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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 of the Night - Gin Wig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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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承载我们前行的船烧成灰。落入海中,就将海水全部蒸发。在岩石上炸开大洞,向下坠。穿过地核。飘入太空。我会毁坏迎面而来的一切。直到我与你相遇;我能够触碰到你,攥紧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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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衣染了大片的血,还有一点扯坏,兴许还被烧了几个洞,干脆被懊恼地揉成一团,扔在一边。他很热,好像血液在被加温,迈向沸腾。气温本就高居不下,身旁还有座火炉。撕裂伤口的痛,与附加在心脏中被刺穿的感觉映像,不知道是不是早已散去了,存留下来的感知其实只是幻觉余韵。也许是因为痛感折磨,也许是失血,也许是未知的麻醉剂,也许仅仅是熬夜导致的精神不济;他的头脑昏沉下去,仅在眼皮挣扎开的前后几秒稍微清楚一些。
恶魔的话是不可信的,搭配的表情越是慈眉善目、楚楚可怜或是得意洋洋,越要反过来听,特别是听上去仿佛誓言的话语。
恶魔将他的身体放回到椅子上,扶起无力前倾的上半身,靠在椅背上。得到一个不用担心长牙咬人的倚靠,一阵离开的脚步声,他昂起头,光线刺目,眯了眯眼睛,然后被快速返回身边的人影遮挡。恶魔一手撑在椅子一旁,俯下身,又圈出一片狭窄阴暗的空间,将人类的手机塞进端坐其中的人类手里。
你再打一个电话,恶魔凑更近一些,告诉他们这是场误会。让他们派出的人现在就转头回去。
埼玉咳了两声,感觉喉咙里被烧干了,一有气流通过就会被撕出裂缝,然后溢出血来,灌溉到窒息。你还是怕了,是吗?他抬脸瞪着恶魔,手上多聚起点劲儿,就能把那支手机捏碎了。协会的人会有解除契约的办法,会有将恶魔消灭干净的办法。嗯,我害怕,恶魔将刀塞进他另一只手里,攥着手腕,将他没力拽回的手臂牵起来,让刀尖轻触自己另一边还完好的胸膛,划开衣料,皮肤被按压凹陷。
契约者望着恶魔的眼睛里流出一丝惊恐。
恶魔缓缓将身体倾下,刀尖没入了皮肤,压力已至划出伤口,溢出了一丝血。现在的深度是半公分。或许我的右胸腔里也有一颗心脏?我没有解剖过我自己,我不清楚我的构造。但我不会轻易死亡,除非你找到那唯一的、特殊的做法。胸腔、腹腔、颅骨被刺穿也不会死。卸下关节,横着砍断骨头,也不会死。流出的血汇聚成海,也不会死。
但亲爱的他虽不怕死,却十分怕痛,至少刚经历过一次痛近昏厥的现在,是的。
我不怕痛或死,我只害怕会被迫与你分开。
一公分。从划破皮肤开始,他就应该开始有所体会了。
放手,警员说,他想显得狠戾些,但气力不足。他低头看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恶魔将他的手搁回靠手上,凑得更近些,嗅着人类无奈疲倦的气息,看清他的眉和眼睛里的浮雕花纹,口腔里反复嚼着不再溢血的伤口。现在要张口袭击,可以在他脸颊上撕开一道空洞。
人类将拨通的电话贴在耳边,恶魔的气息在他的另一边。
你好,他没任何心思礼貌闲聊,你们的人出发了吗?
还没有,对方回答。现在是深夜,离支援请求的提出也就过了半小时。我们还在安排人手……
不用来了,他说,只是个误会。他另一边耳朵听到恶魔短促的嘲笑。
您的意思是说?
