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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酉时,魏远洵才将这一批入世返还山门的年轻弟子一一问过,遣散了一众执事与长老,他慢慢出得殿来。天已近乎全黑了,傍晚的朔风夹杂些许细雪朝他扑来,刮在坐忘无我的气劲上只荡出一圈几不可见的涟漪,他却觉得这风冷得刺骨。这些年来,他将那当初小小一个孩子教养长大,除却一开始是想让师兄还有个弟子,不至于一脉传承断绝,后来,心思也就变了。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哪里能不希望他过得好呢?他希望姜惟可以带着自己师兄的名头,在纯阳宫,在这片江湖里好好的生活下去,从他上得山来,就该前尘尽断,再去碰触以前那些血腥的记忆,于他没有丝毫好处。可姜惟偏偏不听话。这孩子小时候便是个执拗的性子,他百般调教却也未曾几多扭转,虽是天赋出众又修行努力,魏远洵却依旧觉得他这般性子是不利于在道途上继续走下去的。执拗便多执念,执念妄念又依依相生,执念缠身,又如何能窥得大道?所以他才这般动怒,当众让他从殿里滚出去。思及此处,他皱了眉头,一别三年多,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许多,也不知道这一番下山入世,他性子是否磨得平些了,又是否...心思又一转,他想起来白日师弟愉挪姜惟的话,无端生了些烦躁,加快了步子朝自己厢房去了。风掩去了他的足音,却不知是否也能掩去他心上的乱声。
因着魏远洵性子冷淡,平日里也几乎不同旁人往来,他的厢房离得众人居所很远,远远在坐忘峰上,如此倒是方便了他去论剑峰上练剑和指导低辈弟子修行。待他走到深涧边,便隐约见到厢房内燃了灯。许是哪个低辈弟子侍奉过扫洒忘记灭灯了罢,又或是哪个师兄弟送了斋饭未曾灭灯,他这般想着,推开了未锁的房门。
房内温暖如春,一阵暖气挟着淡淡的甜香扑上他面容。他平日里因着有坐忘气劲护身,加之华山雪冷他早已习惯,是以从不燃地龙取暖,这会儿房内地龙却燃得极暖,那种令人骨头发软的融融暖意让他不由得放松了一下,驻足片刻才进了屋来。他径直转过隔帘入了内室,果然见得姜惟正端端正正跪在房中。
“哼。”他低低哼了一声,迈过姜惟走到榻边坐下,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叔...”姜惟抬了头看他,一副委屈口气唤着他,“弟子知错了,不该惹师叔生气的。”听着他这般说,魏远洵阖了眼帘,只道:“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说着也不等姜惟回答,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五岁那年我带你上山之前,便问过你,是否愿意随我上山清修,自此俗缘尽断,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十岁那年又问过你一次,你还是这般回答我,可现在呢?我教你这些年,便一直告诉你,上得山来便是前尘了结,放你下山入世,是让你去红尘炼心剔除尘杂,你却还偏偏要回去。”
“弟子正是想斩断前尘,师叔这么多年一直百般照顾,怕弟子沉浸在前事里。”姜惟沉着声开了口,他是知道魏远洵的,这气早过了,只是嘴上不饶人,只要哄上一哄,等下便好说了。“师叔良苦用心,我都知道,但是当时村民来求助,朝廷那些兵力哪里是变异尸人的对手,我不能袖手旁观的。师叔从小教我便要济世渡人,我既执剑在此,断无退缩的道理,何况...”他放软了声气,膝行几步上前跪到魏远洵脚边,“师叔,弟子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魏远洵一时说不出话来,是的,他自小便是自己这么教着的,于情于理,自己哪有指责他的立场?三年未见,自己这般上来就不留情面叫他滚出去,姜惟也丝毫不恼,还过来他房中认错。想到这里,他心里一软,抬手去摸姜惟的发顶。十七八岁的年轻道子穿了一身纯黑的鹤梦袍子,此刻跪在他脚边,衣袍袖摆铺散一地,倒真像是养了只黑鹤在身旁,正向他来亲昵讨喜。这般想着,魏远洵手下动作放得轻了,姜惟瞧他神色便知道他是不再气了,于是乖顺的伏下身子,把头搁到魏远洵腿上,像小时候一样让他摸着自己发顶。似是极享受这般抚摸,他低垂了眼帘,掩去了眸中一点儿晦涩的光。
