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钩了!孙权笑着开始了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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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禁降了,庞德死了。
合上军报的时候,曹丕十指仿佛在冰水里泡过一般,差点拿不稳那张薄薄的绢帛。他挥手让通报的内侍退下,而后看向孙权。
孙权还站在原地,在他身后约莫三步。
将字条递过去的时候曹丕似乎是没有迟疑,孙权接过后也未即刻打开,而是拉过曹丕的手,将他冰凉的十指拢在掌心。
“战事不利?”孙权问。
“何止?”曹丕叹息,手指在孙权掌心蜷缩起来,“仲谋自己看吧,我还要召群臣商议此事。”
抽手离开的时候,曹丕的指尖已渐温暖。
孙权看着他走出门外,这才缓缓落座,看着自己的掌心,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打开了那张字条。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曹军在襄樊的失利让关羽在北上中原的道路上更进了一步,兵锋所指逼近汉帝所在的许都。建安二十三年元月,金祎、韦晃、耿纪等人便在许都发动过叛乱,若是此时许都再有人意图呼应关羽……天子、城池,都将落入刘备之手。
远在洛阳的父王还没有传回其他消息,曹丕便令各州郡禁严,许都尤甚,凡有可疑之人,绝不放过。
回宫时天色已暗,曹丕想着先去看看孙权,可临到门前,侍奉院中的宫人却告诉他,吴公子早间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走了?”曹丕皱眉,“他去哪里了?”
“公子走前给殿下留了话,说他住在永平里的驿馆。”
孙权此刻正在一场私宴上,佳人献舞才子吟诗他通通不看,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案几上的一串蒲桃。
端详半晌后,他戳了戳身旁正襟危坐假装和他不熟的年轻人:“曹兄,你说这蒲桃我能带走吗?”
曹伟①看向他的眼神很复杂:“吴兄为宾客,连吃带拿不太好吧?”
“内子喜食此物。”孙权答得坦然,“更何况今日来此颇为不易,正所谓‘雁过拔毛,兽走留皮’,空手而归不划算。”
这话让曹伟听得愈发想翻白眼,但“吴谋”所言也不错,以他自己的身份确实很难进到这样的私家宴席中。
今日早间,曹伟正在坊市中同几个士人议论时事,正有感欲发的时候看见了刚从驿馆中出来的“吴谋”。
想起这人昨日在文会上臧否曹氏兄弟文章的说辞,曹伟坚定地转头就走,不想“吴谋”眼疾手快,一下子就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小兄弟,你我有缘。”
呸,孽缘!
曹伟本不欲搭理他,想随口聊两句就打发这个不学无术还想附庸风雅的行商混子走,但奈何肩膀上的那只手实在筋骨强健力道逼人,于是他只好答应与“吴谋”一同坐坐。
孙权以昨日离别匆忙为由先是与他对饮了两盏,而后互通姓名出身。原本曹伟听他自称一介商贾,还有几分鄙夷,但听“吴谋”讲起天下大局头头是道,心里又稍稍有了些敬意。
这敬意在“吴谋”埋单的时候达到巅峰。
“吴兄行走南北,缘何如今要来邺城呢?”
“那你呢?”孙权反问他,“曹兄是山阳人士,来邺城又是为了什么?”
曹伟饮尽残酒,露出怀才不遇的神情:“自然是想遇贵人、得赏识。”
邺城是魏国都城,群贤汇集,想在此地做人中龙凤怕是难上加难,但是要谋个一官半职,便只需“贵人”几句提携的话。
前者曹伟压根没戏,而后者中的“贵人”,估计曹伟至今也没能碰上。
“怪不得你昨日对城中的阀阅门户如数家珍。”孙权作了然状,“曹兄欲出仕,在下知道个好门路。”
“什么门路?”曹伟压低了声音也压低了身子,探着脑袋目光殷切地盯着“吴谋”。
而他面前的“吴谋”一脸高深莫测:“荆州官员的门路。”
“我倒是认得几个荆州背景的士人。”曹伟思忖,“但也未见他们有何特别之处。”
孙权故弄玄虚地四下看了几眼,然后起身坐到了曹伟身边,他盯住曹伟双目:“曹兄可知樊城新败?倘若他日荆州为刘备所占,魏王想克复失地必然重用荆人,而荆人也必有夺回故土之志——曹兄此时前去投名,他日必能有所作为!”
曹伟听得心动,就此上钩②,于是晚间,他带着“吴谋”来到一处极为奢华的私宅。
孙权在门前脊梁骨绷得笔直:“劳烦通报,就说济阴吴谋、山阳曹伟,前来拜会主人。”
门前的家仆一下子还真被他唬住了,其中一小僮小跑着进去通报,不一会又小跑着出来,指着孙权和曹伟道:“打出去。”
曹伟登时腿软,正准备下跪道歉之时,孙权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宝剑,剑刃明光耀耀,绝非凡品。
这可更是把曹伟吓坏了,以为“吴谋”要和这府上的人拼命。好在孙权转眼间便收剑入鞘,双手捧剑道:“此乃魏太子所赠,还请贵主人过目,之后再将我二人打出去也不迟。”
那到底是一把好剑,加之孙权坐断东南的气度方才被他不加掩饰地展现出来,守门的家仆于是勉强又信了他一次。
待到小僮捧着宝剑离开,曹伟这才小声询问:“这剑……真是太子所赠?”
