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等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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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抵达边界,便会回转往昔。
商珒一夜未眠,熬得头痛欲裂,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江驹臣心口处刺青的血就想掉眼泪。二十二岁的人哭是一件很没出息的事情,更何况他已经是教父和家主。商珒不想让江驹臣看到,他浑浑噩噩走回书房,像一缕游魂。
枕被冰凉,他坐下来,吸了吸鼻子。
他想起五年前,父亲刚去世的时候。
商龚的遇刺非常突然。他死的时候才四十岁出头,作为教父牢牢把控着各个家族,权位和威严均已登顶。作为商家少主,商龚唯一的儿子,所有人都对商珒毕恭毕敬。他享受着一切宠爱和包容,商龚常常告诉他,下一任教父一定会是你。
父亲的去世让商珒难过了一段时间。但他很快告诉自己坚强起来,他已经是商家的新家主,C国的新教父。他要像父亲那样大展宏图,绝不辜负父亲的期望。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赞同他继任家主,哪怕是最疼爱他的外祖父,也在劝他出国留学。
他开始怀疑自己。
一周后,他穿戴整齐去参加商龚的葬礼。在路上他遭遇了两次撞车,一次枪杀,每一次都是险险躲过。外祖父这些天一直劝他不要去,说葬礼上看着伤心。商龚的家臣齐伯坚持拒绝,他说少爷您必须去,否则商家就没有人了。
商珒不是很明白“没有人”的意思。
齐伯坚决把商珒带去了葬礼现场,代价则是路上接连不停的刺杀,主家忠仆一个个死去。这时商珒才觉得原来当教父当家主是这么一件危险的事情,他几乎想回去了,按照外祖父对他说的,去外面留学几年,等他长大再回来。
陶成思就站在门口等着他,笑容和善,他说小珒只要想离开,就可以离开。外公给你订好票了,一切都准备妥当,很快就可以让他离开这个父亲死去的伤心地。
他想了很久,最后点点头。凭他现在的力量继任家主还是太难了……于是他上了车,一路去机场,然后被江驹臣拎了回来。
……的确是“拎”回来。江驹臣的飞机刚落地,他听到商珒走了,直接亲自开车追过来,赶过来时那辆心爱的法拉利一只车灯都撞落了。他扯着商珒的衣领把他拖进车里,一路不顾少年的哀求和挣扎把他又带回了灵堂。
然后迎着各方讶异的目光,把商珒推出去。商珒至今记得那一刻,江驹臣穿着深灰色的长款大衣,他在无数双眼睛里对商珒单膝跪下去,力道温柔牵过商珒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地吻。
他的声音优雅含笑,轻轻地说,小珒,我等这一刻很久了,虽然它来得还是有些突然。
商珒惶然地低头,他声音讷讷:驹臣哥哥……想让我成为家主吗?
商龚去世已经有一周。江驹臣是唯一一个,希望他留下来继任家主的人。他茫然不知对错,但江驹臣根本没有给他选择。
众目睽睽。江驹臣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灵堂,他像是在回答商珒,实则在向整个C国黑道宣告。以偌大江家作保,从此商珒不再有丝毫退路。
“当然了,”江驹臣望着他:“我的,家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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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唤他,“少爷,醒醒。这样睡是要着凉的。”
商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这几天他时时刻刻盯着lyan的动向,积压的情绪垒到峰值,又一整夜没有睡觉,这会儿睁开眼睛竟然有几分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懵然地坐了好一会,面前的老人叹了口气,给他倒了杯水:“少爷情绪不好吗?”
“……齐伯,”商珒怔了怔,这才记得是有人把他叫醒的。抬头看见满面担忧的齐伯,他顿了顿,梦里的场景又翻覆起来,“您怎么来了?”