诚如魏远洵所言,姜惟五岁那年随他上山来,便早立志断去前尘。父母亲族尽数死于天一教的尸毒池中,他又哪里还有俗缘可言?再者,那时候他才五岁,许多事情后来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魏远洵将他带上山来,向师祖说要将他记在自己师兄名下作弟子。他那时候虽年幼,心智却远比同龄人成熟,知道这事是自己插不上口的,便在师祖问他意愿的时候按着魏远洵的意思答了,如此便成了他名义上的师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早些年他更想认的师父是魏远洵,而现在,他对魏远洵的心思,已然变了。下山入世,是向他打开了一扇除开清修以外事物的窗子。他从前是不懂的,为何自己对魏远洵有着那般的独占欲,门中其他弟子若是单独来向师叔请示疑问,他总是不情愿不高兴的;别的高辈弟子足下多少有三五个徒弟侍奉起居扫洒,而魏远洵自己没收徒弟,只教养了姜惟一人,他想到此便心头泛起隐秘的甜意:师叔是我一个人的,他总是这样想。十五岁下山那年,甚至因为想着要远离魏远洵,依依不舍,不肯下山,全无那些其他要下山的弟子的欢欣雀跃,最后还是让魏远洵训斥一番才下得山去。而现在,入世一遭以来,他尽数都懂了。有时魏远洵说他执拗,是个想要什么便认死理绝不放弃绝不撒手的性子,这般性子在修行上虽可称坚韧有持,却也易生执念妄念,于是百般磋磨。然而姜惟自己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想要什么,便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也要抓到手里的人。师叔,师叔又如何,他想要,便也下得去手要。
魏远洵抚着姜惟的发顶,手下的青丝顺滑刚韧,在指间滑过带起些微凉意,他便爱不释手般一次次抚过,将几缕滑散出的青丝掖进冠中。他想着姜惟看不见他的表情,才低了头去看他,一别三年,姜惟长高了,身板也比之前壮实许多,曾经那张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脸也长开了,诚如他师弟所言,姜惟长相也是极出色的,和他自己是另一种不一样的美。姜惟眉眼之间全是英气蓬勃,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活力与朝气,只消瞧他一眼,便知道他是个如何明烈朗阔的人,不像他自己,生得一副秀眉凤眼,幼时师兄都爱打趣他比那些同门师姐师妹好看不知多少,少年时也为此苦恼得很,便总板了脸做出一副冷冰冰的神情,如此这些议论打趣才少上许多。这般想着,抚着姜惟发顶的手便不知不觉偏了,顺着鬓角耳边向下,又抚上那轮廓分明的眉骨,一遍遍描摹那英挺的眉型。姜惟只觉得师叔这般抚摸来得合心至极,魏远洵自从他过了十二岁,便很少于他这般亲近,教导之时也总端着,不再像以前一样替他穿戴衣物,练功累着了也不再抱他哄他。现下想来是数年未见,魏远洵才这般情不自禁流露出幼时带他的样子来。
心底那一点儿隐秘的甜意扩大了,姜惟惬意的嗯了一声,动了动身子将肩头乃至半个身子都黏到魏远洵腿上,撒娇一般道:“师叔你再摸摸我。”少年的声音自手底下传来,魏远洵这才惊醒一般,手收回来也不是,继续抚下去也不是,只得僵硬的停在他额边。咳了一声,魏远洵才开口道:“都多大了,还这般像个孩子撒娇。”
“我这是想师叔了才这样的。”姜惟瞧得出他又要端着了,赶忙抓了魏远洵的手,贴在自己颊侧,嘴里继续咕哝道:“我真的好想师叔啊...三年了,师叔不想我的吗?”少年本清脆的声音因着这咕哝的撒娇变得柔软起来,他又继续说道:“也不知道师叔以前有没有去过秋天的南屏山,那里的枫叶秋天了就好漂亮的,河里的鱼也可肥可好吃了,扬州的甜点心也很好吃,可是太远了带不回来给师叔...”
带着烟火气的话语和着手下肌肤的温度像是把魏远洵拖进了什么甜蜜的梦境,他心底是眷恋着现下这样的时刻的,只是端着久了,也不知如何回应。魏远洵叹了一声,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你上哪里翻的香来?”先前推门进来,他便闻得一阵极淡的甜香,这会儿这香气已然浓了许多,不需如何刻意也闻得着了。他是素来不喜点香的,平日衣袍上仅仅也只能在殿中沾染上敬神的降真香,是以从未嗅过这般甜香,恍若那些年下山入世在巴陵见过的桃林春景,无端令人沉迷。
“这是特意带给师叔的。”姜惟见他提起香来,心中不由有些紧张,那香是之前在万花流连时友人所赠,别有一番妙用。此刻见魏远洵问起,只得道:“是万花那边友人赠的,师叔可喜欢这个香气?”魏远洵本也是随意一问,并不关心这等答案,但是听着他说是特意带给自己的,心里也泛了点暖意。
“你有这心便好,香气是很好的。”那暖融融的甜香气息许是和着燃了地龙的缘故,让他觉得有些热了,又涌起一丝丝倦意。他未曾察觉有何不妥,手上仍然贴着姜惟面颊,又絮絮说道:“你这番下山去,想来也有许多收获,这里回山后打算如何?是要继续回浩气盟驻守,还是想留在山上了?”
“师叔想我在哪儿,我便去哪儿。”姜惟顺着他的话接道,“我和盟里告了三个月的假,晚些做决定也无妨,现在只想陪着师叔...”
听了他的话,魏远洵便笑,这孩子下山几年,这会儿反倒越发黏人,撒娇撒痴,让他瞧着觉得可爱的紧。这样想着,他愈发觉得困倦了,素来挺直的腰线也弯了下来,空着那只手抓住一旁垂下的幔帐,刚想说些什么,便毫无知觉的软倒在床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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