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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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府内是拥挤的人群,人人都穿着肃穆的白衣,神情肃穆。
只有骆养性仍是身着鱼服,坐在花廊下百无聊赖地嗑瓜子。
他冷笑着看着这帮哭哭啼啼的文臣。
要不是他挨家挨户地把绣春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想必今天来参加丧礼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人。
虚伪。
他啐了一口。
在诏狱中严刑拷打那些文臣的时候,他内心其实非常爽快。
而杨嗣昌,竟然敢把他的手下俞振龙拷打致死。
大水冲了龙王庙。
“狗娘养的”,他恨恨地骂,转身吩咐下属:“人够多了,去通知兵部尚书。”
“他要是称病不来,就给他来一刀。天塌下来,老子替你扛着。”
下属心惊胆颤,“是。”
厅堂之中,几个道士舞步如风,他们闭着眼睛摇着三清铃,口中念念有词。
廊下,则是化着夸张妆容的几个小厮在咿咿呀呀地唱《目莲救母》。
这类法事,是模仿死者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威胁、通过赦免、派遣使者、打地狱,并通过最后的仪式穿奈何桥、横跨忘却河。到阴间的旅程……似乎没有尽头。
他们在表演“攻城”,也就是“地狱之围”,象征着把暴死的灵魂从枉死城中解救出来。
开场仪式、众神的邀请、祭奠仪式和三道奠酒仪式已经结束。
进入地狱之门(鬼门关)后,第二幕便是《目莲救母》。
主祭道士戴着红色的尖头帽,手持三叉戟,准备用它打开地狱之门。
一个小道士抓住这把戟摇了摇,大声地哭着,叫着卢象昇的名字,请他回家洗漱、穿衣、吃饭。
主祭人打开门,开始召唤神灵。
散落漫天的白纸“天兵”源源不断地集结,最后主祭道士做出冲锋陷阵的样子。
代表卢象昇的木偶被小心地取出来,绑在象晋的背上,带进哀悼的纸糊天庭。
雪花落进骆养性的衣领,他打了个寒战,向许凝的方向望去。
她一身素白,双目失神地瘫倒在雪地里。
《目连救母变文》是敦煌变文之一,作者不详,根据竺法护译的《佛说盂兰盆经》敷演而成。
变文叙述佛弟子目连遍历地狱找寻母亲青提夫人,终于依仗佛力救出母亲的经过。
篇中极力铺叙地狱的恐怖景象,其主旨在宣扬因果报应思想。
僧人打扮的演员敲着木鱼:佛教昭如日月,释流沛若江河;谈经白尽天花雨,顽石点头知化……释家大要,在《华严》一经,大抵叫人明此心。心明时则性灵。心和性,释同儒混成……
小道士唱着:“道教如今为烈,老君自古争夸;茫茫宇宙我行窝,日月长明灯火……老君大要,在《道德》一经,大抵叫人修此心。心修时炼性真,心和性,道同儒混成……”
儒生模样的演员唱:“天下生,物与人;气成形,理亦存。继之者善成之性,感动之时善恶分……圣人遗下《四书》《五经》,大抵叫人明此心。心存时在性明,儒释道须知通混成。”
象观沉默地扶起许凝。
她听见钉子钉上棺柩的声音,双臂无力地伸上前去。
不要……
不要……
血渐渐浸满了她眼前的白色绸带。
你答应过我……要一起去湄隐园养老的。
杨嗣昌冒着大雪跨进门槛,院中众人的哀哭声突然集体噤声。
杨廷麟一脸愤恨地站了出来。
“卖国贼!你害得卢公家破人亡,还有脸来!”
杨嗣昌脸色一沉:“休得无礼!”
杨廷麟喝止了还在演奏的道士,怒发冲冠,目眦尽裂。
“中枢调度不灵,前线飞报军情!兵部不敢擅作主张,坐误战机!清兵深入二千里,破城七十余座,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堂堂兵部尚书该当何罪!”
杨嗣昌并不回答。
他敛了袍裾,拈了香,恭敬地对厅中的牌位行大拜之礼。
身着丧服的象晋浑身发抖,双眼猩红。
他猛然冲上去掐住杨嗣昌的衣领。
“之前敌兵南下,兵部尚书都绳之以法。崇祯二年王洽下狱死,复论大辟;崇祯九年张凤翼服毒死,犹削籍。此次失陷七十多城,老年台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杨嗣昌声音坚决:“国有危难,老夫不敢死,也不能死。”
“好!好!好!”
骆养性拍手叫好,众人自动为他空出一条道路。
他面对庭院中的众人,声音洪亮。
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诸君!”
“我部俞振龙,奉命查找卢公下落,复命说卢公为国捐躯,英勇不已,宜加褒恤。”
他转头恨恨地盯着杨嗣昌。
“但有人为了逼他说卢公逃遁,竟然将其严刑拷打,杖毙狱中。”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
上面是几个大字。
“天可欺,卢公不可欺!”
“大人手眼通天,难不成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个个露出愤恨畏惧的神色。
杨嗣昌的脸一阵白一阵红。
他沉声道:“陛下已经下旨查清失事官员……”
骆养性嗤笑一声,大喊:“兵科给事中张缙彦在吗?”
一名锦衣卫押着张缙彦走出人群。
张缙彦哆哆嗦嗦,站立不稳。
骆养性从袖中掏出一封奏章,开始朗读起来。
“残破城邑之案,有罪者为总督卢象昇,总监高起潜,总兵王朴、杨国柱、虎大威、侯拱极,赞画杨廷麟,巡抚张其平,总兵刘光祚,总监方正化……”
“兵部尚书杨嗣昌,身负国防重任,难辞其责;诸臣之罪皆归其身;内阁衮衮诸公也难辞其咎。”
“张大人,这是你昨天上的疏吧?”
杨嗣昌眼神晦暗,咬紧牙关。
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都是在官场打拼多年的老油条,大家都看得出来张缙彦的险恶用心。
嫁祸卢象昇言之凿凿;批评兵部尚书杨嗣昌却如蜻蜓点水——这是对杨嗣昌明贬暗褒的语言艺术。
一轻一重之间,让人觉得卢象昇才是罪魁祸首。
有人恶狠狠地啐了口水。
“卑鄙无耻之徒。”
张缙彦脸色煞白。
骆养性突然换了一副脸色,笑盈盈地望向杨嗣昌。
“尚书大人从来心胸宽广。我猜想,定是这张大人想攀附于您,才诱导舆论,置年台于口舌之中。”
“俞振龙之事,我猜也定是他人所为。”
杨嗣昌深吸一口气,扯出个僵硬的笑容。
“请都督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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