齐伯叹息,他把水杯递给商珒,自己在旁边坐下来:“听下人说,您知道江家主过去的事情了。”
商珒喝水的动作一僵。他沉默地握着玻璃杯,被齐伯一提,这一夜荒唐才慢慢浮现脑海。他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齐伯望着他,不给他走神的时间:“不知道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迟了,他已经表达完他的“看待”了。
商珒闭了闭眼睛,指骨用力地快要把玻璃杯攥碎。他低声问,“齐伯,为什么这些年我从来不知道?”
“江家主在商家这三年,基本把知道这事的人都杀了。”齐伯沉沉地叹息,“虽然这没有什么必要,这件事对各大家族而言不是什么秘密。如今江家势力太盛,自然也不会有人提起来……江家主只是不想让您知道。”
商珒笑了声:“是啊,营造出假象,好欺骗我继续以为他是真心,这样的报复才更有意思吧。”
齐伯闻言怔住:“您就是这样想?”
“这,这又是谁告诉您的话?”他愕然道,“您可知道,正因为这段往事在道上不是秘密,所以江家主当年帮您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多家族惊讶!”
“那时候,根本没有人认为他帮您是真心的……道上落井下石的事太多了,趁着家道中落百般折辱、侵吞势力。您那会儿还小,不太懂这些,但少爷,即便您心里有怨,口口声声说江家主是来报仇。可您看看现在的商家家主是谁?道上的教父,又是谁?”
老人家喟然叹息:“家主,您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不要把目光执着放在‘手段’上,请您看一看‘结果’。”
商珒长久地沉默着。
他低声说,“我恨了他很多很多年,从他逼我去葬礼开始。齐伯,您知道么,这之后的三年我从来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大到家族事务,小到衣食住行,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为我决断,捧给我一个结果。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想不想’。如果爱是占有,控制和独裁,那他一定是爱我的。恨他、催眠自己去恨他……这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
齐伯抬头望着他,慈祥的目光里夹杂着心疼和无奈。他走过来,抚了抚年轻家主的头,仿佛是一种安慰。
“家主。”他没有再喊少爷,语声肃穆,“您是黑道的家主,但这些年,您从未真正洞悉和领会黑道的规则。如果想掌控一个世界,必须先摸索它的规则,然后再试图驾驭它。但很多人并没有去摸清就妄图驾驭,结局一定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就是现在的您。您不能做决断,因为您的决断,一定都是错误的。”
“五年过去了,不如再来问问您。”老人的目光意味深长,“您现在是否知道,一个家族‘没有人’代表着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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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珒本以为,自己能够将道上事务处理得游刃有余、干净漂亮,就代表着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教父。
但当齐伯再度提起这个词语,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是不懂。
齐伯说,如果一个家族没有主事的人,便代表着这个家族的灭亡。在黑道弱肉强食的铁则之下,它会很快被各方势力瓜分,啃得渣都不剩。如果商珒真的在葬礼那天出了国,那恐怕等他“学成”回来,已经彻底无家可回了。
——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等你长大。
商珒有些昏沉。如果换做别人这样说,他一定不会信。商家树大根深,连着三代家主都是教父,怎么可能轻易被侵吞?齐伯于是问他,家主可听过草原的鬣狗。
它们非常懂得把握机会,落单的狮子一旦被鬣狗围困,往往再无生路。鬣狗会集结四面八方的同类,将狮子分食得只剩骨头。成年的狮子都不会对鬣狗掉以轻心,可以说它们是狮子最大的敌人。
“江家主当年在商家忍辱,是因为江家的家主位被江业霖篡夺了。他唯有依附强大的家族和势力,忍受强权者的折辱和盘剥,才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守住家族的势力和基业。商家的确树大根深,但也会招来更多的窥伺,您觉得……五年前,您本该是什么境遇?”