“当然是真的。”孙权答得中气十足,“殿下将此宝剑赠与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仲达尚随魏王征伐在外,故而这剑暂存于我处。”
尽管二人如今已经列席宴上,但曹伟心中还是颇为惴惴,不敢多喝一口酒、多说一个字,在案几后坐的笔挺,微笑着回应每个看向他的眼神,一脸贤良淑德相。
孙权正相反,他大大咧咧地落座后,便入定了一般,席间有人与他搭话也不理,只专心盯着跟前的一盘蒲桃。
替他周旋数次后,曹伟默默挪开一点,假装和他不熟。
直到孙权问,能不能把蒲桃带走。
“吴兄也知今日来此不易,这样唐突主人家,不怕被扫地出门吗?”曹伟有些焦急。他自生下来就是个小人物,在这乱世中活得不易,于是对每一个能让自己稍稍往上走一点的机会都分外珍惜,“吴谋”的坦然和大胆在他看来不可理喻。
“毋忧。”孙权的目光终于从蒲桃上移开,穿过人群紧紧盯住一个不起眼的中年男人,他拍了拍系在腰间的宝剑,“此物确属魏太子。你不是说这家主人是刘恭嗣之胞弟吗?太子为五官将时,刘廙可是他府上的文学掾。”
这是二人私下的交谈,与方才府邸门前当着众仆从做戏的对话不同。曹伟听后难掩欢欣,问“此话当真”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也可以轻易察觉到其中的雀跃,不过孙权对此并不在意,只一心观察着不远处与众人推杯换盏的中年男子。
此人自孙权入席时便被许多世家子弟环绕,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方才孙权状若对着蒲桃神游,实际上在静心听此人的言论。
“吴兄,并非在下恭维,实则方才你在门前拔剑的时候,那一身的气度就绝非寻常之人所有。”曹伟尝试刺探,“敢问吴兄与魏太子还有河内司马氏……”
“曹兄抬爱了。”孙权回神,作得意状,“我不过是想物尽其用,魏太子的宝剑,不用来出个风头,岂不可惜?”
他说罢朗声大笑,拍着曹伟的肩膀,看见对方露出了令他满意的复杂神情。
似乎是明白了“吴谋”现在不能指望,曹伟开始四处交际。孙权的目光又落回到方才那名中年男子身上,看见此人对着周遭众人一礼,跟着一老仆离开。
迟疑片刻后,孙权离席。
宅邸中草木丰茂,他装作赏景一路尾随,直到前面的两人进到一间屋舍内,他才佯装随意地转身离开,而后绕到院外山墙根下等待。
良久,中年人独自出来,被孙权拦下。
“在下济阴吴谋。”孙权拱手,“足下谈吐不俗,某欲请教。”
“请教何事?”对方戒备地看着他。
“桓文之事——齐桓晋文可算忠臣否?”
方才席上,此人便与诸士人论春秋诸侯,齐桓尊王攘夷、晋文称霸中原,这二人的功绩被他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却长篇大论地叹息周天子势微。
“足下以为呢?”中年人反问。
“总好过王莽。”孙权笑笑,转头看向远处席上的灯火,“友人相候,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他正欲离开,身后小径两侧却骤然窜出数个高大家丁。孙权在那瞬久违地一慌,多年前兄长遇刺的回忆在眼前闪过。
林深草茂之处,难免有猛兽藏身。
但他还是很快镇定下来,问:“可是在下礼节不周?足下何故如此?”
“你一路尾随又在此处滞留甚久。”中年人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刀口冷光森森映在脸上,“你说我何故如此?”
呜呼!孙权此刻开始后悔,自己何必涉险呢?
四下已无路可逃,他也抽出长剑横在身前:“这可是魏太子之物。”
“但太子又如何知道你来了此处?”中年人冷笑。
“他知道。”孙权断然道,“他肯定知道。”
他没有对曹丕隐瞒自己的行踪,赴宴前他在暂居的驿馆中留下了字条……但愿他和曹丕还能见面。
孙权在僵持中度日如年,但他举剑的手臂还丝毫没有酸痛之感,说明实则只过去了片刻。
隐隐的,道路尽头有人向此处奔来,近前之后先是一愣,而后对着中年人一礼。
是这府上的家仆。
那家仆言简意赅道:“太子殿下来访。”
回到席上,曹丕果然高高坐于主位,他侧目看向孙权,然后招了招手:“吴谋,你还不快过来!”
座下曹伟的目光逡巡在孙权与曹丕之间,带着甚为浓厚的惊讶还有几分崇敬。
“殿下。”孙权上前,坐在了曹丕左手边,“方才我差点遇险。”
曹丕看看孙权,又看看跟在孙权身后一道回来的中年人:“文人雅会,能有什么险事?”
“我听闻太子下顾,匆忙折返险些落水。”孙权回头一指,“若非这位兄台恰巧同路,拉住了我的衣袖,恐怕此刻我已成水鬼。”
曹丕抬眼,对着孙权所指举杯:“魏子京,你救了我的门客,当饮此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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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曹非彼曹,而且后来这人还被丕杀掉了……
山阳曹伟,素有才名,闻吴称籓,以白衣与吴王交书求赂,欲以交结京师,帝闻而诛之。——《世说新语》
②权:上钩了……(这个标注只是特地来贩个剑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