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你看,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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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过神来已经是晚上了。我站起来,向门外走。爹娘都没拦我。
我很快就找到了他。他被扔在了靠近树林的地方。我恍惚间听到了,他给自己写了一张罪状,他写他自己一个人偷了粮,他写他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把我们撇得干干净净。
那张纸就盖在他的脸上。他平躺在土地上,没有一丝气息。当然不会有人埋葬他,他是这个村子的敌人,他的罪状是,救了一村子的人。
我跪在他的身边,摸他的手。他的手太冷了,冰得我直打颤。我把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也捂不暖。我张开嘴,含住他的指尖,我想用口腔的温度让他的手重新温暖起来。
有人走过来了,带着刺鼻的血腥味。我和他十指相扣,回过头。
兰满身是血,摇摇晃晃的过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一切恶心的味道就来源于这个东西。
她走近,跪了下来,对着我和闷油瓶,磕了一个头,同时把手里那个东西狠狠地砸向地面。
我这时候才看清楚,这竟然是老季的头。
她磕了三个头,把老季的脑袋在地上砸得稀烂。
“他走以前…”兰缓缓开口。原来她会说话。
“把那几个,说你们参与了偷粮的人,摁在山那头,被一大群狼围着,摁了半宿。那群人全都已经疯了,我就顺手把这个东西处理掉了。”
所以昨天狼嚎声在那个方向。他做了很多。
我依旧抱着闷油瓶的手,我拽了拽他的胳膊,枕了上去。我侧着身,躺在了他的怀里。兰说完以后,拎着那颗头向山的里面走去了。
我闭着眼睛不想管这些,我在闷油瓶怀里呢,这下可好了,我还能睡个好觉。
不知道哪边传来了狼嚎。我闭着眼没有理会。
狼群下了山,首先见到了我们。
我真的很累啦,我什么都不想管,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我搂着他的腰,紧紧贴着他,没有睁开眼。
我知道的,一大群狼,就围在这里。这反倒是好事,闷油瓶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让它们来吧,这个污浊的地方配不上这样干净的他。
温热的气息几乎吐在我的脖颈上。我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抱着他不撒手。
我怀里的他在被一群狼撕扯,很快有淡淡的血腥气在空气里弥漫。这是他的味道。
我能听到啃咬骨骼的声音,咯吱咯吱的。我怀里的闷油瓶被暴力扯了出去,我就再去抱,再扯,我就再抱。咯吱声响了一整夜,那群懦夫没有一个有胆子探头看一眼。
狼群离开了。我睁开眼,我怀里抱着的是几根骨头。我不明白,但这群狼甚至没有咬我一口。就好像有一股力量依旧在保护我一样,它们并不敢再靠近。
只是他啊,被吃得很干净。他的身体不会腐烂了,也不会被残渣践踏。我把地上的骨头一根一根的捡起来,全部抱在身上。
他轻得不行,我想,这大概就是他八岁那年的重量吧。我没有背篓,但我可以抱着他嘛,把他从山上抱回来,一切还是没有变化。
走进家门,我对着那一捧白骨小声道:“你看,我还是带你回家了。”
我如他所愿的活着。果然,那几个想嫁祸我们的人都已经疯了,他们满村子乱跑,疯狂的啃着手指。村子里再没有人敢提一个字,他们反倒本份起来,开始种田。
想这样过去,怎么可能。
狼群依旧下山。它们吃了闷油瓶以后,开始变得疯狂。过去它们只是在村子里游荡,寻找走在外面的人。可如今,它们开始撞击那些门,开始撕扯窗户。
很快就有狼跳进了一户人家。
白天有人在我家门口跪下,问我能不能把闷油瓶当初做的打狼的器具分出来一些。
原来在那之前,闷油瓶是想打狼啊!他在那之前,竟然还想着庇护这个村子。
我放声大笑,我指着灶坑说,烧在那里了,你去拿吧。
我当然没有杀人。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这个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倒是狼群壮大了起来。
兰也许是到了山的对面吧,我再也没见过她。老季的尸体没有狼愿意去吃,所以一直腐烂发臭,到最后终于没那么臭了。
我一天又一天,平淡的过活。那群狼从来没有进过我家的院子。
莫不是那次闷油瓶把狼王打了,它们就认他做了王?那我岂不是王的伴侣?
我笑,冷眼旁观一户又一户不再亮起灯火。
他们应得的。
两年以后,爹终于撑不住身体,离开了我们。对于爹的离开我其实很平静,我们已经准备过很久,在闷油瓶生前我们就想过这件事情。爹为了多陪陪我们,一直撑了这么些年,他很累了,该睡了。
1972年,娘在睡梦中离开了。我把她和爹埋在一起。
1974年,这个村子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依旧住在我们的家,耕种,吃饭,睡觉。说来也怪,这些年的时间可谓是弹指一挥间,我真的过去了这么多年吗?好像只是一恍神,日历就一页一页的翻着,也没有什么大事情发生。
1976年,我去了县里。我第一次在县里住了好些天。这些程序相当麻烦,那个村子已经没有人了,所以一切要靠县里。
我终于收到了那封信。我带着信,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山里。我把闷油瓶的骨头抱了出来,他被我装在了那个背篓里,他小时候的那个背篓。
我挖了土,挖了很深的坑,把他放了进去,我立了一根树枝,表示这是一个坟。
我坐在那里,借着黎明的微光打开那封信。那是我去镇里办的,张起灵同志的平反决定。他是无罪的,他没有偷窃,他不是什么敌人。他明明…是一个英雄。
我把那张薄薄的纸烧给他。现在多好,可以有这样轻的纸。我们一开始可都是用树皮写字的。
我趴在他的坟上,好像贴着他的耳朵。我对他说,小哥,你看,天亮了。
说完,我背对着初升的太阳睡了。这一辈子已经够苦了,让我睡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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