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7

-----正文-----

07.

R国跟国内没差多少时差，19点的比赛托夏天的福，天还没黑全，但场馆内也已经开满了灯，亮如白昼。

熬到决赛总算有点优待——至少不用继续在一天里最闷热的下午打比赛，也算是幸事一桩。

李天虞在场边热身，这次一眼就看到坐在第一排的张青淮，大晚上的他莫名其妙带个帽子，是不是第一个来的他也不知道，但也不由得默默感慨这人是坐得一次比一次前了，也不知道这人是想图个互动还是怎的？

球网对面那位虽说是他们R国国内的大热选手，但怎么说也算是今年的一匹黑马，毕竟比起自己，那位甚至还没有在世锦赛或其他联赛上拿到很瞩目的名次，谁也没想到他那位被万众期待的队友反而会在半决赛失利。

而在今天赛前短暂的白天里也并没有得到关于这位对手的什么有效信息。

比赛开始。

李天虞发球，对方轻松一档，往他反手的方向打过来。

有来有往地对打了几局，尽管各有得分，但李天虞仍看不太出来对方的真实实力。但他是真的吵，得分失分都要喊一嗓子，震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他自己没有这样的习惯，但他也没法管人家的习惯。

对面的球数有够迥异多变的，一会儿吊球一会儿对角球时不时来个高远球，看得出来有意跟他磨下去。

局势甚至还没有半决赛那么紧张激烈，他凭着开局几球的优势，侥幸在之后拿下第一局。在他自己看来真的就是侥幸，他知道这21分里包含了几个对方的触网球和出界球，但他也明确地知道对面的实力并不止此，看起来更像因为自觉抓不住第一局直接让出去。

尽管如此，这样的球路也耗掉他不少体力，他一边灌水一边听教练给他的指示。

但这场比赛的转折在第二局，并且还不是往好的方向去。

对方简直像拿第一局找手感，第二局开始后便一反常态，转守为攻地加强攻势，他的反应速度惊人，往往是李天虞球拍一挥他就能确定落球方向，然后在最快的时间里击回，并加‎‌‍‎‍大‌‌‍‍‎力‍‌‍度。

李天虞还没从第一局的局势回神，确确实实被突然转变的球路打了个猝不及防，对方逮着他反手的方向打，但又狡猾得很，瞄准他不得不顾着一边的空当，迅速往另一个方向打。李天虞补救不及，分数牌跳过一分。

对手喊了一声，嚣张的气焰更盛，吵得连裁判都不自觉皱了皱眉，但就规则来讲这本身并不犯规。

这局球打得分外憋屈，对方就像堪破了他的球路，不管打过去的是高球低球，都能在第一时间接住反击，且反击速度仍如开局那样快，看似随意地往各个方向打，一脸轻松地看他满场跑。

局势居然在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对手完全主导，他把控了形势，连带把控了李天虞的心态，每得一分喊得越起劲，气势也随之越高涨。

接连失分让李天虞深感不安，已经有种被戏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而越是害怕丢球失分他越难放开，甚至在误判下打了好几个出界球。

局势急转直下，第二局结束得出乎意料的快，以13：21收场。

目前大比分1:1，他们将迎来第三局的决胜局。

李天虞甚至在场上又站了会儿，像是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那个比分。半晌他才如梦初醒般地收东西换场地。

这似乎不知不觉成为一场不被看好的比赛，在第三局仍然开始连连失利的情况之后。

连耳机里解说的声音都显得聒噪又恼人：

“哎呀，又失一球，对李天虞来说有些不应该啊。”

“李天虞的体力消耗似乎已经接近底线，现在的局势有些不利。”

“已经是决胜的一局了，我们还是希望他能像半决赛那样翻盘！”

“其实还是能看出来，李天虞在心态上出现一点问题，有点被R国选手牵制了，希望他可以尽快调整好心态......”

张青淮越听火气越大，但至少他庆幸此刻场上的李天虞听不到这些声音，不会被外来的评价动摇分毫，这种时候，被唱衰被否定的感觉真的会消磨掉一个人的意志。

不断挑毛病唱衰的解说，不断大喊大叫表情挑衅的对手，以及被拉开的比分——

张青淮想不出比这更糟的局面。他臭着脸一声不吭地摘下耳机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他沉默地想，他的竞技体育跟李天虞的竞技体育好像并不一样。

他的游泳，他只需要铆足了劲往前游，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管，目标只有快一点，再快一点。但这个过程根本是无暇去留意其他赛道的竞争对手。

