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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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尔不会说话，或者说，只会说自己的名字——这点让莱因既无奈又好笑。

当然，他并不完全相信涅尔真的不能说话。毕竟，根据书籍记载，塞壬是极其聪明的生物，以迷惑与操控人类而闻名。以这样的智商来说，半年时间绝对足够涅尔学会他的语言。然而，无论莱因怎么试探，涅尔始终只会用那双圆圆的大眼睛盯着他。

起初，莱因还有些耐心，几乎每天都对着涅尔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试图教会他语言。他从最简单的词开始，一遍遍重复，试图引导涅尔开口模仿。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失去了期待，话题也不知不觉地从单纯的教学变成了自己的过去。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仿佛在涅尔面前没有了隐藏的必要。他一边把手中的汤搅拌均匀，一边漫无目的地讲述，从他年幼时的幸福时光，到闭关十年后发现家破人亡的绝望，再到杀死叔叔时的麻木与冰冷。莱因从未期望涅尔能听懂，然而每当他讲到难过的地方，涅尔总会默默靠近，用那只小小的手臂圈住他的腰，笨拙却真诚地试图安慰他。

有时候，涅尔还会踮起脚，用柔软的唇轻轻碰触他的脸颊，那动作显得稚嫩又小心翼翼。涅尔的脸蛋肉嘟嘟的，眼睛又大又圆，满是孩童的纯真与无害，看上去像个从海洋深处跑来的精灵。他那份无声的安慰，甚至能让莱因的心稍稍温暖片刻。

然而，莱因从未被这份天真迷惑。

涅尔虽然看起来温暖又体贴，但莱因毫不怀疑，一旦涅尔成年，他便会遵循传说中的本性，将他吞噬殆尽。这并非凭空的猜测，而是源于他的感知力。

自第一眼见到涅尔起，他就从涅尔身上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欲望——一种接近于食欲的渴求。这种渴望起初还很微弱，但随着涅尔的成长，变得愈发强烈而难以忽视。每当涅尔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向他时，那种欲望便像暗潮般涌动，藏在天真无邪的外表下，隐隐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莱因对此不以为意，甚至觉得有些有趣。他一边接受涅尔稚拙的关怀，一边冷眼旁观涅尔逐渐暴露的本性。

*

涅尔吃完午饭，懒懒地靠在甲板边，两只人腿悠闲地晃荡着。莱因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洁净的手帕，蹲下身替涅尔擦干嘴角的汤渍。他知道涅尔只要回到海里便会被冲刷干净，可他还是习惯性地做了这个动作。

这是照顾侄子时留下的习惯。哪怕侄子已经不在了，这种无意义的温柔却似乎顽固地残留在他的生活中。

“我们还继续往南方吗？你本来真的住在那里？”莱因一边收起手帕，一边按住涅尔的肩膀，低声问道。

这段日子，他和涅尔一直向南航行，早已远离了大陆的影子，周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海洋。若不是储物戒中储备了足够的物资，他恐怕早已因为资源耗尽而死在海上，甚至没机会亲眼见到这头凶兽长成可以吃掉自己的模样。

涅尔抬起头，听了他的问话，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对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那笑容天真而干净，漂亮得不真实。随即，涅尔拨开他的手，敏捷地一跃跳入了海中。

“真是拿你没办法。”莱因叹了口气，起身走向船舱，抬手驱动了一枚嵌在船舵上的水系魔法阵。

船微微震颤了一下，甲板下的魔法阵蓝光流转，整个船体便缓缓向前移动起来。虽然这艘船看起来像普通的帆船，但实际上，它完全不是靠风力行驶，而是依靠魔法阵，以魔法力量驱动海水推着船前行。

莱因站在甲板上，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注视着涅尔在船边游动的身影，那乌黑的长发随水流散开，宛如深海中漂浮的海藻，泛着诡秘的光泽。

远方海天相接，南方的海洋显得格外辽阔而神秘。又过去了许多天，莱因没有仔细计算行程，也没有留意时间的流逝。他发现涅尔的外形没有再发生变化，似乎停滞在了十岁模样。他对此并不在意，反正他对时间早已不再敏感。

