,能得手不过是叶霜憾对他毫无防备罢了。

毫无防备的叶霜憾就这么被他推到身后温泉里。

泉水温暖,因身处冰川雪地而毫无潮湿闷热之感。叶霜憾之前伤未好全,慕长临也不准他泡。此刻头一回享受这温泉,全身却都被浸湿的冬衣拖着,好不难受。

叶霜憾又是受伤又是畏寒,即便小遥峰较昆仑别处暖和许多,他也依然裹在厚厚的披风里。

他被浸湿的衣服拖着往下坠,十分难受,正在疑惑慕长临此举何为时,身边却又溅起水花,却是慕长临也跳了下来。

慕长临贴到他身边,几手解下他身上繁重的披风与衣带,待只剩一层贴身中衣时,才住了手。

而慕长临本就穿得比他单薄许多,一身道袍浸了水贴在身上,与只剩中衣的叶霜憾面对面站着。

叶霜憾隐隐猜到他想干什么。慕长临这些日子情绪比往日外露得多,叶霜憾能明显感受到他在隐忍压抑什么,而如今两人坦明心意,有的事情大概慕长临终于不用再等了。

只是主动献身这种事他终于还是做不出来,因此他也只能羞赧地别过脸,任由慕长临动作。

慕长临此刻却是存了心思,故意缓慢动作,似非要叶霜憾仔细感受一般。

他伸手拉住叶霜憾的衣领,食指伸出来缓慢地在叶霜憾颈侧蹭着。叶霜憾自幼长在江南水乡,肤质也偏细腻。作为男儿原本更偏好粗粝结实的肤质,叶霜憾在恶人谷中也常羡慕其他弟子深邃的肤色,而非自己这般细腻白净的像个姑娘,然而慕长临的流连却让他不由自主想到“爱不释手”这个词。

叶霜憾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没留神上衣已经被慕长临褪到了手肘。

-

【十二】

昆仑山绝境处有极光余晖,彩练似的光芒散落在浩渺高空中,如同被风拂过一般晃动闪烁。

小遥峰此处也有奇景,极光出现时便整日亮如白昼,教人分不清昼夜交替的时候。

叶霜憾醒来时便瞧见窗边亮得晃眼的光芒,揉揉眼睛,打算下地出去看看。

只是刚一动作,全身便无一处不痛,尤其身后某处不便言说的地方,更是一阵胀痛。

这种痛法与平时‌‌‍‎‍同‎‌‍‍‌人‌‍切磋所伤不同,并不淋漓畅快,只是一阵阵的酸麻胀痛,绵绵不绝,再一联想到自己因何而受这苦楚,叶霜憾的身体又是一僵,脸也浮上一层绯色。

也不知昨日那荒唐旖旎的情事行了多久,才招致周身这样的酸疼。

身边原本沉睡着的人因他这微小的动作而醒了过来,叶霜憾原本看对方陷入沉眠正想偷偷起身躲开这尴尬照面,未料得却直接弄醒了对方。

腰间还环着一只手,叶霜憾也不知刚才怎么想的,竟觉得慕长临睡着,自己便能不动声色地挣脱慕长临的桎梏,此时心中暗叫后悔。

慕长临眼睫微动,如蝶翼般颤颤张开,露出一双不甚清明的眼眸,然而纵眼神仍有些失焦,却仍是半分不落地凝在自己身上。

叶霜憾就这么屏息着看着他醒来,几乎忘了呼吸。

慕长临晃了会儿神,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而只略一低头,就瞥到一旁紧张得几乎大气都不敢出的叶霜憾。

“这么瞧着我作甚?”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手。

叶霜憾腰间正是酸麻难忍,被这一拉又牵动了痛楚,然而此刻他倒没叫出声,只是看着慕长临清朗的笑意有些愣神。

慕长临在外人眼中总是一副冷淡如霜不苟言笑的样子,若是笑了往往也是出于情面或是客套。叶霜憾有幸能多见得他笑的几面,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单纯满足的样子。

这样的笑意简直带着春风和煦般的温暖,温暖得都不像叶霜憾印象里的那个人了。

他毫无知觉地伸出手,轻轻点在慕长临展平的眉梢:“长临,我似乎头一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