但李天虞的球赛不一样，对手就在一网相隔的对面，而他的目标就是打败对手。他看李天虞的比赛完全是眼睛都不敢眨太久，太变化迥异了，稍稍出会儿神比分都能变个样。

他们在不同的赛场上挥洒汗水、拼了命地努力，他们一个在地面一个在水里，但他们的最终目标是出奇一致的，那就是打败或者超越所有对手，站上最高的领奖台。

从李天虞开始打球以来，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赛况，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对手——

但这一天是不同的。不管是他所站立的场地背后象征的意义，还是场下为他声援的人。

他没法无视这种影响。先前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比赛，座无虚席的有，无观众的也有，他感受过声势浩大的助威呐喊，也感受过寂静无声的孤身奋战，好像都没有什么所谓，也不会对他自身的状态有任何影响。但兴许是今天他把比赛看得太重了，心理压力也跟着层层堆摞。

他自己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但关键是行为上却不知道怎么补救。丢分了他还是会觉得心急，对分得了分嚣张大叫他会觉得恼怒，自己打过去的球被接住他会感到焦躁......

欲速则不达，好像越想要赢越想要尽快结束比赛就越艰难。

——“李天虞加油！”

几乎是在令人窒息的绝境里，在他差点陷进自我怀疑的泥潭里，风都沉闷得令人浮躁，就在这样的时刻，李天虞却听到空旷的场馆里传来这样一声格外清晰鼓舞，甚至这声音可能都会被收进国内直播里。

局势紧张，李天虞甚至不敢抽出点精力去看喊出这一声的张青淮，但他起了这个头后，他的那群队友好像也反应了过来似的纷纷为他加油，声量一浪高过一浪。

——“李天虞加油！”

——“华国队加油！”

对方那边观众席似乎也被煽动起来，但李天虞没有太在意，他觉得自己像沙漠里找到水源的疲惫旅人，也像风雪交加寒夜里的夜归人，他确实感觉到自己被某种精神力量拯救了，被源源不断的灌进希望，又被给予了新的勇气动力去坚持下去。

那句话很老套但也是真的有道理。只要比赛还没结束，就仍然有赢的希望。

不知道那么要面子的张青淮是怎么会做出这么傻的行为，不知道他如果得知自己的声音被收进麦里会不会懊恼。但他更想在比完赛紧紧抱住他了，最好是赢了比赛，也更有面子。

他深深吁出口气。

4分。他默默在自己眼前竖起四个手指，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先拿下四分，把比赛扳平再说。

他不再过分计较一分的得失，眼下比起不要失分，显然得分更为重要。

他盯准了界线，挥拍将球往靠近界线的位置打。

李天虞知道他的对手只会误以为是他用力过度，直接当出界球等球落地。

球擦过界线，落地后反弹到界外。

对手又挺自得地喊了一声。

李天虞自己也没看清那球有没有出线。

裁判调出了慢镜头回放，他们都能看到球的落点在界线上，视频上连落地痕迹都及其清晰。

李天虞得分，对手神情显露出几分恼怒。

他不太在意，只是木着脸调整一下发带把掉出来的几缕头发又给固定回去。

比分从4：8追回8:10，虽然并未实现扳平的目标，但差距显而易见地缩小了。

他迟钝地发现确实对方也不是那么无懈可击，没有什么打不破的绝对防守，对方与其说是预判他的球路，倒不如说是从什么渠道了解了自己打法，知道自己开局会习惯打什么球。

心态一调整，他发现对手也不过是水平与他不相上下，绝对压制的实力倒不如说是他自己给自己虚加的心理压力。

14:14。兴许第二局的胜利也多少让对手也松懈了些，不知不觉他比分的优势尽去，总算唤起些危机感，对方似乎看出他一些转变，看起来是更加专注，最直观的表现大概就是没有再大喊大叫了。

耳边时不时仍有加油声，比分在扳平后咬得更紧，当越过21分的大槛之后两边仍没有拉开过两分的分差。但这也意味着接下来更加不容有失，每一球都将至关重要。

李天虞现在确实状态很差，发带早就被汗水浸湿，甚至第二局结束后他已经换过一件衣服，然而这会儿身上这件也湿了大半，他体力几乎耗尽，注意力也早就没有最开始那样集中，但庆幸的是他的对手显然也是如此。

