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格的监国太子通常需要当社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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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的最后几年,曹操与刘备交战汉中。
这是年过六旬的魏王生平最后一次亲征①,而他昔年青梅煮酒的故人、如今兵锋相对的敌手刘备,届时也已经五十有九。
阳平关,两位须发斑白的老者隔着汉水相望。他们看不见对方,只看见甲兵赫赫、汉水汤汤。
一个时代即将过去。
曹丕留邺城监国。这不是他第一次为父亲留守后方,调度军需、代理政务等事他已是轻车熟路,且魏王太子的身份让他行事更加便宜。但时日渐久,他还是力不从心起来。
尤其司马懿转任军司马,被调离邺城之后,城中事务繁重人心浮动,曹丕又开始彻夜不眠。
也恰在此时,前方传来了汉水战败的讯息。
建安二十四年三月,曹操出斜谷,汉将军赵云领千骑破其军;夏五月,曹操引兵退还,刘备遂取汉中,并于秋七月称汉中王。
曹丕对父亲的战败也并非毫无心理准备,汉川天险易守难攻,定军山一战又可见汉军战心坚毅——而他的父亲老了,尽管父亲依旧能在三军前横槊酾酒,吟诵“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三十年的风雨乱世,父亲如今苍老的壮心,还能一如当初吗?
他放下文牍,窗外夜色如墨,没有星汉西流、没有月光皎皎,压抑沉郁叫人不安。他在想,然后呢,然后会怎样?
曹刘相争,东吴一直作壁上观;如今父亲退兵,孙刘又当如何?
曹丕想起赤壁,他没有亲眼见到那场火,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见到那样的一场火。
廊庑下响起脚步声,须臾后门被推开一道小缝,宫中侍从身上带着夤夜的凉气,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何事?”曹丕挥挥手示意那侍从免礼,然后按了按额角。
侍从手托一只竹筒躬身上前:“禀太子,元城令有急报。”
元城令正是吴质,曹丕记得数月前二人有过通信。其实自四年前季重被调任朝歌,曹丕一直与他书信往来,只是在父亲眼皮子底下,这样的往来也不能过于频繁。
季重此番来信是为何事?而且送来的还是公文……
曹丕打开竹筒上的封泥,抽出里面的绢帛展开,其上所书不多,除去程式一般的问候只余四个字:
荆人欲反。
邺城中有多少荆州人?
建安十三年父亲南征,刘琮投降,无数荆州士人随之归附,曹丕记得其中许多人都被父亲授予官职,自此跟随曹氏,眼下留在邺城的不知凡几。
他自己的故人王粲便是当年归附的士人,而今仲宣已故去,但其二子仍在邺城,曹丕平日里对他们多有照拂,若是荆人有什么动向,这两个孩子难道会瞒着自己吗?
曹丕皱了皱眉,他想季重素来谨慎,怎么会写一封这样没头没尾、无凭无据的公文来呢?
他从书信中再瞧不出更多,不过季重既然提到荆人,他便问问邺城中值得信赖的荆人。
次日,曹丕乘车去往王粲的旧宅,故人的遗孀子女都被他安置在此处。他去得不算早,晨起后批阅了一打奏表方才出发,登门时已近日中。
王家的门僮认得太子车驾,旋即开门相迎。这小僮年纪不大,先前曹丕见他机灵,赏过他几次点心。小孩拿了好处,对曹丕也就略亲近几分,他引着曹丕一行人入内,笑道:“太子殿下来得真是巧呢,早间临淄候才来过。”
曹丕脚步一慢:“临淄候来过?”
小僮点头:“是,君侯访友路过,来府中坐了片刻。”
交游而已。曹丕想,子建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魏王太子的名分已定,即便从前子建真的有心同他相争,如今他也不该再耿耿于怀。
但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临淄候访友,所访何人?”