慕长临闻言又是一笑,将好容易稍直起身的叶霜憾又带了下来,让他伏在自己胸前,说话间带起的温热吐息都喷到那人渐渐变得通红的耳垂上:“了却一桩憾事,成就一番心愿,如何不喜呢。”

叶霜憾完全不知向来清修的慕长临从何处学来这些撩拨人的手段,他自己又是个没经验的,三两下就被撩得不行,眼下曾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还这么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叶霜憾没忍住,身下竟又有些蠢蠢欲动。

两人贴得极近,慕长临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反应,只是并未指明,他挑起半边眉,对一脸绯红的叶霜憾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叶霜憾尴尬地挪了下身子,想起身离开,只是腰间酸痛难忍,一个没留神,好不容易挣扎起来,就又摔了下去。

叶霜憾:……

这种娇弱无力的样子……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有这种时候。

对着慕长临一脸的戏谑调笑,叶霜憾默默地抬手挡住了脸。

自那以后,两人的相处便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若只是日常相处,倒也还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慕长临对他更温和了些,一些动作更亲昵了些。

极其意外的,他们就这样坦诚了心意,接着顺理成章地走到了这一步。

这般的顺遂如意,连叶霜憾回想起来都有些吃惊。

只不过于风月事一片空白的叶少爷而言,自然是琢磨不出什么蹊跷的。

两人在小遥峰又闲住许久,直到叶霜憾收到谷内的飞鸽传书,两人这才慢悠悠地回谷。

恶人谷虽从不拘束谷中弟子去留,然而叶霜憾作为后辈新起之秀,还是受到了谷中多方势力的关注。

偌大一个恶人谷,虽然整体是作为于浩气盟对立的阵营存在,然而内里派系也是盘根错节。除了首领王遗风和几大恶人统领,其下还有诸多帮会与同盟的存在。这些帮会或大或小,大帮会往往集结着阵营中的好斗者,而一些散人游者则更喜欢倾向于小帮会。叶霜憾初露头角,暂未加入任何一方势力,之前昆仑一战他与队友失散多时,又在外逗留许久,已算是退出阵营一线,现在回谷,各方势力正等着他的回应。

然而谷中人却没料到叶霜憾这次还多带了一个人回去。

谷中也有纯阳弟子,当他们听闻慕长临加入恶人谷时无不惊讶,慕长临在纯阳时已小有名气,但他从来只问剑道不顾世事,未曾想过这样的人也有加入阵营拼杀死斗的时候。

不过当他们后知后觉发现那位道长身边总会有一抹明黄身影时,已经过去很久了。

慕长临剑法很好,这一点叶霜憾早就知道。

只是不曾想过对方在面对阵营拼杀时也能心无旁骛,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很快地,慕长临便在新人中声名鹊起。

【十三】

叶霜憾待在恶人谷这几年,也曾收到各方势力招徕,然而他天性自由不羁,便不曾应允过哪一方。如今慕长临来到恶人,风头阵仗比他当年更胜,两人又总是一起活动,少不得便有人想同时将他们俩收揽麾下。

可叶霜憾近来却觉得各方势力都失了招揽他的热情,他停在谷中小屋,除了派发任务的使者,极少有人往来。

慕长临替他挡了不少事务,且在暗中筹备着什么,他觉察出些苗头,却仍旧不明就里。

又过了两三月,两人合作天衣无缝,几次将谷中任务处理得完美,叶霜憾正想拉着慕长临出谷去休息几天,却被慕长临邀去谷中一片他鲜少踏足的地方。

等叶霜憾到了约定之地,大吃一惊,方悟慕长临筹划了什么。

原来慕长临已成立好了帮会,如今也收了谷中一批新人。一座高楼立在荒芜红土上,匾额镌刻落华二字。

如此,便不受各方支拙,自成一家。

叶霜憾对于管理帮中事务并不熟手,但胜在为人一腔热血,阵营拼杀时总是拼在前线,一双轻重剑饮血无数,领着帮众在大小攻防中立下赫赫战功,时日一久,谷中也渐闻落华之名。

谷中人提起落华,少不得便会提起那形影不离的玄白身影。叶霜憾在谷中待得久了,便少有着藏剑弟子常见的明黄衣袍,换上谷中特质的玄色锦衣。慕长临倒还是喜欢蓝白色纯阳道袍,依旧是那副飘逸出尘的样子。