但他知道自己尚有优势——

他实力就那样，但他还是挺会咬牙坚持下去的，就算对面很会磨，这会儿也不见得还有精力再磨得动。

战况仍然焦灼，比分咬得很紧，已经跨过21分的大关，停留在25:25。

又到他的发球环节。

到这个节骨眼上已经容不下任何失误。

当然也不会有失误。李天虞的手仍然很稳，他重复着这个做了无数次的动作，放球，挥拍。

发球顺利。

他小小地给自己打了下气，慢慢咬，慢慢反超，这本来就是他擅长的。

对方发觉自己的情绪波动明显小了之后反而收敛了许多，看起来连接个球都拿出十分的谨慎。

又是一个对角球，他双腿发沉，跑动接球几乎已经是一种条件反射。

他自己都没想到还有力气把球打到对方空虚的后场，对手回跑伸手去接，球却与拍子擦着边缘而过。这倒不是侥幸，他能看出来这球即使被接到也不会被打回来。

比分拉到26。又是一个赛点，虽然这一局之前也迎来了无数个这样的赛点。

李天虞还是稍稍松了口气，他不断暗示自己还有希望，熬下去就是金牌——

是自己从来没拿到过的，几乎总差一步的金牌。

接下来又是极为漫长又煎熬的一球，到这时候不管之前水平差距多大，这会儿基本也没多少体力再支撑着实力，到这里几乎就是看谁先无力接球。

连续几乎二十多个回合，每接到一次球李天虞都要庆幸一次没有失误。

他这一次也仍等待着对方回击，甚至还做好了接球的反应，肌肉控制着随时挥拍。

可那颗球却没有到来。

对方姿势很低地接到了邱，打了出去——

触网。

没有打过来，分数跳到27:25。一切尘埃落定。

好像听到谁喊了声“赢了”，然后是一群人欢呼起来。

他看了眼几分，大脑还迟钝地反应不过来，但一回头看到向来严肃的教练笑眯眯地站着鼓掌。

他看到球网另一边的对手匍匐在地，懊恼地抱头捶着地。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

久到真真切切实现之后居然会怀疑是不是梦。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需要一块金牌，他需要一次冠军。

百感交集，但他什么力气都没有，李天虞精疲力尽地扯下发带，几乎用最后的力气举起手，好像看别人比赛拿了冠军都会吼一声，他本来也想来一个，但发现自己已经没那精力了，甚至觉得喉咙干得要自燃。

他毫无形象地往地上一躺。

镜头久久地对着他，他弯着嘴角，挪着手指指着胸口衣服上的国旗标志，艰难地用口型说出‘我赢了。’

来看他比赛的队友们都一拥而上，把他一个即将残废的人包围在中间，也把他想看张青淮的视线挡得密不透风......

他拥抱过每一个人，确实也发自内心感谢他们为自己加油与欢呼。胜利能被分享是很好的一件事。

不过等他好不容易从一拨队友的包围里出来，却发现张青淮那小子又跑没影了。

不是吧，他都累得驴似的这小子还忍心让自己跑一圈找人呢？

教练还在笑眯眯，颇为欣慰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他对教练老头子嘿嘿一笑，“我拿冠军了，没想到吧教练。”

“还行，知道自己给自己调整回来。但开局那几个球啊——”对于他那一向吝啬于夸奖的教练，能得到这几句话已经可以出去对队友吹了，但眼看着又要说起比赛，后边还有颁奖仪式，还有采访，他只能缩着脖子打断一下接下来的长篇大论，以一个还挺合理的借口： “教练，今晚、明天我们再慢慢复盘，求你了，我换件衣服！”

教练哼笑一声，摆摆手放过他一马。

李天虞迅速收拾完东西窜走。

换衣服也不全是借口，汗黏黏的衣服贴在他背上难受得他差点想当着刚刚的镜头脱下了。主要是他还是脸皮有点薄。

倒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换个衣服从更衣室出来，还打算找一找的那人就候在更衣室门口。他们之间隔着点距离，张青淮看着他出来，好像张嘴像说句什么，但他已经扑上去把他抱住。

“听到你的‘加油’了，谢谢。”心跳在短促的距离见交织在一起，李天虞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心跳加快，他也不想在糊弄自己那是运动后的生理反应——他歇了有够久了。

他完全理解了为什么张青淮100米初赛后敢当众给他那么结实的一个拥抱，这样的感觉太好了，像一个讨要到奖励的小孩，满心都是欢喜。

张青淮环住他，真情实意为他高兴着，他揉揉李天虞的卷毛，轻声给他自己的祝贺。

“恭喜你，世界冠军。”

李天虞朝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并趁他不备倾身吻住他，

好像一身的热刚降下来没多久又燥热起来，但这一回意义不太一样。

走廊的声控灯早就按了下去，他们在这一方角落里静静地接吻，不带什么欲望，反而像种无声地安抚与倾述，张青淮反客为主，却吻得很温柔很克制，他的手按在李天虞后颈，不轻不重地揉搓着。

——他的冠军跟所有人拥抱击掌，他得到诸多的祝福庆贺，但他只会同自己接吻。

这样想着，张青淮觉得心满意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