这里没有什么恶魔。他边说,边捏紧了还在手上的刀柄。是认错了。
这样?好的。
抱歉。
他挂了电话,翻手砸向恶魔,掂起那把证物刀,上面多了和案件无关的血迹,往自己的大腿扎下去。手机被恶魔的手接住了,刀身则被细尾缠住,扯离了轨道,插在椅子上。
就算由我来捅你这一刀,我都不会痛的。恶魔直起身,将刀一点点抽离心里全是杀意的人类手心。我只会为你受伤而心疼。恶魔的胸膛被捅穿的洞已经封合大半了。人类的自愈能力是很差劲的。
这契约是不平等的!他吼道。
没有契约是平等的,恶魔回答,将刀放回桌上,放回被拿起行凶之前所在的地方,感慨人类脑子里的相关知识真是不太多,即使这样,却有着勇气,因为极其欣赏,所以不把它叫做鲁莽。这样也不错,就算什么时候骗了他,也不容易被察觉。恶魔拿起手机,清空了通话记录,删除了协会的联系电话。然后擒住手机主人伸过来的手,动了顽劣的心念,顺手将联系人也清空了。
放在一边,他捧起契约者的脸,亲了一下。不要显得这么绝望。我说过了,我会保护你的。
你才在我肩膀上开了个洞。
哦,抱歉,忍不住啊。说着,恶魔的手指又按了按裂开的创口。他的手腕被握住了,感受到的力道里努力抑制着把他的骨头捏碎的强劲欲望。他笑了笑。契约者伤口流出的血,和他自己的,混在一起,黏在伤口附近的皮肤上。你需要帮忙清理一下伤口吗?不,呃……根本没准备听他回答,恶魔凑上他的肩膀,从液体干涸痕迹的边缘舔向更敏感的伤口正中。他半闭眼睛,喉咙里气流涌动,被强咽下去,拳里捏着自己的骨节发出响声,然后被细长的手包裹住。
从坚固的肉体,破碎的防御缺口,我闻到你灵魂泄漏出的香气。恶魔的手划过、按住他的手臂,动作轻柔,像在给宠物顺毛一样,对快绷断的神经安慰麻醉。你累了,你得休息了。将血痕当作微量的前餐舔舐干净,恶魔说。
你滚了我就可以休息了。警员回答,把他推开。虽然心里满是让他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想法,但无力执行。痛、疲倦,从体表至血管之中,都炎热得仿佛在燃烧。他猜测是恶魔的所作所为,契约带来的副作用,强烈的不适感。他感到恶心,像夜宵吞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呼吸一次倒计时前进一格。
恶魔踉跄一下,站稳了又两步走回来。眼下没可能赶走他的。他将外套盖在随呼吸汗涔涔的皮肤起伏抽动的美好肉体上,伸开双手,穿过膝弯与后背,将他的契约者抱起来。你住在哪里呢?他友好地问。人类绝不想告诉恶魔自己的家在哪。你得告诉我,恶魔将他搂近一点,自己再凑近一点,再次问他。细尾卷住合在一起的脚腕,绞紧了一点,像打了个死结。
他用眼神示意,没有想选择吐露实情的意愿。这是他残余的最后一点儿反抗,恶魔挪了一下手臂防止怀中人滑落,哦,那只能去旅馆了。至少让我站着走进去吧,他想,那样还能伪装成只是喝醉了而已……他睡着了,或者说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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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感觉跟随到梦里来,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场大火之中。火像水渗入土地一样渗入他的体表,肌肉、骨骼、血液都被点燃了。但不觉得痛,好像炽热感把其它一切知觉都覆盖过去了。他的躯壳应该很快就被烧光了,但在熊熊火光的包围里,他依然站立。脱离躯壳令人感到轻松,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或期待。他低头,看到自己的双手,炭一般焦黑,又散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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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在一辆房车里,车停在一片树林里,往深处走一段还有一片湖。夏天这是个不闻人声的地方,伴着树叶和鸟的声音,他可以安然入睡。
他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感觉自己做了不止一个噩梦。他睁眼,眨眨眼睛。天已经微亮了。有一部分不是梦,或者可能他现在还在梦中。杰诺斯双臂环抱着他,尾又在腿上缠了一圈多一些,他一苏醒,在困境中有意无意稍作动弹,恶魔就醒过来了。
抢在他之前,埼玉说,你先放开我。恶魔就放开了,但挤在一张床上,离他依然很近,随时可以再夺回怀中。他收起脚,把不安分窜动的尾尖拍开。他忽然觉得很凉快。一晚上他都被丢在火炉里烤,恶魔依然在他身旁,但他现在没有再流汗了。
他身上换了件干净的衬衫,应该来自自己的衣柜。他爬起来。恶魔依然侧躺着,用肘撑起脸,看着他。一直如此,好像世上就没别的东西了,别的都不值得投下视线。他张口想要说话,然后一阵咳,恶魔转过身去,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杯凉好的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一口气喝光,嗓子好多了,重新开口问。我追踪了气味,恶魔回答。人类常去的地方留存的气息浓郁,很容易分辨出来;甚至通过这类方法,他已经对这个人类的生活习惯有了粗略了解。
好似条狗。你究竟想要什么?埼玉继续问。
欣赏着他的呼吸声,恶魔说,我不会离开你,浅笑起来,你也无法赶走我。他只是阐述了自己一手制造出的事实情形。如果再有什么别的东西找上你,我可以负责赶走。
我不需要这种服务。遇到你为止,之前我的日子过得很好。
是这样吗?