慕长临对杀伐征战之事仍算不得热衷,更多的是出谋划策决胜千里,但若是叶霜憾陷入困局,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流年如逝水,倒影刀光剑芒,然而于这两人,一个可纵情于武艺,一个可久伴意中人,却是各得所求,满足之至了。

若非安稳经年,自二人坦诚心意后慕长临再未犯过心疾,只怕两人都忘了,平静岁月后,还藏着命运的狰狞一面。

某年冬日,慕长临心疾突犯,来势汹汹,直接失了三日的意识。

叶霜憾长候床前,凝视着慕长临苍白的脸,三日不曾合眼,待慕长临醒过来,叶霜憾已突增半头的霜白。

他想说不必忧心,想说天道无常生死有命,然而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伸手顺了顺他染了一半雪色的发。

叶霜憾期盼这只是偶然发作,便如多年前那场夜中对酌,往后这阴魂不散的心疾便会隐没岁月直至两人终年也不见踪影,只可惜事与愿违。

慕长临心疾突然开始犯得频繁,且症状次次加重,到了最后,气息已是低不可闻。

叶霜憾执着他冰凉的手,眼中满是血丝。

谷中名医试了个遍,俱是长叹先天不足,能有如今的寿数已是极其罕见,若要续命,难如登天。

慕长临从未告诉过他,他自己也寻访过诸多名医,可答复皆是能活到现在已是天命垂怜。

他早已料到会有此日,自己并不难过或是愤懑,只是有一点后悔当初一意孤行,非要同叶霜憾结下羁绊。

叶霜憾不信,又派楼中人广寻天下名医,然而也鲜有成效。

拖延半年,叶霜憾终是接受了事实。及至此时青丝已白遍,衬一身玄衣黑袍,已类鬼神形容。

一日,慕长临突然精神焕发,独自从床榻上起身,向叶霜憾道希望回到纯阳,再看一次论剑峰夜雪。

叶霜憾隐隐猜到天命,也未阻拦他再卧床静养,简单收拾行装,车马不停回到纯阳。

到达纯阳时正是深夜,夜雪纷纷扬扬,登临山门的阶梯上薄薄覆了一层,走上去有些滑脚。

叶霜憾不敢走快,将人背在背上,小心用大氅裹着,慢慢登上山门。

慕长临的吐息喷在他的耳边,温暖的,轻轻的。这很好,在这冰天雪地里,满面雪风中,叶霜憾觉得这点微弱的气息再温暖不过,足够熨帖他整副身心。

慕长临气息渐弱,叶霜憾有意说话来激他:

“……想起初见时,你站在天泽楼那边,花吹到你身上,本该是‎‍美‍‎‎‌人‌‍‎‎‌入画的好景致,你倒是一脸冰冷,像是杵了座冰山在那儿,一点风趣也没有。”

“我和师兄切磋时你也是,一脸怒其不争的惋惜样子,不晓得的人说不定还以为你是我师父呢,呵,这么年轻的师父。”

叶霜憾慢慢走着,苍白台阶自山脚蜿蜒出一条墨线,而后雪落簌簌,又掩了来时的路。

慕长临伏在他背上,人有些昏沉,听得也是模模糊糊,只偶尔争辩几句或是应几声,声音却是越来越轻。

叶霜憾状似未觉,一个人接着说了下去:

“……那次在昆仑遇袭,你的出现真是出人意料。我从未想过会在那里遇到……”

“恶人谷于我是个好所在,只是不知道对你是不是如此……”

“……往后经年,幸好有你。”

及至山门,叶霜憾终于将这些年的聚散离合絮叨了个遍。

他看着眼前的纯阳二字,轻声道:“长临,回家了。”