直到某个深夜，他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响中从梦中惊醒。

雷声震耳欲聋，船体剧烈摇晃，整个床板像失去了平衡，狠狠地将莱因摔到地上。他抬起头，皱起眉，心中充满了疑惑——他明明在魔法阵的庇护下，屏蔽了风雨的侵扰，这艘船理应平稳而安静。可眼下的巨响，却仿佛撕裂了魔法屏障，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忍着晕眩，莱因踉跄地站起身，推开舱门走到甲板上。

外面是一片漆黑，只有闪电间歇地划破天际，将海面照亮一瞬。那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疯狂的风暴，巨大的水龙卷如海洋的利爪，撕扯着天地。雨点密集地砸在魔法屏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屏障就会彻底崩溃。海浪涌动如山，将他们的船只抛向高空，又狠狠摔下，整艘船在波涛中颤抖不已。

这一刻，莱因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类的渺小。即使他是大魔法师，即使他拥有超凡的能力，在这浩瀚无垠的自然力量面前，他依旧感到无力。

“涅尔！”

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但声音瞬间被狂风和雷雨吞没。风暴的咆哮像无数怒吼的海兽，将他的呼唤压得支离破碎。雨水和狂风被魔法屏障阻隔在外，可屏障的光芒已开始黯淡，魔法的能量正在飞速消耗。

他咬紧牙关，双手握紧船舷，试图稳定住身体。他的目光在漆黑的海面上搜索，试图找到涅尔的踪迹。闪电再次划过，他捕捉到了一抹黑影，那影子在海浪中起伏，尾鳍在水面上若隐若现。

“涅尔！”莱因再次喊道，嗓音夹杂着急切与不安。然而，这次仍然没有回应。

暴风雨愈演愈烈，雨点如针般砸在甲板上，四周充斥着风与浪的咆哮。船体发出令人不安的呻吟声，木板在巨浪的冲击下吱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崩裂成碎片。莱因握紧船舷的手指开始发白，拼尽全力想要稳住自己。

然而，暴怒的海洋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一个巨浪轰然扑来，瞬间吞没了小船。莱因只来得及看到那股巨大的黑影压向自己，魔法屏障在浪头的冲击下应声开裂。他的手滑离了船舷，整个身体被无情地抛入空中，狠狠地撞在屏障的碎片上。屏障如玻璃般崩塌，莱因紧接着被卷入了翻滚的海水中。

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在浪潮中翻滚，耳边只剩下一片轰鸣。他试图平静下来，调动自己的魔法操纵水流，令自己浮回水面。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远比他想象的要困难。

海洋不受控制，每一次他尝试聚拢水流让自己上浮，都会有更大的浪潮将他击溃。他的魔法像是与海浪较劲，可无论他多么努力，总是被一次又一次打回深处。海水冰冷刺骨，逐渐侵蚀了他的体力与精神力。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双臂的挣扎也越来越无力。

就在他即将放弃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空灵的歌声。

那声音与风暴的喧嚣格格不入，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海浪，直达他的耳畔。歌声悠扬而诡秘，似男似女，彼此交织成奇异的和声，唱着莱因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那旋律如同一道看不见的绳索，拉扯着他的意识，使他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清醒了一瞬。

他勉强睁开双眼，在迷蒙的视线中，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海浪中靠近。

那身影有着人类的上半身，但尾部却是一条巨大的鱼尾，尾鳍在海水中摆动，划出幽蓝的光芒，仿佛夜空中流淌的星河。对方动作迅捷而有力，穿过层层浪涛，最终来到了他身边。

他感到一只冰冷却有力的手搂住了他的腰，将他牢牢固定住。接着，他的身体被拖拽着下沉，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完全包裹。他试图挣扎，却已完全失去了力量，甚至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歌声依旧回荡在耳边，如同海洋深处的回响。那声音让他的意识渐渐陷入混沌，最后一丝光亮也在视野中消失。

他唯一记得的，是那条闪烁着光芒的鱼尾，以及海水涌入肺部的冰冷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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