齐伯告辞了。
商珒独自呆坐着,他第一次,开始设想“如果”。
如果他没有遇见江驹臣。如果葬礼那天江驹臣没有来。如果江驹臣没有守在他身边三年。
或许是他认识江驹臣太早,觉得他的驹臣哥哥已经长久地停留在他生命里,他总是觉得理所当然。从来没想过江驹臣会离开,会不在。所以哪怕这些天他只是稍微有了江驹臣会离开他的预感,就已经要被活生生逼疯。
商珒想,他大概是真的疯了。
钟表指针摆走,他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管家来叩门问他,晚上的酒会可还需要江家主列席。商珒猛然想起还有这件事,他抬头看向钟表,已经快到了出发的时间。
“……嗯,”他站起身来,坐了太久浑身酸麻,他靠着桌子缓了会,半晌才低声问:“他还好吗?”
管家踌躇道:“不太好,一共算下来连着洗了四轮。后来因为挣扎得太剧烈,医生注射了镇定剂,这才能在中午之前完成。纹身师看见您在睡着,就没有来打扰……之后江家主就昏了过去,医生下午用了强心剂,这会儿才醒过来。”
商珒用力闭上眼睛。
刺青的事,是他冲动了。
其实并不是因为厌恶江驹臣的过去,也不是真的以为江驹臣爱上他那个不是人的爹,那些都是说出来故意气那个人的。他真正害怕的是江业霖说的,江驹臣这三年的陪伴,都是为了向他报复。他去质问江驹臣,那个人过去总是会将爱字挂在嘴边,可这一次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再承认,他说这问题根本不重要。
他还想……杀了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商珒只有一点点揣测,一点点的可能,“江驹臣从来没爱过他”,他就会觉得灭顶恐惧。他失去理智,甚至歇斯底里,要抹除所有“江驹臣不爱他”的可能,他像是穷途末路之人一样疯狂,拼命地留下什么、挽回什么。
可悲至极,像是马戏团的小丑。
下人送了酒会的礼服上来,他对着镜子照了照,映出的面容立体英气,眼窝却发青,眼神躁郁无神,看着和路边的流浪汉没差多少。商珒无心理会,他怕lyan一会在路上抢人,直接在身上带了好几把枪,几乎到了神经质的程度。
他将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些,这才下楼去看江驹臣。
外面又下起了雨。
商珒按亮吊灯,看见倚坐在床头的人,密长的眼睫安静敛着,像是已经睡着。下人手里没有手铐的钥匙,只能等商珒来开锁,而江驹臣的精神竟连这一会儿等待都支持不住了。
他依旧穿着那件棉质衬衣,扣子再次严密地扣好,脸色苍白得甚至有些朦胧,像是一幅失了颜色的画。左手腕的断骨已经接上了,安静地轻搭在小腹上,他的右手仍旧被锁吊在床头,腕上挣出来的青紫痕迹道道惊心,像是精美的白瓷碎开裂纹。
四面很安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安静得,像是什么未曾发生。
商珒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床头柜上还散乱着几支针剂。会挣扎抗拒到需要镇静剂的程度……不过也好,商珒想。强效镇静剂使用后会留下乏力、头晕、嗜睡等后遗症,据医生说,强心剂也会引起心律过缓,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样也好。他病态地想,江驹臣,这样你就逃不掉了,你只能被我关在这里,留在我身边。
他俯身打开了手铐。叮的一声清响,然后他看见江驹臣簌长的眼睫像是受了惊,颤了几颤睁开来。那双一贯幽深的眼睛变得迷蒙和破碎,像是遮过一层看不清的氤氲水雾,甚至带着几分茫然地,怔怔看了商珒很久。
然后,商珒清楚地看见那双眼里浮现的抗拒。江驹臣别过头,像是再看商珒一眼都不愿意,他用刚解开的手、腕子上锁着银环的手,去推商珒。
商珒胸口炸开密密的疼。
江驹臣的力气非常轻微,商珒很轻易地就攥过那只手,再度重重摁上床头。手铐锁了整整一天,肌肉僵痛,这样大幅度的动作牵扯江驹臣蹙过眉心,他终于说话了,声音透着干涩的哑,“你滚开。”
“你……”商珒张了张口,他往后退了退,察觉江驹臣的精神状况非常糟糕,犹豫了很久才问:“你还记得,要陪我去参加酒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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