背后的人再无声息,那点微弱的温暖气息不知何时消失了,寒风霎时刺骨入体,叶霜憾冻得浑身冰凉。

他觉得眼角胀痛酸涩,抬手一碰,却是几粒冰碴。

身后风雪大作。

按照慕长临的话,将他葬在纯阳雪岭。

葬礼之后,叶霜憾却没急着离开,他住在慕长临之前的院子里,平日无事便去慕长临以前常去的几处地方闲逛。

看着那些着一色道袍竖一式高冠的弟子,有时候会觉得故人就藏在那重重人海里,然而定睛细看,却谁都不像。

叶霜憾想了想,忽然觉得再待下去对自己也是折磨,便打定主意即日离开。

离开之前,又打算最后再去一次论剑峰。原因无他,只是又逢一日雪初霁。

论剑峰遇到一位故人。

月色朦胧,那位道长容貌一如当年,他静立论剑碑前,岁月在他身上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周身气度却与当年浑然不同。

叶霜憾还在恍惚之中,谢玄明已转过身来,眸色一片清明。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原来是多年前遇到的小兄弟,当时陪着你上来的姓慕的弟子呢,可否一同前来?”

叶霜憾没想到这位师叔祖记性这么好,迟钝了片刻才道:“……故人已去。”

谢玄明先露吃惊之色,继而又平静下来:“抱歉,节哀。”

他尚有一言不曾出口,之前曾听慕长临的师父说过,慕长临病在心疾,切忌心绪起伏,师父带他修道,便是望他断情绝爱,无心无欲,如此淡泊一生,再加上纯阳修道养生之法,说不定也能获得长寿。只是如今望着叶霜憾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那位弟子终于还是陷落红尘之中。

他自己也是懂的,人既身处红尘,又怎能做到真正的大道无情呢。

他的故人辞世已久,留他一个半梦半醒地活在世上,未知终年几何。

叶霜憾沉默许久,突然想起一件旧事,他抬头看向谢玄明,目光灼灼:“恕晚辈唐突,早年前辈曾提及‘忘川’,晚辈听说于忘川能见……故人,不知前辈对这地方可有了解?”

这倒是戳中谢玄明一桩心结,他缓了许久才道:“不错,是有这么一处地方。贫道修的是鬼神之道,也涉及过一些虚无之物。听闻世有一地名桃见,桃见有睢河。睢河尽头,直通忘川,忘川彼岸,可见逝者。但是……”他摇摇头,“都是虚无缥缈之物,不可尽信。”

叶霜憾却似突然有了信念,缠身多时的颓靡迷惘也去了几分,他拱手向谢玄明恭敬道谢;“谢前辈告知,晚辈先告辞了。”

说完匆匆下山,身影转瞬消逝在月色雪影里。

谢玄明负手站在崖边,思绪却飘回数年前。

世有忘川,名不虚传。

忘川彼岸或许真可见逝者,在那无边无际的幽深黑暗里,说不定就藏着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然而忘川终不可渡。死生天堑,注定永隔。

哪怕修行阴阳道多年、通晓鬼神之力的他也无可奈何,更何况那年轻的小辈。

他看出叶霜憾于鬼神之道有些天赋,但人力何能同阴阳之理抗衡。

悬崖边月色清澈,纵观纯阳,一片霁雪荧光。

天地浩茫,唯留此身茕茕立世。

【十四】

又过了大半年,叶霜憾于一座匪寨里捡到一名孤儿,将他收作徒弟,取名为戚风烟。又因这孩子自幼被毒药所害又聋又哑,便托谷中好友将小徒弟长期寄养在青岩万花,也盼着那边的杏林圣手能将这孩子治好。

记挂着谷中事务帮派发展山庄事宜,还有个不放心的小徒弟……这么忙碌起来,似乎心底的那个影子也被锁进了深处,不会时时缭绕心头。

待时日经久,方才发觉钝痛如刀割心,痛楚绵长而不曾断绝。

已不知过去多少时岁。

发色霜白已久,面目倒未曾改变过几分,只见得落华之名响彻谷中,恶人谷特有的暗红色也染遍大片江山。

远方万花好友传信说来,风烟的旧疾也已痊愈,少年耳聪目明音色清亮,一看就是个机灵的苗子。

叶霜憾收到信时正在恶人谷,抬眼见暗红流云翻卷涌动千古不息,耳旁风声烈烈不止,一片枯叶卷到身上,仔细看去竟是金黄的银杏。

恶人谷怎会有银杏?