恶魔盯着他,他哽了哽喉咙。
我自可以处理掉他们。
嗯,但是,杰诺斯爬起来,凑到对方眼下,你要是再遇到一个像我这样的,怎么办?
长尾又偷偷摸摸缠到他的腰上。
你碰到的所有东西,不会有谁不想吃掉你。恶魔说,心里想,我只不过是运气上领了先。
埼玉轻轻抓住他的尾,摸上去是金属的质感,可它又能任意扭动。要是把这个掰断会怎样呢?他说,我又没有这个。尾在他手里颤动一下,在他反应过来拽紧之前,抽走消失了。
他盯着恶魔。恶魔像全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似的,无辜望着他。
沉默地眼神攻击了一会儿,没起什么用,埼玉起身离开床,去准备洗漱出门。
你才值了夜班,恶魔在他身后说,现在是休息时间。
是的,但我不想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他拿起牙刷。拜托了,如果入睡就无法确定是否会呆在恶魔的怀抱,他宁愿熬红了眼睛不再睡着。
恶魔带他回来时没有使用他的车。他走出树林,走在通往镇里的公路上。恶魔跟在他身后,与他普通人类的步伐保持一致。这太远了,恶魔说,我可以带你过去。他顽固的契约者不理他,一脚在公路上踩出了道裂缝,停了停,把泄漏的怒气收回去,继续跋涉。想起被抱起来的情景他就闭上了眼睛,幸好是深夜,路上不会有谁看见。应该不会。
他到达了警局。另外两名同事已经坐在桌前了。他们向他点头示意。你不用睡觉吗?睡不着,埼玉回答,坐下后几乎就瘫在了椅子里。恶魔坐在了他对面。铁笼里空无一人。他看了一眼恶魔。
昨天的火灾怎么处理了?他问他的同事们。后半夜扑灭了,但房子已经烧光。有人杀害那家的住户并纵火,这是肯定的。他们议论着。这家人都很善良,除了女儿偶尔逃学在外面玩儿,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呀。不知道他们与谁结了仇。或许只是被那些心理扭曲的年轻人不幸挑中。做出这种事的人,简直是恶魔啊。
他看向货真价实的恶魔,一点障眼法,恶魔说,我没对他们做什么;就像他们现在也看不见我。除你以外,没人能看见我。我总不至于给所有人的脑子都动手脚吧。
说着,恶魔挑挑眉毛。对于围绕着他杀害的这家人的议论,他不怎么高兴。即使已经死了,却还有他人惋惜悼念。他们是善良的?四年前……
我没问你的犯罪动机,警员踹了一下桌子,如果够得着,是想踹他的,闭嘴。
不能向协会求助,他暂时没办法将纵火者捉拿归案,这件事只能搁到一边,你再烦我试试看,让我搁在一边去。他抽出那把被恶魔的血弄得一塌糊涂的证物。那是另一起案子,寻常工作的一部分,绝对和他现在想从思绪里甩开的一切扯不上关系。
我去买早餐,杰诺斯站起来,你要吃什么?埼玉没理他,脸被拿起的文件遮住了,又踹了一脚桌子。凭他一来气就收不住的力道,一张普通的桌子能坚持多久呢,恶魔想着,耸耸肩,转头走掉了,他还可以去问餐厅服务员。
他走过昨夜暂时停留的铁笼前,低头看见干净的地面上,掉着他的警员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那副被挣脱的手铐依然完好。他穿过铁笼关闭的门,将它捡起来。
早餐来了,埼玉闻声,闻到熟悉的香味,多少有了一丝回归日常生活的舒心感,放下文件抬起头,将咖啡放在他桌上的手顺势下落,他听到自己手腕上咔嗒一声响。他低头,随恶魔的手收回,手铐的链条将他的手吊升上去。喀拉喀拉响,与另一只手触碰又分开。
恶魔还什么都没说,感到一股无法抵抗的拉力,手腕一痛,瞬间过后,他仅能看见已断开的链条垂下来。
他们都愣了一下。他的契约者骂了一句,骂他,也骂自己的一时冲动、条件反射。这是自己的东西,弄坏了得自费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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