这小僮就不知道了,只说看君侯的马车像是往永平里去了。登堂落座,再问王粲的二位公子,他们也讲不明白,自言极少去永平里,也不知平原侯为何往那处去。
“刘恭嗣就住在永平里,你们不与他往来?”曹丕看向两个青年,小的在悄悄看兄长,大的恭敬地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刘廙亦出于荆州,早年便与王粲相识;其后任五官将文学,又与王粲同为曹丕亲随。以他二人的交情,王粲二子素日里少不得要上门拜会,不该对刘廙家所在的永平里生疏。
“回太子,慈父见背尚不足三年,我兄弟二人斩缞虽除,拜望交游之事却也不宜太过急切。”王粲长子虽无乃父之才,但为人颇沉稳,一番话缓缓道来、有理有据。
曹丕点头:“原是如此,使仲宣有灵,知你兄弟纯孝,足以慰怀了。”
王家兄弟本欲留饭,但曹丕辞以公务,临行前又嘱托兄弟二人好生奉养高堂。
王家少公子神色微微一动,上前半步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被兄长打断,叫他拜别太子。
曹丕登上车舆,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兄弟二人齐齐躬身下拜,小的那个,身形似乎更像当年的王仲宣。
回到魏王宫,又有急件。
曹丕本想小憩片刻再看,但奉上文书的侍从提了一句“是军情”,他只好打起精神。
孙权又又又攻合肥了②。
这叫曹丕莫名光火,东吴果然有动作,也果然找了个好时机。如今汉中陷落,父亲退守长安,关羽正趁机北攻襄樊,这下还要抽调兵力去扬州——孙权给他找了好大的麻烦。
他不得不重新调配粮草辎重,忙到半夜才合衣躺到榻上,茫茫然刚要睡去,天穹之上便轰隆落下一道惊雷,而后大雨倾盆。
暴雨到了,曹丕想,但愿这场雨不要持续太久。
次日雨势未减,曹操传回了军令,命曹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带兵往救被困樊城的曹仁。
荆州也在下雨,一旦汉水潮涨……曹丕意识到襄樊的战况或许比自己想得更为急迫,于是当夜便令人将令书送去平原侯府。
他知道父亲的军令中或有深意,不仅仅是对子建的期望,也有对他的考量。
然而这次,曹操要失望了。
曹丕好不容易睡了半个晚上,次日晨起,就听到了平原侯大醉不能行军的消息。当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平原侯府时,子建还未醒酒。
他上前举起巴掌又放下,重重一甩袖后,招来左右:“罢了,给我牵马来。”
来不及了。这是父亲的军令,既然子建不能带兵,那邺城中还能接下这道令书的,便只有监国的魏王太子了。
曹丕披甲上马,带着军令印信直往金明门奔去,然而出城门不远,他便被人拦了下来。
拦路之人御马之术颇为稀松,差点被甩下马鞍。堪堪控制住马儿后,他连滚带爬地下马叩拜,跪在泥地里对着曹丕就是一个大礼,一身蓑衣浸透了雨水又挂上泥浆。
起身后这人摘下斗笠,抬头对曹丕一笑:“子桓,别来无恙。”
“季重?”曹丕万分诧异,吴质此刻应该在元城,为何会出现在金明门外?
“我昨日从元城启程的。”吴质问他,“子桓要往何处去?”
曹丕握紧缰绳:“我要带兵去救樊城,季重快些回去吧,元城令擅离职守可不是小事。”
然而吴质在他马前分毫不动:“是魏王的命令吗?让监国太子带兵救援?”
“是。”曹丕略略皱眉,“父亲原本让子建去,但子建昨夜喝得酩酊大醉。”
“那太子你也不能去,太子不怕丢了邺城吗?”吴质对他的称呼变了,雨水冲刷下的神色也严肃起来,“荆人欲反。”
曹丕与吴质在城外寻了个暂且避雨的馆舍,吴质没有更换衣物,只喝了两盏热酒暖身子。他喝完后在还算干爽的衣角上擦了擦手,然后从衣襟里摸出一只小木盒。
木盒里放着叠好的绢帛,吴质将它拿出展开,铺平在曹丕面前:“抱歉,子桓。这一封我擅自拆看了。”
尽管多年未见,但曹丕认得这字迹。这封信状若寻常地以“子桓无恙”开头,以“权白”结尾,仿佛他们的通信从未中断过,唯一留下的痕迹只有信中那句“别来数年”。
“季重信他?”曹丕的手指划过绢帛,上面的墨迹因沾了水汽而变得新鲜,仿佛刚刚被写出来一般。
“子桓信他。”吴质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且关羽北征之势锐不可当,若邺城荆人与之呼应……想必这也不是东吴所乐见的。”
孙权对荆州的意图曹丕早就猜到,他在荆襄必有部署。只是曹丕没想到,他窥探到荆州士人的异动,还会如此大费周章地通过季重转达给自己。
“季重已经送过急报,为何又亲自前来?”曹丕将书信放回盒中,然后又将木盒收进怀里。
他说罢凝睇窗外,骤雨如幕,倘若襄樊亦如是,将使汉水溢流。到那时不说洪患,随之而来的疫病对勉力支撑的樊城而言,亦是沉重一击。
这是另一场雨,从建安二十二年连绵至今,不知何日才能停歇。
“子桓。”吴质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眼神中却是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孙权传讯,说想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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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之后的襄樊之战似乎没有曹操亲自带兵的记录,个人判断阳平关与刘备对峙,是曹操最后一次亲自带兵。
②《三国志 魏书十五》:建安二十四年,孙权攻合肥,是时诸州皆屯戍。
孙权可能是亲征的,但文中设定不是。之前建安十三年那次和建安二十年那次(逍遥津),都是权亲自带兵。至少是三次攻合肥了,所以是又又又攻合肥。
丕丕有一篇《愁霖赋》(写于建安十七年伐吴返程),被我生搬硬套凑上去当本章题目了……
另外关于文中写曹植醉酒的事情,其实建安二十四年子建可能随军了,应该并没有在邺城。我没找到史料准确记录曹植具体在哪,但是看邺城到樊城的距离……既然让曹植带兵救援,至少他和兵应该都在一个距离樊城不太远、可以及时救援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显然不能是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