叶霜憾突然回想起旧时同慕长临一起用的千叶长生,一时恍惚,侧头转向身边絮絮道:“长临,你看……”

自不会有回音,后半句话也就这么突兀断在呼啸长风里。

叶霜憾立于风中沉默良久,径自进屋取了纸笔,刷刷留下几行字,简单收拾行装,只带着旧时惯用的千叶长生与泰阿,悄悄离开谷中。

自此杳无音信。

踏遍万水千山……可曾见过忘川?

未曾见过。

不过是山野小札里随口提到的一句话……哪有什么依据可言呢。

连那修行阴阳道的纯阳师叔祖都不曾肯定过的地方,又岂是他这等凡人能窥视到的。

这些想法无时不刻不停止出现,然而叶霜憾不敢停下脚步。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攀登一道无尽阶梯,每一层踏过的台阶都在转瞬碎裂,倘若停下便会跌入无尽深渊。然而前方阶梯无穷无尽,那阶梯尽头究竟存在着什么也无从得知。

只是不敢停下而已。

埋藏多年的思念与孤苦便是悬在他心上的钝刀,而如今,这颗心大抵是真的撑不住了。

穿行于山林荒野间,发色霜白,金黄衣裳,眉目如旧。叶霜憾觉得自己也快摸到谢玄明所习的阴阳道的门界了。

整日神思恍惚如入云里雾中。到最后撑着的,也只是一腔执念而已。

岁月的尽头,走到一处幽僻村落。

此处背靠青山,周围绿树葱茏,遮天蔽日不见日月。村庄侧旁是一处溪流,溪底铺着一种特殊的黑色石头,若是光线黯淡,便会觉得那水流也是黑的。顺着溪流前后看去,来处是青山石上,远去则隐没在幽深的芦苇丛中。

村中人鲜有见到外客到来,热情地接待了他。叶霜憾于推杯换盏间偶然得知此处名为桃见,村旁的溪流正是名为睢河。

手中酒盏顷刻掉落在地,当啷一声脆响,却始终勾不起迷蒙识海里的回忆。

常年难眠,醉意也绕在脑中挥之不去。叶霜憾夜里难受得厉害,索性提着一盏旧风灯,沿着溪流漫无目的地走着。

枝叶掩映难窥星月,好在林间还有不少萤火飞虫,一路向前飘着,仿佛在指引一条诡秘的小路。

林中幽深未见其远,不知何时耳边虫鸣风声也渐渐消散,只留星星点点的萤火将人引向不知名的隐秘之地。

再往前便没有路可走了。树林深处,芦苇丛边,拴着一叶小舟。一船一桨看着有些年头,就这么静静停在这里,仿佛等着某个命定的时刻。

叶霜憾无声一笑,拎着那盏灯笼,纵身一跃跳上了船。

那萤火还在向前闪烁飞舞,往前再划一段距离便出了树林,漫天星光撒在河面上,犹如星河倒垂,一切都美好得犹如幻梦仙境。

就这么走下去吧……长夜漫漫,终有尽时。自欺欺人的妄念,也早该结束了。

经年的疲惫与醉意一同翻卷上来,叶霜憾顺从地闭上了眼,在这杳无人迹的河流中顺流而下。他没有丝毫惧意,反倒有一丝久违的利落畅快。

再睁眼时,星光不知何时隐没,萤火也不见了,回顾身侧只见两旁幽冥绿光,映照身边无尽黑暗。

小船自发向河一岸飘去,停驻不动。叶霜憾拎起轻重剑跳上了岸,而后又见那小船晃晃悠悠,似被人操纵一般,漂回一望无际的黑暗里。

四下寂静无声,天与地是一色的黑暗,唯一的光只来自于河岸两侧的绿色萤火与手中灯笼。

……到了吗,这就是忘川?

叶霜憾谨慎地往周围探寻几步,却是一无所获。

忘川河畔可见逝者……逝者,那慕长临在哪儿?

叶霜憾抬起灯笼,往河岸对面照去。

这河的距离隔得恰到好处,水面上又蒙着一层薄薄雾气,对岸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

恍然如一场久远梦境,多年以前,他似乎已见过这处生死边界。

桃见、睢河、萤火……这些都出现了,那慕长临呢,他在哪里?

