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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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震后十小时，天已经大亮，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救援车队，陈连检所在的一分队听从指挥到安全区休整。

陈连检坐在帐篷里休息，他环顾上下在自己衣服上找了块干净地方擦擦手上的血迹，找出来手机给陈知臻打电话报平安。

挂断电话后有人给他递了瓶水，他抬头看了眼，有点眼熟，是来时同车的一个年轻人，长相清秀，当时坐在他正后方，打过招呼互相道过名字，陈连检记得他叫程迟。

他舔了舔自己干得起皮的嘴唇，接过水向他道了声谢谢。

久旱逢甘霖，从凌晨到现在这还是陈连检第一次喝水，他小口地吞咽，让水一点点浸润口腔，顺着喉管下滑，乍一瞬水流划过他都觉得嗓子发紧发疼，一小瓶水他喝了两分钟才见底，他望着远处出神，浔川县借着晨曦的光一点点露出残破不堪的样貌，触目惊心的伤亡、破坏现在都暴露在外，一目了然。

“吃点东西？”还是程迟，向他递过来一个三明治。

“谢谢。”陈连检顺手接过，撕开包装机械般地进食，他自己浑然不觉，自己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太累了。

整整六个小时，他把自己扎在倒塌的废墟里，经历了三次余震，两次差点踩空，耳边是嘈杂的呼救声、哭声还有撕心裂肺的呼喊，手套早就被钢筋划烂，他的手上都是伤口，当时不觉得疼，更不觉得累，一心扑在救援上，整个人像个救援机器，满脑子都是：救一个，再救一个。

现在反过劲儿来才觉得手上的伤口疼痒得难受，胳膊腿脚也发酸，重得像灌了铅。

他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手上的三明治，拿起桌上的医用药品给自己的手消毒上药，动作麻利，程迟看得出神，开口和他搭话：“没想到你什么都会一点。”

“如果来这里不学会先自保，那来了也是拖累。”

陈连检说完看见张强经过他们帐篷，朝他喊了一声：“张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哎你们在这呢，没事我点点名，刚才又来了几批医学院的志愿者，你们先好好休息。”张强说完又匆忙离去。

陈连检放心不下跟出去，结果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蹲着给一个小姑娘包扎胳膊，那人侧过身子来露出一半脸，陈连检确认了，这人化成灰他都认识，是姜川。

他怎么会来？

陈连检看到了他身上穿的亮色背心，背后写着学校的名字，心下了然。之前陈连检调查过，记得姜川是进了一家医学院，但他没想到姜川会跟来做志愿者。他跟着学校带队来到这里，那姜宁现在岂不是一个人？这种时候他怎么能放心把姜宁一个人放在家里？

陈连检走过去想问他，刚走近，姜川的手机响了，他看着姜川站起来，背对着他讲电话，语气温顺恭敬。

“喂苏阿姨……麻烦你了，我这边挺好的，你放心，他……我哥今天吃东西了吗？嗯好真是麻烦你帮我多看着他点……好放心吧我会尽快回去，但估计他现在不想见我……没事，小矛盾……不用给他接，让他继续睡吧……好，苏阿姨再见。”

姜川挂了电话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和陈连检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陈连检想转身离开，脚下的地面突然又开始剧烈晃动。

“小心余震！”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

身旁的楼支撑不住又开始坍塌，整块墙面带着边缘的钢管往陈连检的方向倒。

“小心！”

电光火石间，动作比语言快，还没等陈连检听清姜川说什么，他就已经被飞扑过来的姜川带拽到地上。

“——哐当”

钢管坠落，整块墙面四分五裂地倒下来，重重砸向地面，激起来一阵粉末尘土，陈连检觉得自己要被姜川压得喘不过气了，周围跑过来人把他们俩拉起来，陈连检站起来，这才看清刚才自己站的地方现在已经堆满了砖瓦石片和沉重的钢管，不敢想象如果刚才姜川没有扑过来把他带离，如果自己刚才还站在原地……

是姜川救了他一命。

姜川还没站起来，陈连检视线下移，看见姜川的脚腕被一根钢管砸中。

“搭把手。”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陈连检动手加入，和众人一起把姜川夹起来，搀扶到安全区。