叶霜憾平静多年,难得如此急躁惶恐。

他大声朝对岸呼唤慕长临的名字,等着迷雾背后现出故人身形,然而呼唤良久,也毫无回音。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时间也不复存在,他喊到声嘶力竭,颓败地坐在地上,内心是无尽的惶恐与无措。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记不得有多少时日只靠着“忘川”这个念想才撑到现在……

他坐在地上,埋首于膝间,如孩童般无声宣泄着悲伤。

四周是几近让人耳鸣的寂静。

他觉得自己仿佛产生了错觉,在长久的、忘却了时间流动的寂静之后,他好像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有人低声叹气,然后用那暌违已久的嗓音说道:“回去”。

叶霜憾震惊抬头,拎起灯笼往对岸照去,只见一个白色身影隐隐约约看不到脸,但那身形站姿,分明都是他熟悉的样子。

“长临?!真的……莫非真的是你?!”

叶霜憾失声叫道。

对岸的人摇了摇头,并不答他的话,只是重复道:“回去。”

“你在那里是吗!我终于……”

叶霜憾激动不已,眼见河中迷雾又开始凝聚升腾,模糊对岸的白影,他焦急万分,直接踏进水中,想要涉水过去。

“别胡来!”

对岸的人见他妄动,厉声喝止。

叶霜憾刚踏出脚步便觉得异样,只脚尖触到忘川水,刺骨的冰冷便传遍全身,那是仿佛连骨头都能冻成冰的冷,他迅速收回脚,却见一道晃眼白光一闪而逝,而自己的靴脚上已多了五道漆黑的抓痕。

叶霜憾将灯笼靠近河边后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河中竟藏着无数白骨骷髅。不知为何它们没有袭击岸上的叶霜憾,只在他妄图下水时疯狂袭击。

他此刻终于明白,他已像那位纯阳道长一样,走到阴阳路的边界之上。

慕长临看清了这一切,沉默片刻道:“忘川河隔绝生死,你……过不来的。”

若非此处是阴阳边界,叶霜憾此生也再不会见到慕长临。

叶霜憾抬眼看向对面,那层薄雾还是缭绕不散。慕长临的容貌他记得清楚,此刻他也能想象到河对面的人现在是怎样一副打扮:一如旧时纯阳道袍,玉冠高竖,可能背后还背着一把画影。

可是始终还是想亲眼,再清晰地看一看他。

哪怕在那风雪之夜彻夜不休看了一整晚、之后临下葬前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要将这人的面貌烙在心底最深处。

——但始终还是贪心贪念,还想再见见他。

为此不惜踏遍万水千山,寻求山野怪谈中的虚无之地。

“……可是我想再看看你。”

叶霜憾垂首,低声道。

“不可能的,姑且不说你只是个普通人,连谢玄明师祖那样的阴阳大家都不能渡过忘川,更何况从未修习过阴阳道的你呢。”

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叶霜憾又有了希冀,他问:“那位道长也曾来过?他做过什么?”

慕长临叹道:“生死之事,哪怕他有通天的本领也无可奈何。谢玄明比你多做的事,不过是用了招魂之法,比你快些招出了魂魄而已。”

“……”

叶霜憾咬紧牙,难发一言。

已经走到了这里……难道还要回去吗。

他还能去哪里?凡世已无慕长临。

叶霜憾突兀一笑,映在这昏暗一片里,也不知对岸的慕长临看不看得见。

“长临……在之后的很多年,我做了很多也想了许多,如今的我……差不多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微笑道。

慕长临直觉不妥,急忙出声阻止:“你要做什么?!别胡来!”

叶霜憾却似没听见一般,轻声道:“你转过去,别看这边。”

而后随手一掷,将那灯笼丢到远处,自己走到一处绿色萤火照不到的地方。

一片寂静里,只听兵刃破空之响----

“叶霜憾?!”慕长临失声叫道。

“我在呢……长临,我在这里。”

黑暗里传来应答。

“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才终于找到这里。”

“你说这河隔绝生死纵有通天之能也不可渡过……可我还是能过来。”

“这地方不好,黑漆漆的,往后我来陪着你好了。”

“然后,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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