医护人员很快赶到，检查了一下，应该是没骨折，先给他喷了药用冰袋包扎。

“为什么救我？”

“你死了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处。”

姜川的语气依旧生冷，陈连检也没指望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也或许姜川本来就是这种人，说不定这句已经算是善良了，如果真恨到骨子里，那姜川刚才也不会下意识飞扑过来，明明只要陈连检不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姜川来说，就少一个威胁。

陈连检不打算和小孩儿计较，看在情分上，他向姜川说：“给我一个卡号，回去仔细做个检查，医药费我会打到卡上。”

姜川像看傻逼一样看他，然后又罕见地笑了下，说：“你就是这么对他的吗？动不动就拿钱打发，确实诱人。”帐篷里现在只有他们俩，姜川说话不再有所顾忌。

陈连检还是不喜欢从姜川嘴里听到姜宁，总觉得这样把姜宁当成了随意交易的物品，反驳道：“别随便攀扯到他。”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这时候进来几个‎‌‎‍‌男‌‎‌男‌‎‌‎‎‌‍‌女‌‎女‎‍‌‎‌，是姜川的同学，既然他的同学来了，陈连检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他走出帐篷继续救援，临走时还是和姜川说了声谢谢。

陈连检走后，帐篷里开始变得热闹，几个女生围着姜川打听那个帅哥是谁，姜川没好气地回了句“不认识”，正巧张强和几个人走进他们的帐篷，来感谢姜川刚才那英勇一跃。

“多亏了你小兄弟，反应可以啊，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和陈队交代。”

姜川的同学都是开朗话多的，不到五分钟就已经和张强他们混成一片，姜川不想参与，拿着手机玩消消乐，但总归都在一个帐篷里，还是能听见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我也是去年刚进阳光救援队的。”

“怎么会起名叫阳光啊？”

“因为我们的宗旨就是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像阳光一样，不论多小的缝隙，都能照进来。”

“可以啊强哥，能从你嘴里听见这种话。”

“我说不出来，是听连检说的。”

……

游戏失败，姜川没点重新开始，垂着头不知想了些什么，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过了几分钟他退回主界面给姜宁发了一条消息。

铃声已经在帐篷里响了三次，第四次，陈连检回来了。

他刚帮着其他人把伤员抬到别处，一回帐篷队友就把手机递给他，他手脏，让队友帮他接通，没看屏幕就侧着头夹住手机接电话，“喂？”

“你怎么才接电话？你没事吧？”

陈连检把手擦干净，拿下手机看，是未知号码，但确实是姜宁的声音。

没听见陈连检继续说，电话那头像是发觉刚才的语气太冲，着急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检哥，我听……你在浔川那里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小心余震，照顾好自己……”

陈连检早就过了几波人的关心，父母的嘱咐，大哥的消息，就连一面之缘的救援队队友都给他送食物送水，现在轮到姜宁。姜宁怎么知道自己在浔川，大概是姜川告诉他的。

“知道了。”陈连检语气淡淡。

“哦，好，好，你要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这四个字已经被姜宁反复说了两遍，电话仍通着，谁都没说话，陈连检打破沉默，问他：“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了……再……”

陈连检挂断了电话，没听完姜宁的“再见”。

“检哥，我刚才听强哥说了，当初你说的那些话，关于阳光救援队，很酷！”见陈连检打完电话，一直在旁边的队友出声说。

酷吗？陈连检笑了笑没回答。谁也不知道，其实那段话也不是陈连检说的，第一个说出来的是姜宁。

那时候他们刚认识不久，姜宁还不知道陈连检和陈明华的关系，新闻上播到阳光救援队，姜宁专心在看，吃着薯片来了句评价：“阳光救援队，阳光，这名字还挺妙的。”

“我还以为你会说这个名字怎么会这么普通。”

“小学时候学过一片课文，有个小男孩一直在从小水坑里捞鱼扔进大海，有人劝他别捞了，太多了，根本捞不完，但男孩没停下来，说这条小鱼在乎，救援队不可能救活每一个人，但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就像阳光一样，不论多小的缝隙，都能照进来。”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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